第七章 桑德拉与博斯


“这是桑德拉.科尔,”博斯说,“州救助中心奥林的医生。”

“噢,准确地说,我并不是他的医生,”桑德拉道。她感到有些意外。艾丽尔.马瑟那样眼睛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她,她话说到一半就气虚了。艾丽尔虽然瘦,却很高,即便是坐着,脑袋也与桑德拉齐平。她可能比奥林高出老长一截。跟奥林一样,她颧骨也很高,同样的双目炯炯有神。不过,她身上全然不见奥林那要命的畏畏缩缩。她目光犀利,可以刺瞎猫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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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把我弟弟关起来了?”

“不,并不是这样……他正在接受评估,以决定是否要送到德克萨斯州救助中心的成人看护站。”

“什么意思?他可以自由出人可以走吗?”

显然,这女人想要直截了当的答案。桑德拉坐下来,给了她一个这样的答案。“不可以,他不能自由出人。至少暂时还不行。”

“别着急,艾丽尔,”博斯说桑德拉是我们一边的。”有分派系吗?显然是有,而且显然桑德拉被归人了其中一派。

一位吓破了胆的服务生丢下一篮面包卷,转身便溜之大吉。“我只知道,”艾丽尔说,“我接到旁边这个人打来的电话,告诉我奥林因为挨打,被送进了监狱。我想在德克萨斯州挨打是犯罪——”

“他是被监护起来了,”博斯说,“目的是保护他。”

“监护,那么说我可以接他走啦。行,他是我弟弟。他的全部生活和我的一半生活,都由我负责。那当然我要接他回去。我终于知道奥林不是坐牢了,而是在什么州救助中心里。这事儿由你负责,你是说,科尔医生?”

桑德拉缓了缓神,整理了一下思绪。迎着艾丽尔燧石般的目光,她从容不迫地拿起一个面包圈,涂抹上黄油。“我是一位入站审查精神病学医生。不错,我是在救助中心工作。博斯警官第一次领奥林来时,我跟奥林谈过话。你知道州救助中心的运作程序吗?跟在北卡罗来纳州可能有所不同,我想。”

“博斯警官说是关疯子的地方。”

桑德拉真希望这不是博斯的原话。“从实际情况看,的确如此。穷困人员,无固定居所或收人的人,跟警察找茬的人,都会被遣送到救助中心,即使没犯任何罪——尤其是警方认为任其流落街头可能带来安全隐患的人。州救助中心并不是监牢,马瑟女士。也不是精神病院。送来的人有七天的评估期,这期间,我们将决定是否该人需要全天候看护,也就是我们称之为的监护生活。七天之后,评估对象要么被释放,要么被评定为依赖性人群。”她措辞很小心,艾丽尔很可能不懂——更糟糕的是,同样的措辞也印在救助中心的三页小册子里,以备相关家庭取用。可除此还能如何说呢?“奥林神经很正常。”

“我亲自跟他谈过,比较赞同你的看法。无论如何,非暴力倾向患者通常都会被释放,如果有固定收人和合法居住地址的家庭愿意收留监护。”她瞟了一眼博斯,希望他已讲过这些。“如果你能证明你就是奥林的姐姐——有驾照和社保卡就可以了——并且能证明你有正当职业,并愿意在一个表格上签字,我们差不多立马就可以释放奥林,让你领走。”

“我给艾丽尔说过了,”博斯说,“实际上我也跟救助中心打过电话,说我们这就提交相关纸质材料过去。但有一个问题。你的上司,康格里夫医生说,今天下午奥林有过一次暴力行为。他攻击了一名护理人员。”

桑德拉眨了眨眼。“严重吗?我今天没听说任何暴力事件呀。如果奥林攻击任何人,这样的消息我应该会知道。”

“纯粹一派胡言,”艾丽尔说,“你甚至也跟奥林谈过,你应该明白那是胡扯。奥林长这么大从没攻击过任何人。即使踩死一只虫子,也会先说声对不起。”

“指控可能是子虚乌有,”博斯说,“但这给释放他造成了一些麻烦。”

桑德拉心里仍忍不住疑惑。“根据我的了解,这显然不像是奥林的举动。”虽然说就凭一次评估面谈,加上一次后续交谈,她又真正能了解奥林多少呢?“可是你们说什么呢——康格里夫撒谎?他为什么撒谎呢?”

“为的是要把他关起来。”艾丽尔说。

“嗯,可为什么呢?我们资金已经不足,已是人满为患了。通常,如果能将患者送还其家庭,我们简直求之不得。对患者是件好事,对我们也是件好事。事实上,我印象中,董事会之所以用康格里夫,就是相信他能削减中心救助名单上的人数。”至于是否合乎职业道德,她许以沉默。

“也许,”艾丽尔说,“对于你所在单位的事情你自以为一清二楚,其实不然。”

博斯清了一下喉咙。“记住桑德拉来这里是帮助我们的。她是我们确保奥林能得到公正待遇的最得力干将。”

“我得看看能否弄明白事情真相。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但我一定会尽力的。马瑟女士,如果不介意,我可否问你几个有关奥林的问题?我了解他背景情况越多,越利于推动事情发展。”

“我已经都告诉博斯警官了。”

“但你不会介意再说一次吧?我对于奥林的兴趣点,跟博斯警官略有不同。”或者说相当不同。显然,桑德拉对杰斐逊.阿姆里特.博斯的能力估计还不足。“奥林一直跟你生活在一起吗?”

“到他那天登上汽车前往休斯顿之前,一直是。”

“你是他姐姐——你们父母呢?”

“我和奥林同母异父,两个爸爸都不在身边。妈妈达妮拉.马瑟,在我十六岁时就去世了。她照料我们尽心尽力,不过也很容易分神。直到临终,她都离不了毒品。甲安菲他明,以及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那之后,照顾奥林的任务就落在了我一个人身上。”

“他随时随地都需要人照看吗?”

“是,也不是。他并不是那种时时都要别人守着的人。奥林常常喜欢一个人待着,看图画书什么的,即使在小时候,也很少哭。不过在学习上,他简直一塌糊涂,妈妈送他上学时他经常哭得跟什么似的。因此,他大多时间都待在家里。他饮食上自理能力差。你不每天两次把饭碗推到他跟前,他就只会眨巴着眼睛喊饿。情况就这些。”

“跟其他孩子不同,也就是说?”

“不同肯定是不同,但如果你是说他脑子笨,我得说他一点也不笨。他会写信,能识字。如果有人愿意雇他,他会有足够能力干得好好的。他在罗利市,曾做过巡夜工——在这儿,博斯警官告诉我说,直到被解聘前他也是做巡夜工作的。”

“奥林有没有听见什么并不存在的声音,或看到什么并不存在的东西?”

艾丽尔.马瑟交叉双臂抱在胸前,怒目圆睁。“我已经给你说过他脑子没问题。他只是想象力非常丰富。还在小的时候,这一点就特别突出。他会根据自己那些动物玩具什么的,编出很多故事。有时,我发现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而电视根本就没开,似乎在他眼里,空白银屏跟电视节目一样好看。或者是望着天空,望着来来往往的云彩。还有雨天喜欢望着窗外出神。他就喜欢看这些。但这并不会使他神经失常,我不这样认为。”

“我也不这样认为。”

“那到底怎么回事?你只需把他从关押的地方放出来就行了呀。”

“我唯一能做的——如果有用的话——就是说服我的同事们,奥林是一个安全的患者,不会再流落街头,再受到伤害。你跟我讲的这些东西很有帮助。我想,博斯警官把我们聚到一块儿的目的正在于此。”桑德拉又侧目看了博斯一眼。“你说奥林从来没有攻击性么?”

“遇上发生争执,奥林会双手捂着耳朵,拔腿就跑。他很胆怯,一点不暴力。每次妈妈带男人回来,都让他受不了。大多时候,遇到这种情况他都会躲起来。尤其是如果起了什么争执,或发生了什么不愉快。”

“很对不起我不得不问一下,请问你妈妈对奥林粗暴吗?”

“有时,尤其是快去世的那段时间,她会毒瘾发作。有过冲突,但都没什么严重的。”

“你先前说奥林喜欢讲故事。他有写下过吗?他记日记吗?”

这问题似乎让艾丽尔有些意外。“没,没见写过。他字迹非常整洁,但很少动笔。”

“他在罗利那边有女朋友吗?”

“遇到女孩子他就手足无措。没有。”

“他对此感到烦恼吗?恨自己吗?”

艾丽尔耸耸肩。

“好啦。感谢你耐心回答我的问题,艾丽尔。我认为奥林用不着进看护站,你的话也进一步证实了这一点。”虽然新的问题又出来了,桑德拉心里想。

“你能放他出来吗?”

“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我们得弄清楚今天下午的事情,因为康格里夫医生据此认为他有暴力倾向——但我会尽力的。”她又想到一点,“再一个问题,奥林离开罗利出于什么原因,为什么要到休斯顿来呢?”

艾丽尔迟疑了一下。她直挺挺地坐着,犹如一只纺锤,似乎她所有的自尊都灌注在了她每一格脊椎骨里。“他有时显得有些怪异……”

“怎么个怪异法?”

“就是……大多时候,奥林都显得幼稚,与他实际年龄不符。我想你也注意到了这点。但时不时,他会突然发呆……一到这时候,他似乎就全然不再是个小孩。他看着你的眼神,似乎能一眼将你看穿。你会觉得,他甚至比月亮跟所有星星加在一起还要老。似乎什么遥远地方有一股风穿透过他身子。遇上奥林发呆时,妈妈过去经常这样说。”

“这跟他来休斯顿有关系吗?”

“当时,他正处于那种状态。我也很难说他是否计划好要来德克萨斯的。他从没跟我说过,趁我出去上班,突然拿了我放在梳妆台抽屉里,准备存起来买车的五百美元。他请我们邻居博斯蒂克夫人开车送他去的汽车站。一件行李都没带。据博斯蒂克夫人说,他就带了一个旧便签本和一支笔。博斯蒂克夫人以为他要去车站接人。奥林也没说不是。但她前脚刚走,奥林就买了车票,登上了一辆州际长途汽车。那之前的好些天里,他一直处于那种状态,一言不发,目光深邃的样子。”她颇有心机地看了桑德拉一眼,“希望这不会改变你对奥林的看法。”

只是让问题更复杂了,桑德拉心想。但她摇了摇头:不会。

艾丽尔.马瑟是今天上午一早到的。在他们无功而返前往救助中心之前,博斯便已帮她在一家汽车旅馆订好了房间。但她几乎还没时间打开行李箱。她很疲惫,告诉博斯说,她想晚上好好地睡一觉。“但谢谢你请我吃饭。谢谢,所有一切。”

“我还要跟桑德拉讨论些事情,”博斯说。他叫服务生帮艾丽尔叫一辆出租车。“趁车还没来,艾丽尔,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没问题。”

“奥林到休斯顿这地方后,跟你联系过吗?”

“打了个电话告平安。我为他不辞而别大为光火,他于是干脆挂了电话。后来我觉得很后悔。我应该冷静些。大喊大叫对他从来没什么用。一个星期后,收到他一封信,说他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希望我不要那么生气。我本该给他回封信,只是他没写回复地址。”

“他有没有提到在城里什么地方上班呢?”

“我记得没说过。”

“也没提过货栈什么的?或一个叫芬雷的人?”

“没有,先生。跟这有什么关系吗?”

“可能没什么。再次谢谢你,艾丽尔。”

博斯说明天给她电话,告诉她事情的进展情况。她站起身,下巴抬得高高的,径直朝饭店大门走去。

“哎?”博斯问道,“你什么意见?”

桑德拉坚定地摇摇头。“哦,不行。不行。除非你回答我一两个问题,否则什么也别想从我嘴里得到。”

“我想这很公平。听着,我需要搭你车回去——我跟艾丽尔坐出租车来的。能搭个便车么?”

“我想可以的……但如果你糊弄我,博斯,我发誓会半路把你撵下车。”

“成交。”他说。

后来才发现,他住在西区一个新开发区,相当远的一段车程,而且不顺路,但桑德拉并没反对:这样她正好有时间整理思绪。博斯一点也不着急,坐在副驾驶座,双手放在腿上,神情专注而沉静,看着她将车开上公路。又一个酷热难当的夜晚。车上空调不屈不挠地奋力拼搏着。

她说一般警察显然不会这么做的。”

“为什么这么说?”

“噢,我不是什么专家。但从你领奥林来救助中心那天起,你对他的兴趣就好像非同一般。我瞧见你悄悄塞给艾丽尔出租车费——你就不要收据什么的啊?要这样的话,你干吗不在闹市区跟她见面呢?”

“闹市区?”

“在警察局之类的地方。电影里面,他们都管警察局叫‘闹市区,……,’“哦,那个闹市区呀。”

她感觉自己脸一红,但仍说出了口还有一件事。在救助中心,我们每天都跟休斯顿警局送来的人谈话。他们很多人都远比奥林棘手,但有的也同样惊恐不安,同样的脆弱。作为一名专业人员,无论对象是谁,我都得像临床医师一样,悉心照料他们。警察将案子往救助中心一扔,然后……对他们来说,就算完事儿了。他们对于遣送到我们这里来的案子,再也不闻不问。除非是司法需要,没有任何警察会做跟踪调查。后来你来了。看你似乎很关心奥林啊。因此请给我个理由,然后我们再谈奥林写的东西,或者我对他姐姐的看法。告诉我这事儿跟你有什么利害关系。”

“也许只是因为我喜欢他。也许我觉得他会被乱扣帽子,栽赃罪名。”

“谁会栽赃他?”

“我也不清楚。如果我没把一切都说得那么明白,是因为我不想让你卷入可能招致危险的事情中。”

“你的骑士风度我心领啦,可我已经卷进来了。”

“如果这事儿我们处理不当,你可能工作不保。”

桑德拉忍不住笑出声来。“过去一年时间以来,我无时无刻不想被解雇。我的简历已投往全国各大医院。”一点不假。

“有单位感兴趣吗?”

没有。“还没有。”

博斯抬头望着公路前方闷热的夜空。“那好,你说得对。正像你说的。一般警察不会这么做。”

回旋纪时期,警察和安全部队日子最不好过,整个世界均是如此,其是在惶惶不可终日的回旋纪末期。当此时,夜空中星辰再次出现,比五年前苍老了四十亿岁的太阳,像一面昭示劫难难逃的血红旗帜,从子午线驶过。似乎已到了世界末曰。无数瞽务人员离岗离职,回去陪伴家人共度末日时光。后来事情逐渐明朗,世界不会终结——假想智慧生物将滤去到达地球的部分辐射至可承受范围,以观后效,这颗星球因此至少还可以撑一些时日——尽管颁发了大赦令,还是有很多擅离职守者没再回去。生命已变得面目全非,或已不可救药。

于是开始招募新人,其中有的只是勉强合格。二十载后,博斯也加入了警察大军。那时,许多勉强招募进去的警察都已成了高级警务人员。他发现自己所在的休斯顿警局,内部冲突随处可见,新老派系斗争没完没了。他自己的前途,如果有前途的话,如屨薄冰。

他告诉桑德拉说,问题的根源在于泛滥成灾的腐败,而腐败又源于那邪恶大行其道、德行摇尾乞怜的年代。从天赤星进口石油,非但没任何帮助,反而使问题变得更加复杂。表面上看,休斯顿非常干净:有休斯顿警局罩着,财产犯罪、小打小闹之类的都很少。但在这座城市光鲜的外表下,一条走私、洗钱的暗河却自由流淌……事实上,警察局的职责就是确保他们不要太招人耳目。

博斯很谨慎,不愿与阴暗面走得太近。他自告奋勇去干苦差,而不接受凶险的职位,甚至多次拒绝晋级提职。也因此被认为不可理喻,甚至在某些人看来,蠢不可及。不过,因为他对同僚从不品头论足,大家都认为他这个人很可靠,是一位不错的警官,一心一意只爱干小事,腾出有油水可捞的工作给那些雄心勃勃的人。

“这样说来,你一双手很干净了。”桑德拉说。一句评论,但不算赞扬。

“一定程度上。我不是圣人。”

“你应该向,嗯,向上级部门揭露这样的腐败现象。”

他笑了笑。“所言甚是,但不行,不可能。在这城市,金钱和权力称兄道弟。越是高层的人,所占份额越大。十字路口右转。我住的那栋楼在红绿灯左侧第二栋。如果你想听完,不妨上去坐坐。我这个人不太会待客,但至少会咯嘣一瓶酒。”说到这里,他那样子似乎有些怯生生的。“如果你有兴趣。”

她接受了邀请。当然不仅仅是出于好奇。或者是,她的好奇心不仅限于奥林.马瑟和休斯顿警局的事儿。她对杰斐逊.博斯本人愈来愈好奇了。

显然他不太喝葡萄酒。他从橱柜里拿出一瓶灰扑扑的西拉红葡萄酒。牌子没什么名,很可能是别人送的,放在橱柜里好久没碰过。桑德拉告诉他啤酒就可以了。他冰箱里塞满了卡罗拉啤酒。

博斯住的是一套单身公寓,装修老旧,还算整洁,似乎最近做过一次清洁,虽然做清洁热情不高。公寓虽然只是在三楼,但视野很开阔,休斯顿的城市天际线尽收眼底。那些回旋纪灾难过后拔地而起的高楼,招摇花哨,像一块块巨大的像素板,上面的窗户东一扇西一扇亮着灯。

“金钱催生腐败。”博斯说,一面递给她一瓶凉津津的啤酒,然后在她对面一张躺椅——往昔美好生活的见证物——上坐下。“金钱,以及比金钱更可宝贵的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生命。长生不老。”

他说的是火星医药贸易。

还在医学院上学时,与桑德拉同住一室的是一位生物化学专业学生,非常痴迷于万诺文带到地球上来的火星长寿疗法。她觉得只要政府能提供免费样品,火星人植入神经修正素里的长寿因子就有可能被分离出来。但政府没那样做。他们认为大范围发放这种药品太过危险。桑德拉那位室友所从事领域完全跟现代不沾边,但她关于火星药的直觉却非常正确。样品从国家卫生研究所泄露出去,流到了黑市上。

火星人认为,获得长寿的同时,也应该具有智慧和某种程度的道德义务。他们也是这样设计药物的。著名的“第四年期”,即成人之上的成人,必须要对大脑里攻击性神经进行修正,并提升对他人的同情心。主意不错,桑德拉想,但很难进行商业推广。黑市商人破解了药物的生物化学暗码锁,制造出一种更高级的产品——假如你钱多得实在用不完,并找对合适的人——就可以买到额外的二三十年寿命,而且规避令人不爽的同情心涌动。

当然这全都是非法的,但利润也巨大。就在上个星期,联邦调查局在伯克莱屯还捣毁了一个分销团伙。这家分销商年进账远远超过其他前五十强。但它却只是整个药品市场一只小土豆。博斯说得对:到最后,对于某些人来说,只要能长生不老,任何代价也不为过。

“长寿药不易培育,”博斯说,“它是细胞一样的有机体。需要基因种子储备,需要相当大的生物反应器,需要大量随时监控观察的化学物质和催化酶。因此,要买长寿药,就得为这些看不见的开销买单。”

“其中有些是休斯顿警局的人么?”

“这样推断应该说得过去。”

“这些情况你很清楚吧?”

他耸了耸肩。

“但肯定找得到人说一说吧——我也说不好,比如联邦调查局,毒品管制局……”

“我想这会儿联邦机构可能腾不出手来。”博斯说。

就算是吧,桑德拉说,可这一切跟奥林.马瑟有什么关系呢?“重点不在奥林,而在他曾工作的地方。他刚下了从罗利过来的汽车,就被一个叫芬雷的人雇佣。芬雷经营一个货栈,存放和转送进口商品,其中主要是些来自土耳其、黎巴嫩、叙利亚的一些名不见经传品牌的廉价塑料制品。他大都雇佣短工,或没有护照的移民,从不问对方社保号码。雇员工资都现金支付。他安排奥林做些通常的搬运工作。但按芬雷的标准,他发现奥林很是与众不同。换言之,他从不迟到,做事一丝不苟,脑子够灵光,叫干什么干什么,而且从不抱怨,只要工资定时能到手,也没心思另寻高就。因此,没多久,芬雷不再安排他白天干搬运工作,而让他去巡夜。大多晚上,午夜到黎明这段时间,奥林都被锁在货栈里,配以一部电话和一张巡查时间表。他只需每个小时巡视一遍货栈,发现任何异常情况,就拨打一个特定号码。”

“一个特定号码?不是警方电话?”

“肯定不是警方电话,因为经流这家货栈的,除了大量冲模玩具和塑料厨具外,就是一批批运往黑市生物反应器窝点的前体化学品。”

“奥林知道这事吗?”

“不清楚。也许他有所怀疑吧。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几个月前,芬雷辞退了他,可能是因为奥林过于熟悉其中的运作细节了。芬雷一些黑市物资常常凌晨之后从货栈进进出出,因此奥林可能有见过。解聘对奥林伤害很大——我猜他会认为这是对自己做错了什么事的惩罚。”

“他给你谈过这件事吗?”

“一点儿,不太愿意讲。只是说他没做错什么,还没到他离开的时候。”

桑德拉又向博斯要了一瓶卡罗那,好让自己有时间把整个事情理出个头绪。博斯所说的这些,似乎让一切更加云遮雾罩。她决定集中注意力于自己真正理解或有关的部分:在救助中心对奥林的评估。

博斯取回一瓶啤酒,她接过来,伸手放在博斯一圈圈杯子印的咖啡桌上。他需要换新家具,桑德拉心里想道。或至少是一套杯垫。

“你觉得奥林手中可能有证据,会对一桩犯罪走私造成损害吗?”

博斯点了点头。“要是换作芬雷的其他某个走马灯似的雇员,而不是奥林,根本就不会有任何事端。奥林本该离开这城市,或者另外找个工作,要不然就消失在贫民区里,故事到此结束。可问题是,当我们将他收监,他便又浮出了水面。更糟糕的是,我们问他的工作经历,他开口就说出在那家货栈干过六个月。只要一提到那名字,某些人就会惊慌失措。我估计这事儿一直传到上面去了。”

“可那些走私犯害怕什么呢,害怕奥林会走漏秘密吗?”

“我说过联邦机构忙不过来,没工夫理会休斯顿警局的腐败行为。这一点不假。但关于长寿药犯罪团伙的调查一直没中断过。芬雷,以及芬雷为之效劳的人——非常紧张,担心奥林的姓名和历史档案一旦进入数据库,可能成为一个潜在的目击证人。明白问题的所在了吧?”

她缓缓地点点头。“他的心理健康状态。”

“正是。如果奥林被救助中心收容,这就等于正式宣判他是个限制行为能力的人。他的任何证词都可能严重打折扣。”

“我得从这里下手。”她抿了一口啤酒。她很少喝啤酒,觉得啤酒味道就跟臭袜子差不多。不过确实冰,透心凉。她也喜欢那种微微有些儿晕乎乎的感觉,那种浅酌微醺,脑袋似乎反而更清醒的奇怪感觉。“除了我不再负责奥林这案子,其他我也丝毫帮不上忙。”

“我也没想你帮什么忙。我可能不该跟你说这些——但如你所说,物物交换。我仍有兴趣听听你对奥林所写东西的意见。”

“因此你是说,他这小说是某种暗码化的供词么?”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奥林这小说写的什么。尽管里面有提及那货栈——”

“是吗?”

“那部分你还没看到。不过这种证据几乎不可能作为呈堂证供。我只是出于……”他似乎找不着合适的词语,“你不妨说,职业好奇心。”

你可以这么说,桑德拉心想,但你所说的,只是事情真相之零头。“博斯,从你领他进来,我就注意到了你的举动。你不仅仅是好奇。事实上,你对他特上心。拿他当一个人,我是说。”

“奥林被遣送到救助中心时,我已对他有所了解。他是被人陷害的,这对他不公平。他……嗯,你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

“缺乏自我保护能力。无辜。”可桑德拉接手处理的无数人也都缺乏自我保护能力,都是无辜的。这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了。“惹人爱怜,说不清道不明为什么。”

博斯点点头。“在饭店时他姐姐说的,‘一股风穿透过他身子。’我不知道她到底指什么,但听上去是那么回事。”

桑德拉说不清是在什么时刻决定留下来过夜的。或许不存在特定的某一刻;事情往往是这样的。以她有限的经验来看,亲密关系是一个缓慢而水到渠成的事情,靠的不是语言,而是动作:眼神接触,第一次肌肤碰触(说到某处重点时,她伸手抓住博斯的胳膊),他自自然然地坐到她身旁,大腿挨着大腿,似乎两人相识相知永生半世了。好奇怪,她心里想,一切都似乎变得那么熟悉,接下来跟他上床也是那么的顺理成章。没有半点第一次的拘束,跟她预想的一模一样,他在床上是如此的温柔。

她在博斯一侧睡着了,一只手搭在博斯髋上。她不知道博斯什么时候从自己身边悄悄溜下床的,但他从盥洗室回来时,她迷迷糊糊醒了一下子。琥珀色的城市灯火从卧室窗户映射进来,照在博斯身上。她看见那道刚才指尖已触摸到的伤疤,一道白凛凛的埂垅,像一条山路,从博斯肚脐沿胸腹蜿蜒而上,一直到右肩上。

她想要问。但博斯发现她在看自己,赶紧转过了身。再然后,就睡着了。

早上,虽然没时间慢慢品尝,博斯还是做了法式面包,煮了咖啡。他在厨房左右腾挪,又是用长柄锅热黄油,又是敲鸡蛋。那么自信满满,那么驾轻就熟,她感觉看着就是一种享受。

半夜时,她心里冒出一个念头。“你不是在为联邦机构效力,”她说,“也可以说不是在为休斯顿警局效力。但整个过程中,你并非孤军奋战。你是在为什么人效力。是这样吧?”

“每个人都在为别人效力。”

“某个非政府组织?某个慈善组织?某个侦探机构?”

“我想我们最好是谈谈这事。”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