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艾莉森的故事


涡克斯与假想智慧生物第一次遭遇后的头几个星期,我经常发觉自己在反复默念自己的名字——艾莉森.柏尔,艾莉森.柏尔——将自我固着于这几个字的发音、这几个文字在喉咙和舌头上的感觉之中。

作为艾莉森,我曾读过一本关于人大脑的书。从那书上,我学到一个词语,叫做“神经可塑性”,指大脑根据环境的变化,进行自我调适的能力。因为神经可塑性,使我有可能变成艾莉森.珀尔。因为神经可塑性,也使得人的大脑有可能与边缘系统植入相连通。大脑具有适应能力:这就是大脑之为大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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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特克告诉我他主动提出要接受手术,我假装很吃惊。终端植入从一开始就是我们计划最重要的一环。但为了做个样子给网络系统隐藏的传感器看,我必须装出一副被出卖的神情,假装跟他争吵。于是我吵也吵了,哭也哭了。表演很到位,令人信服。之所以令人信服,是因为里面十分之九是真情流露。我并不怀疑他的勇气,但没有任何计划绝对天衣无缝。

混账事总有发生,正如原初的艾莉森在日记里曾写道。这话一点不假。比如,就在特克植入网络终端的那天——很可能还在推往手术室的途中——艾沙克.德瓦利来看我,并将我的秘密道了个一览无余。

我从新闻里得知,艾沙克身体康复速度惊人。涡克斯中心区的每一个人都屏住呼吸,时刻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较之特克,艾沙克才真正是该城市的创始者们所期望的人选,所认为的再生人应有的特质。这意味着,该城市所曾允诺的超凡人圣,至少仍具有可信度。没有艾沙克,涡克斯无非一个狂热信徒的大结集,其信仰被搁浅于一个死亡而且致命的星球上。有了艾沙克,涡克斯则仍可能被看做是一个同心同德的先锋队,一个不折不挠探求人类命运的先锋队。

威尔克斯谷地灾难后没几天,艾沙克就已学会了一口流利的涡克斯语。那会儿,他的运动技能已得到极大提升,已经能独立行走,前几天还弱不禁风的身体也变得相当健硕,再生的颅骨看上去几乎与正常无异。特克当时见着的那个声音粗哑、尖声叫喊的动物不复存在。新生的、口齿伶俐得令人不安的艾沙克已被解除了医疗监护,虽然他仍吃住在曾经的病房。最近,他曾与学者和管理人员有过多次面谈,虽然态度模棱,却不无谦恭。所有面谈内容都公开广播。他赞赏涡克斯的献身精神和坚韧不拔;他对创始者预言所包含的智慧表达了自己的赞美之情。这些天来,如一位游客,他在城里四周游玩。有时,被大群充满好奇的孩子团团围住,而同样好奇的孩子们的父母则怯生生地躲在后面,不敢跟他说话。

我一直跟踪观看所有这些新闻报道。涡克斯正走向疯狂,对艾沙克_德瓦利令人可鄙的崇拜便是最新的征兆。我告诉自己这样的情景还会很多。“人算不如天算,”艾莉森在她日记里写道。并非首创之语,不过通常倒是挺有道理。

我以为自己已是见怪不惊了……殊不知,当面色苍白如蘑菇,双眼明亮如婴儿的艾沙克登门造访,满脸笑盈盈,直呼我的名字“艾莉森”,而不是“特蕾娅”,我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当然,我害怕他。

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一想到他现身于此,可能引起——而且肯定已经引起——广泛关注,我心中顷刻间充满了恐惧。他的看护人肯定就在附近走廊和通道里徘徊守候。网络系统那些隐藏的耳朵都已竖了起来,眼睛都睁得圆圆的。

可他只一句我可以进来吗?”我点了点头,哑巴一般。然后他一进屋,我就将门滑过去关上。

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竟然请他坐。

他站着没动。“我一会儿就走。”他用英语说道。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母语,我提醒自己说。在层层合成材料与再生机体的包裹下,曾经的那个艾沙克.德瓦利,那个在天赤星沙漠里长大的少年至少某些片段依然存在,尽管养育他的那些人跟涡克斯人一样,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到假想智慧生物。跟我一样,跟特克一样,他也是一个分裂人格的,不彻底的灵魂。同时,他还是——至少潜在地个非常危险的人。

除开他苍白的肤色,他的眼睛最是特别。他看我时,我第一反应就是想躲闪,他告诉我别害怕,我说“这可没那么容易。”

“我生病的时候,你来过我房间。”他说。

“你记得啊?”

他点点头,笑了。“那之后,我对你有了很多了解。”

“了解我?”

“从网络上了解的。我知道你是谁,是做什么的。我觉得我们如果能谈谈,应该很有帮助。我不会伤害你。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你的逃跑计划。”

几个月以来,我一直处心积虑将自己训练得让人捉摸不透,目的就为掩藏那一简单的秘密。可此时,那伪装的大厦轰然倒塌。我惊得动弹不得。

“没人会听见我们说话。”艾沙克说。

“你错了。”我终于憋出几个字。

他仍是那脸让人快要发疯的微笑。“这房间的网络传感器失灵了。只要我在这地方不走,它们就没用。”

“你会这个?”

“因为我之为我,因为外科医生植入我体内的东西,我能影响网络,甚至最高意志。

可能吗?最高意志是涡克斯集体之总和与主宰,是一个包含型等级系统,其当量处理器散布于整个涡克斯中心区。即使是核打击,也只能使之暂时偃旗息鼓。我从没想过最高意志居然能被影响。不过,过去也不曾有过艾沙克这等人物。自出生以来,他就深得假想智慧生物的生物技术的浸润。而且他体内的神经植入并非是被动添加到他大脑中的东西,相反,他的大脑却是围绕它而再生的。

“认真的,”他说。“至少这会儿,你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我的心抨枰狂跳。不过既然艾沙克明显知道我们的计划——既然他高声说了出来——我只好寄希望他说的是事实。“你真能关闭传感器?”

“没错,不信你瞧瞧,他们肯定不会对今天的观察进行分析。”

“但如果你都知道……”

“你的逃跑计划,”他说,(我身子又一缩)“你掩藏的手法极其高明。脉搏,呼吸,你汗腺和尿液里的皮质醇残余物,好多个星期以来,所有这些标识信息都呈上升趋势。不过,这跟情绪低落所导致的现象很难区分彼此。随机性与推导性指标——你所说未说,所做未做的东西——最高意志需要较长时间才分析得出来。但你终究可能已被发现了。”那佛祖又笑了笑,“如果不是我介入的话。”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那么……你是怎么知道的?”

“最高意志已经开始在下结断。我是据之推断出来的。具体细节我不太清楚,但我估计你是想盗取飞行器,然后通过星际隧道逃往天赤星。”

“差不多是这样了。”我悄声道。

“希望你们能成功。”

“意思是——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是想跟我们一起走吗?”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那不可能。我再生重建的时候,一些重要的神经功能都是由网络系统内部的远程处理器代理执行。在这躯体里面,我只占一部分。你应该明白吧?一个人可以有不止一个人格。”

“……是的……”

“我不能跟你们一起走,但我也许有能力帮助你们。”

“怎么帮助?”

“在终端被充分激活之前,特克没法与飞行器的控制仪沟通,也无法驾驶飞行器。可一旦终端彻底激活,他就不愿意走了。我猜你应该明白那样胜算几率有多小。”

“显然是,但——”

“目前,特克自知正面临一个抉择:要么逃跑,要么从此被束缚。一旦终端开始影响他大脑,这一抉择就可能变成:要么逃跑,要么宽恕。”

宽恕啥?我心里嘀咕道,但没有问出来。

“我想说的是,当他接近那条临界线,我可以警示你。关键时刻,我可以帮助你转移最高意志的注意力。换个时间,我们可以更详细地谈谈,但我想让你知道,你有一个朋友,一个同盟。我也希望你把我看做是你的朋友和同盟。”

他那语气,像一个早熟的孩子,想要讨人喜欢。我几乎忘记了对他的恐惧。但当他起身向门口走去,我几乎惊慌失措。“等等!这房间的网络监控永久失灵了吗?”

“不会,对不起。我能力有限。除非我本人在场,你还是应设想网络随时都在监听。”

我鼓足勇气走到他近旁。他右边脸的皮肤呈海贝红,几乎看不见毛孔,因为太完美无瑕,所以反而不完美了。他双眼目光炯炯而柔和。“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你知道,他们怎么看你的?”

“我不清楚你说什么。”

“预言里所描绘的你的能力。你真能跟假想智慧生物对话吗?,’“不能,”他说,“现在还不能。”

之后不到一个小时,奥斯卡出现在门口,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他知道艾沙克来过这里,发疯似地想知道艾沙克都说了些什么,因为网络上他找不到任何记录。他要求我作出解释。

当我还是特蕾娅,在接受联络人培训时,就对奥斯卡有相当的了解。奥斯卡向来表现得气定神宁,对自己工作的崇高使命和纯洁性没有丝毫怀疑。涡克斯有句古话生死与共”说的就是这样的人。为了涡克斯中心区的需要,他们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但最近,他的气定神宁已开始从边角渐渐崩落。艾沙克故意私下与身上没有网络终端的叛道者会面——为不让外人知道会面内容,还迫使网络日常监控失灵——简直是对他根深蒂固的秩序感的蓄意破坏。

我告诉他艾沙克想了解21世纪的一些事情。

“任何你可能知道的过去的东西,他都能轻易找到。”

“也许是他对我很好奇吧。我也不清楚。也许是他想说说英语吧。”

“你还能说什么,可能让他这样的生命感兴趣的——尤其还用英语交流?”

这话明显是侮辱人,于是我用了奥斯卡在正规培训中可能不曾见过的一句话回敬他:“操你妈。”说罢,我一把拉开了门。

特克那边没有任何消息——尽管他曾告诫过我,手术后,他们可能会让他在那里住一个晚上——于是我决定不能再坐等了。一个原因是我害怕自己加快的心跳或者增多的荷尔蒙分泌物,会给网络系统新的线索,发现我的心理状态。尤其如果艾沙克一不小心,忘了封锁传感器,情况就更危险。我需要分散一下自己注意力。于是,我出了房门,乘坐交通工具来到距离最近的公共开阔地个台地,脚下是一个集市区——到那地方去看爱多节壮观的灯饰。

涡克斯中心区是一个各种仪式与节日的城市。作为特蕾娅的我,那时最是开心不过。而作为艾莉森的我,发现如此一个拘谨严肃的政治组织,却又如此喜爱庆典,真是大感意外。但涡克斯是一个边缘系统民主制国家,情感共鸣是我们最擅长之举。

涡克斯创建于一个叫埃斯特的行星上,那颗行星与古老地球之间相隔有五个世界。我们至今仍沿用埃斯特星球一年723天的历年制,一天24小时的划分方式也跟埃斯特星球上一样(这一划分习惯跟地球上一样古老,只不过埃斯特星上的一天和一小时稍稍要长一些)。涡克斯穿越过整整那五个世界,驶过世界群落中除了火星,连接每一个世界的同向性海洋。我们很多日子都被标注为节庆日:创造日,预言日,历史性战争周年纪念日,如此等等。爱多节是纪念在特里文星际隧道打败生物主义者部队的节日。在这场战争中,我们所抓获的战俘最终构成了农民阶层的核心力量。

这是一个战争性节日,焰火,锣鼓,火把游行,到处一片欢腾。绝大多数年份,庆典都是歌舞升平,宴乐无限。今年,宴会实行配给制,庆典中暗含一丝的歇斯底里。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可能是世界重建之前的最后一个爱多节。

显然,我是不能参加的。即使我想参加也不可能,涡克斯中心区每一个人从新闻中都认得了我。我是自己过去的背叛者,是再生人故事中一个不和谐的音符。而且我没有网络终端,我的行为会让人捉摸不透,不值得信赖。走在人群中,并没有任何危险——至少暂时不会有——但如果想加入他们的行列,我会遭到排斥,没人会理睬我。因此,我独自来到一个没人的地方,一片鸟瞰集市区的树林子。大约半英里长的山坡下,随着天光暗淡,渐人暮色,集市广场上开始挤满了欢庆的人群。他们手持大小各异、五颜六色的荧光棒,紧跟在一位引导者后面,在迷宫一样的市场货棚间蜿蜒穿行。黑夜中,远远望去,游行的队伍就像一条七彩缤纷的蛇,亮闪闪的,自个儿缠绕盘桓,伴随鼓点左右摇摆。

我感到非常伤心,感到一种难以抗拒的念旧之情。我不再是特蕾娅,也不想再做特蕾娅,但我怀念特蕾娅曾经参加这样庆典的快乐。确切地说,我的快乐。她,我,我的,她的。看似简单的文字,却远不是语法分析那么容易区分。

即使没有了终端,当人群中涌起又一浪兴奋的欢呼,我仍能听得出来。我只能透过树梢间一个缝隙,观看远处播放节曰盛典的一个巨大显示屏,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显示屏上,一群蜿蜒前行的舞者展开一面横幅。横幅上是艾沙克.德瓦利的画像,在黑夜里,简直是熠熠生辉。欢呼声,掌声,传到山坡上来,犹如倾盆骤雨。

但他们为之欢呼的,并非真正的艾沙克。他们欢呼的,是艾沙克所代表的东西:预言的兑现,终结之日的来临。那是最高意志在劫难逃的呼号,是涡克斯假借民众之口的自我崇拜。

你如何看待这样的举国疯狂?我把这看做传染性非理性的症状,是对真正的问题(比如粮食和动物蛋白短缺)视而不见的表现,是对假想智慧生物的一种集体痴狂——尽管前不久在南极沙漠里才发生过大屠杀。如今,到处都是假想智慧生物机械装置的画面。一种信念已渐渐开始流传,认为先遣行动中死亡的战士和科技人员并未真正死亡,而是变成了再生人。

如此看来,当那些机械装置终于抵达涡克斯,我们其余的人都将以类似方式擢升天国,与假想智慧生物神会……或者是被屠杀——擢升与屠杀,这两个词具有互换性。遇上那样的问题,预言总是有些暧昧。涡克斯的创建者相信,涡克斯的终结,将是“ajientei”存在形式的开端。所谓“ajientei”,一个最贴近的英文对应词就是“enlargement”,翻译成中文叫“扩展”,即人类意识弥散于整个星系空间和地质时代——据揣测,假想智慧生物就是存在于这一时空层面。

尽管如此,我们的学者估计,以它们现有前进速度计算,假想智慧生物的机械装置还要数月甚至数年才能到达涡克斯。实际上,某些虔诚的年长公民,目前正请愿要求飞行器送他们到机械装置那里去,以便死之前能变成再生人。

他们本无需着急。就在爱多节庆典之后几个小时,我们的无人飞行器从威尔克斯谷地传回来令人不安的消息。假想智慧生物的机械装置已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前进。事实上,它们正在提速——每几个小时速度增加一倍。就目前看,这速度还不算什么,但如果加速继续,它们抵达时间将比预计早。会早许多,学者们说。只需几个星期。甚至可能几天。

这一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涡克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