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特克的故事


和艾莉森的一席谈话,更是让我心中问题丛生,但最重要的一点是:我撒谎的水平有多高?在我人生中,我对很多人撒过谎,无论是出于善意或恶意。有些私人真实情况,我不想与人分享。常常,我会在讲述中进行改头换面。但我不认为自己天生就长于说谎。这可真折磨人,因为我如今不得不如此。我不得不说的那谎言——无论是醒着还是睡梦中,随时随地都得扮演的谎言——乃是我们各自未来平衡木上的枢轴。

涡克斯义无反顾地继续向南极驶去,速度相当快——或者说在我看来,如此偌大一个漂浮岛屿,上面载着数百万人口,能以如此速度前进,已是够快的了。我跟艾莉森后来又两次登上涡克斯中心区高耸的楼顶,以讨论在下面不能谈论的问题。每一次景象都一样,同样的荒废的原野,在同样肮脏的大海上破浪前行。白天越来越长——在这纬度,正值夏天——但太阳紧粘着天际,似乎生怕松手。谁都想得到,涡克斯是地球上唯一有人存在的地方。我没有跟艾莉森谈论这一问题,但也许正是因为都意识到了这一令人备感寂寞孤独的事实,才使得我们相互靠得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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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自己摸索着熟悉这城市里的通道和舷梯。涡克斯人给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命名的方式很特别,但我终于学会了区分私人住宅区与宿舍区,以及宿舍区与集会区的不同标识。我甚至还学会了几句涡克斯语,在当地集市上足以应付了,虽然如果想要在网络空间上买什么东西——比如某种食品,或涡克斯男性用于装饰的铜项圈——仍需要奥斯卡帮我完成交易。我将头发理成涡克斯式的短发。再过些时候,如果从远处看,我就可以混同于(或如艾莉森所说)本地人了。当然啦,走近看,任何联网的本土居民是不会弄错的。

那是一种很复杂的心情。远远望去,涡克斯跟任何其他社会没什么两样,男男女女安居乐业,结婚生子,所做的一切也是人类司空见惯的事情。然而,步入他们当中,你会觉得网络系统就如一条河,在他们眼眸深处静静流淌。狂热与失望交相合奏,如同一股风梳理过麦田。随着时间的推移,那股无形的风逐渐变强,开始不安地翻卷。

我知道艾莉森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我知道那可能是我们活命的唯一希望。但最难隐瞒的是我对它的恐惧:对我所要做的事情的恐惧,对自己将会付出的代价的恐惧。

奥斯卡永远不会信任艾莉森。他认为艾莉森是个叛徒,而且从来不惮于说出来。但奥斯卡是负责我们俩事情的行政主管,因此为了计划能顺利进行,我们至少其中一个人,一定程度上,要博得他的信任。于是,我开始费尽心思培养这种信任感。我遇事开始向他请教,尽管艾莉森已提出自己的意见。我会带着所阅读的历史书上的问题去找他。我略微显出有些疏远和怀疑,这也正如他所预想。但他太易于自鸣得意了,时不时的一句奉承话,便足以让他信心满满。我感觉,他认为自己终会有能力说服我加入他们的事业——无论那事业为何,也无论那事业路在何方。

在这场决斗中,奥斯卡的优势在于网络:它无所不在的眼线和超强的计算能力。我的优势在于,我既没联网,也不是涡克斯本土人,从而使得我有些难以捉摸。因此,当我第一次提出要见艾沙克.德瓦利,奥斯卡很意外,但却乐意配合。当我坚持要艾莉森一同前往,奥斯卡虽然恨得咬牙切齿,到底还是答应了。

后来才知道,艾沙克所在房间与我和艾莉森的套房并不远。他在靠船尾的医院单元接受治疗,距离我们仅几条走廊。奥斯卡陪同我们前往,对于一路上医护人员的侧目注视,概不理会。他不止一次警告我说,艾沙克伤势非常严重,看见时别被吓着。

“我见过的场面也不少,”我告诉他说,“也不是那么胆小的。”

结果证明,话说得太早。

艾沙克没有被监视,而是全天候有医护人员守护着。奥斯卡跟其中好几个人又是商量又是下保证,才终于获允进入病房。艾沙克躺在里面,全身都是维系生命的各种机械。

我第一次看见艾沙克_德瓦利,是在天赤星沙漠他父亲的院子里。即使在当时,他身上就有着某种不同寻常的神秘——一个青春少年,由假想智慧生物纳米技术杂合而生,成长于与全世界相隔绝的环境。当时在那荒瘠之地相处的一段时间,我从未真正了解他——我怀疑没有任何人真正了解他——但我对他很友好。我觉得他很喜欢这份友谊。我们所有被拽进时光隧道的人当中,可能只有艾沙克,最有资格获得这第二次生命。

但不是这一生命,我心里想,不是这般的生命。

那次涡克斯中心区遇袭,他大部分的身躯都遭到破坏,抢救出来的残余部分也被严重烧伤。如果艾沙克最终能活过来,这对涡克斯的医疗科学,对内植于他体内的假想智慧生物的生物技术,都将会是一次合格性验收。

我走近全身各种管线交织,身体犹如一个鸟巢的艾沙克。艾莉森一阵恶心,不敢靠前。奥斯卡则俯身在我肩侧。“他身体很多部分都需要再生,”奥斯卡悄声说,“他的左腿,左臂,肺……实际上,大部分的内脏器官。只有很小一部分大脑组织能救活。”

艾沙克的头嵌在一个胶状的兜帽一样的东西上,胶状物将他头颅缺损的各部分填补了起来。他的右眼、颌骨和两边面颊骨还完好,其他的部分则是淡粉色的泡沫物质。皮肤,骨骼以及大脑组织,都从里到外在慢慢重建,奥斯卡说。

我又靠近一步,艾沙克仅存的一只健康眼睛的眼球跟着我移动。我估计,这表明这活着的残骸下的确埋藏着一个人——一个有证可稽的人。

“艾沙克。”我叫道。

“他可能听不见你。”奥斯卡低声道。

“艾沙克,我是特克。你也许还记得我吧。”

那孩子没任何回应。他那只潮湿的健康眼睛依然那么敏锐。他的另一个眼眶则像一只里面盛满猩红果冻的杯子。

“你受伤相当严重,”我说,“不过他们正在给你修复。得花些时间。你康复的过程中,我会时常来看你,好吗?”

他张开牙齿全无的嘴,叹了口气。

从艾莉森的神情看得出,这次看望艾沙克让她很生气,尽管我不清楚为什么。等我们从里面出来,到了人行通道,她终于向奥斯卡发作。“你不单是在给他做治疗,”她冷冷地说,“我看见有网络接口。你还给他联了网。”

“艾沙克跟一般人不同。你知道的。所有再生人当中,艾沙克是唯一早在被遴选进入时间隧道之前,就跟假想智慧生物有联系的人。他是涡克斯与假想智慧生物沟通最有效的桥梁。你以为我们能依靠语言跟他交流么?艾沙克需要与整个涡克斯交流互动,而不仅仅是我或你或芬雷先生或者任何其他人。”

“你这是将你自己的狂热嫁接到他身上。”

奥斯卡用自己的本族语回答了一句。

艾莉森后来告诉我,那是句涡克斯语谚语。大体翻译过来,意思是说:蜜蜂没有资格评判蜂巢。

我们一面向南航行,于此同时,涡克斯派出一队队无人飞行器,更加精细地测绘地球各大洲的地图。这些无人飞行器既是一般飞行器,也是航天器,在大气层的上限区飞翔,上面的摄像仪和传感器非常灵敏,足以穿透高空几乎永远不散的雾障。

飞行器是特殊设计的,专用于搜寻人类活动的痕迹,无论是过去,还是目前的活动。起初,所找到的都是些没有生命迹象的废墟。我说服奥斯卡,让我看看传回涡克斯的一些影像。但那些影像很平常,没什么信息价值。人类最后残留下来的好些城市都兴建在北半球陆地上(那些地方我仍记得是俄罗斯或斯堪的那维亚半岛或加拿大),但这些城市如今已被遗弃千年之久。现存的,唯一还勉强看得出来的是道路和建筑物基座,像疥疤一般散布在极地四周的沙漠中。除此之外,黄沙漫漫的沙漠里,再不见任何其他人类遗迹。

我曾在史书中读过关于人类逃离地球的记载。给人感觉似乎地球人的撤离非常井然有序,但事实却绝非如此。尽管通过星际隧道涌入天赤星的难民数量庞大,却也只是这颗星球上总人口的很小一部分。余下的人,因为与日倶增的极度贫困,几个世纪下来,全都死光了。他们要么因为耕地不断减少,庄稼颗粒无收而被饿死;要么因为厌氧细菌暴增,噎死了海洋,毒化了空气,被窒息而死。从海里渗出的硫化氢,使滨海平原与江河三角洲一片荒瘠,寸草不生;接着,数十年间,又以不可阻挡之势,侵入内陆,使内陆腹地也终究劫数难逃。森林遭到破坏,熊熊大火又释放出大量的碳,排放到日益变厚的大气中。气候就像是一口破钟,摇摆不定,数十载暗无天日的寒冷过后,随之又是数十载高温酷热。

在我那时,枪栓便已拉开,奥斯卡说。人类大量燃烧以石油、煤炭、天然气的形式存在的碳,其后果就已经够糟糕了。但天赤星沙漠油田的发现——储量丰富的低硫原油,易于开采,通过假想智慧生物的星际隧道又运输便捷——最终将地球送上了不归路。殊不知,这星际隧道就是给这星球签发的一张死刑令。或许,如果我们只是燃烧自己星球的碳,犹可以活命;但将两个世界的二氧化碳当量,充气泵似的排入地球大气层,可以想象,任何应对机制都会吃不消。

我告诉奥斯卡说,听上去我们真够愚蠢的。也不是,他说。很可悲,但完全可以理解。一百亿人口,既无皮质民主制亦无边缘系统民主制予以整合调谐,以强化集体力量,而只是各自为政,最大化自己个人福祉。他们从未认真考虑过长期后果。不过他们又怎么能考虑得到呢?他们缺乏可靠的机制,以便集思广益,或采取集体行动。责备那些人将生态圈赶上了绝路,就跟将海嘯怪罪于水分子一样毫无道理。

也许是吧。但仍是令人悲伤。我毫不掩饰自己的反应。要想博取奥斯卡的信任,我必须让他看见我的情感,我的喜怒哀乐。部分的情感。

他说我应该通过时间透镜来看这一问题。所有这个世界的死亡,所有的悲伤,都已完结。当涡克斯使命如愿以尝,一个新的时代便将开启:在这样的时代,人类将可以在平等的基础上与其主宰者互动交流。“许多问题都将得以解决,芬雷先生。奇迹将会成为可能。你会看见的。在那一时刻,你能在涡克斯上,真是幸运。”

“你真相信?”

“当然相信啦。”

“就凭几条预言吗?”

“凭借的是涡克斯创建者们的计算和推断。那些计算非常精准,让我们得以穿越五六个世界的大海,让我们终于到达了地球。”

“一颗死亡星球。”

他微微一笑。奥斯卡手握一块金条样的信息,但没亮出来,就如一名魔术师,在等着某个恰当时机,将纸花从衣袖里抽出来。“没有彻底死亡。我们从南极洲采集到新的影像资料。你看。”

他给我看了另一段录像。跟其他影像一样,是从对流层上空拍摄的;跟其他一样,很难解读。乍一看,又像是一片沙漠,跟开始看到的没什么两样。在我那时,这些沙漠一直被埋在冰川下。我似乎还看见了巨大的砾石或是鹅卵石——比例尺标注的文字,我不认识。不过,在图像的中心位置,有一个规则的光点。随着飞行器的靠近,图像逐渐稳定,也越来越清晰。毫无疑问,是某种建筑。薄雾迷朦的广场和淡色调的长方型建筑。其中一些物体,奥斯卡说,有将近涡克斯中心区这么大。不是废墟或废弃的建筑物,至少不像是通常的那种废弃建筑。随着镜头的拉近,拍摄范围缩小,图景变得更加明晰:其中一些建筑在南极的尘土中,留下一条条线性的长长痕迹。它们居然是移动的。

“我们相信这些是假想智慧生物的杰作。”奥斯卡和婉地说。

我想他说的没错。这些建筑物完全不像是出自人类之手。但图像突然中断,画面一片雪花。无人飞行器传感器失灵了,奥斯卡解释说。更多的飞行器被派往该地,但都失灵了。奥斯卡乐于乐观地解释这一传感器失灵现象。“很显然,假想智慧生物仍在地球上。同样显然的是,他们发现了无人飞行器,并采取了反制措施。也即是说——我认为结论是理所当然的——他们已意识到我们的存在。”他笑容沉稳,没有半点忧惧。“他们知道我们来了,芬雷先生。我相信他们正在等待我们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