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特克的故事


1.

手术之后,从麻醉中醒过来,既没十分淸醒,亦没完全睡着,我看见一个景象,一个入站在烈火中个燃烧的人,在一池火焰里舞蹈。透过蒸腾的热浪,让人难以承受的热浪,他定定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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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景象跟恶梦全无二致。但那不是梦,而是记忆。

植入手术之前,医疗队的人已给我看过那个边缘植入系统。我相信,他们是把我的恐惧理解为了术前焦虑症。

终端器是一个黑色软磁盘,有几厘米宽,厚度不足一厘米,上面全是一些结节,大头针的针头一样大小。一旦终端从周围的毛细血管得到适当供血,从那些结节就会长出人造神经纤维。终端一旦植入,几乎立即就会与网络系统联网。几天之后,人造神经就会与脊髓黏合,并开始渗透进我大脑的目标区域。

医护人员问我是否都知晓这些。我告诉他们都知道。

然后,一针麻醉剂,一根冷冰冰的药签在脖子后面抹了几下,手术刀在医生手中舞动却毫无知觉。

那个燃烧的人曾经是我父亲在休斯顿的货栈的守夜人。

我不认识他。非预谋杀人。到了法庭上,谋杀指控可能会变成过失杀人。但我从来没上过法庭。

在我人生中,我曾经将这一故事类似的版本讲给别人听次是喝醉了,一次是清醒的时候;一次是讲给陌生人听,一次是讲给一个我爱上的女人听。两次我都没讲完整,都有部分编造。即使是出于百分之百的坦白初衷,到头来都不可避免地以谎言告终。

那些我曾对之坦白的人都已亡去万年之久,但那位死者,却永远锁于我良知中,并在我的良知中永无止息地燃烧。如今,我已将自己良知的钥匙给了最高意志。我不清楚这可能意味着什么。

2.

手术之后,我发觉,首先的变化不是我自己,而是其他人,尤其是他们的表情。

我感觉到手术的一些副作用,他们也曾告诫过我——片刻性眩晕,食欲不振——但症状不算严重,很快就过去了。真正让我害怕的,不是感觉到了什么,而是我可能没有感觉到的东西……我不知不觉中丢失掉的东西。我追问每一次突如其来的冲动,好几天里沉默寡言,即使跟艾莉森也不愿多说话(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她显得有些伤心,开始对我冷眼相待,我只希望这是在演戏)。我们俩都明白怎么了,我俩都明白我还没准备好。

医护人员给我开列了锻炼的方式,他们称之为“互动意志技能”,即操作由终端进行激活的控制界面的能力。非常简单,跟打开图形显示器一样容易,只需触摸辅以意志力,便可轻松完成。这些技能也是我驾机逃离涡克斯所必须的,因此我迫使自己加班加点学习。奥斯卡不时会前来监测我的进展情况。有一次,他带给我一大堆涡克斯儿童用的监护装置:一些网络玩具,可以随我的指令变换颜色和音乐。只是大多并不听话。终端仍在不断渗透我大脑的各个区域,仍在学习强化或抑制特定区域的活动。必要的回馈环路还没完全形成或稳定下来。奥斯卡告诉我要有耐心。

后来,我不再一心琢磨控制界面的事,而是大胆地来到涡克斯中心区的公共地带。直到此时,我才真正看到终端的巨大作用。这一条条通道,这层层叠叠的山地和梯田,我曾走过几十次,可我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从未真正看见过它们。一路上看见的那一张张脸庞,那表情神态,那喜怒哀乐,都洞若观火。我发觉自己能精确读懂陌生人的情绪,就如一生一世朝夕相处的人。医生曾告诉我会出现这种情况,但因为他们的解释塞满术语,什么“杏酸连接”、“镜神经元激增”、“交叉感应”——奥斯卡翻译过来的术语——我从没真正听懂过。此时,这种效果简直让人不知所措。

我决定远离人群,到城市的一个高地上去。在涡克斯,乘坐垂直升降的交通工具,就跟乘地铁车厢那么大的电梯一样,与其他乘客四目相对。我对面坐着一位妇女,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她注意到我,朝我笑了笑。那种笑容,遇上任何和善的陌生人,你都可能这么笑笑——只不过某种意义上,我们并不陌生,我们因为网络而紧密相连,一种无须言语的亲近感在我们之间涌流。她不安的眼神和一张一弛的身体告诉我,她对未来充满焦虑——不久前有宣告说,假想智慧生物的机械装置正加速朝我们驶来——但看那谦卑的神情,无论预言家们赐予她的是怎样的命运,她都心甘情愿接受。只有当她看着自己怀里的男婴时,那种不安才会愈见浓烈得化不开。婴儿五六个月大,颅骨底的边缘系统终端植入还是一个显眼的粉红色包块。他身上投射出来的需求是那么单纯而简单,却又片刻也离不开对人的依赖。她不愿意将自己孩子托付给假想智慧生物照管,无论她相信他们是如何的仁慈。每次将儿子搂入怀中,她心中都泛起一阵罪恶的恐惧感。

我感觉到最高意志那令人抚慰的欢欣鼓舞从那对母子俩身上奔流而过,与他们肢体和手势动作相照应。太可怕了。当然,他们也一清二楚我在感知他们。那母亲皱紧眉头,别开了脸,似乎看到什么很恶心的东西。孩子在她怀里扭来扭去,很不舒服的样子。

到了下一个站,我赶紧逃之夭夭。

下一次感到心情烦躁时,我趁夜出去走走。通道里灯光很暗,空荡荡的几乎不见人影。一整天研究网络系统接口问题,尽管很疲倦,但我知道自己睡不着。

我们的无人飞行器群传回消息说,假想智慧生物机械装置正以超乎预料的速度穿越南极横断山脉。在威尔克斯谷地那边,这些机械装置样子还像是笨重的立方体构造,但遇上高低不平的山地时,它们却会随地赋形,越过大型的障碍。遇到极端的地形,它们几乎就像黏性液体一般,在狭窄的羊肠小道,陡峭而毫无规则的斜坡上,绵绵不绝地流淌。这些机械装置到达涡克斯的预估时间再次下调。

那天晚上遇到的几个人,心中矛盾的感情互相冲突——在我眼里,他们的脸通明如火炬——我赶紧从他们身旁走过去。我渐渐明白艾莉森所说的集体疯狂是什么意思。那不仅仅是最高意志所共享的欢欣鼓舞之情。涡克斯集体中同时有一股恐惧在蔓延,在阴燃,就像煤层里的火焰,来势凶猛,无法彻底湮灭。我从一个维修工身旁走过,他焦虑的心情明明白白从脸上映射出来,泛着让人招惹不得的敬畏与恐惧的光晕。我自己也感觉到了那东西,一种压力,隐隐约约,却绵绵不绝,犹如心脏的搏动:对更美好更广远存在方式的渴求,同时又对来自南极沙漠,不断逼近的东西充满疑虑,唯恐等来的只是顷刻间的死无葬身之地。

我回去的时候,艾莉森还没睡。她不是一个人,艾沙克.德瓦利陪她在一起。

我知道艾沙克奇迹般的康复,也知道使他成为公众英雄人物的涡克斯预言。在涡克斯中心区,到处都是他的影像。但他却一个人在这里,不见他的看护人。他微笑地看着艾莉森,艾莉森又微笑地看着我。“我们可以谈谈!”她说。

真是胡扯。我瞪着艾沙克。在我眼里,他就像是镀了金,像一张中世纪圣人画像。但更深微处,我能看见造就了他的那些创伤的细微痕迹,就像灵光中的一个个亮斑——他是一个彩色玻璃的镶嵌体,焕发着超常的能量。我问他想干什么。

“听我慢慢道来。”他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