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特克的故事


我们计划出逃的前夕,艾沙克.德瓦利再次来看我们。照例,他又屏蔽了网络系统的埋置式传感器,但我在想会不会仍有一个监视装置在运行呢,换言之,就是我自己身上的终端器。如果最高意志想要知道有什么情况,它难道不能通过我的眼睛直接看吗?“别误以为最高意志具有人格意志,”艾沙克说,“不是的。并不是你想什么它就能做什么。”

“可……它在我脑袋里面啊。”

广告:个人专属 VPN,独立 IP,无限流量,多机房切换,还可以屏蔽广告和恶意软件,每月最低仅 5 美元

“不是窥探你的。警戒只是网络系统的一种功能。最高意志会试图影响你的情感和无意识信仰,但它还没在你体内建立起充分的连结。就目前,除非是通过其他人作为媒介,它还起不了作用。它如果想要跟你说话,也必须要通过其他人之口才行。”

“你认为它还会这个?能跟我说话?”

“我认为它会不择手段阻止你离开。”

到最后计划付诸行动时,却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艾莉森和我将分别乘坐交通工具前往存放军用飞行器的高地。我们需要一架较大的飞行器,以便能飞达印度洋,然后穿越星际隧道,而无需中途补充燃料。航空港不会有警卫值守——在一个严密联网的社会,警卫队几乎没什么必要——不过如果碰巧有平民或技术人员在现场,他们可能会出面干涉,尤其如果是最高意志察觉到我们的意图。一旦登上飞行器,我会尽力驾船飞离航空港。假如能飞出那么远的距离,飞行器(包括我身上的终端)应该就能不再受来自涡克斯中心区的信号的干扰。

这期间,艾沙克会屏蔽我们,不让最高意志注意到我们的举动。他是否有足够的能耐,能掩护我们逃跑,还是个未知数,但至少能增加我们的胜算。

艾沙克起身离开。走到门口,他有些踌躇,一个脆弱的孩子,一个光彩照人的怪物,一半对一半——几乎是渴望地问我们是否还有别的问题。我说没有了。艾莉森摇了摇头。

“请一定小心,”他说,同时审视地看了我一眼。“终端着床越深,最高意志就越了解你。某种程度上,它已经开始与你沟通了。迟早,它会提供给你你想要的东西。到那时,你会发现很难说不。”

余下的几个小时里,我练习操作奥斯卡给我的网络玩具,以确保至少十次有九次都能获得它们恰当的回应。对于房里一般的联网操控面(如录像资料提取、温度控制等),我已有十足的信心。军用飞行器远要复杂,然而驾驭它并无特别之处,只需传递给它一个明确的意图就够了。我想自己基本上足以应付了。

我睡了几个小时,与此同时,艾莉森在注意着录像新闻。对农民的屠杀让她面色阴沉,也变得更加小心。新闻资料说,涡克斯中心区各处有小规模的暴力事件发生:一名女性从居住区的高墙上跳下来自杀身亡。一名男子拿菜刀刺死了自己还是婴儿的女儿。冲突的情感浪潮传播速度之快,最高意志根本来不及识别和扑灭。还有更坏的消息。艾莉森将我摇醒:“快来看看这个。”她说。

我随她出了卧室。她要给我看的是一段新近的录像资料,假想智慧生物机械装置的高空拍摄影像。开始的一段,假想智慧生物机械装置沿着一条干枯的冰蚀谷,正向罗斯海海岸爬行。无疑它们比昨天距离我们更近了,但除此别无异样。当无人飞行器继续在安全距离范围外环绕飞行,视角也起了微妙变化。我一时还没明白眼前的景象——但马上,一切明确无误。突然间,同时地,所有假想智慧生物机械装置开始变形,溶解。

几乎一瞬间,刚才还是机器的地上什么都不见了,只剩下一团灰蒙蒙的迷雾。镜头拉近,直至整个屏幕全是迷雾——却又不是迷雾,而是一大群颗粒状的细小物体。我运用网络技能,用十进位比例尺进行量算,结果发现所有这些细小物体都完全一样大小,每一个的最长纵轴都一厘米多一点儿。

这印证了我已经知晓的一点:它们跟在威尔克斯谷地围攻先遣队的水晶蝴蝶一模一样,只是现在数量庞大得多而已。假想智慧生物机械装置肯定把它们自己全都变换成了这样的形式。

蝶群形成一个云雾状的箭头,向海里移动。

“它们会这样向我们袭来,”艾莉森说。她看了我一眼,意思是说:我们必须立即出发。

我们已作好安排,分头前往航空港。艾莉森理出一条沿途居民较少的线路,趁通道里天光还未大亮之前,便启程出门。按计划,我推迟几分钟跟上,并保持一定距离,以打消最高意志已矣丛生的疑心。

但艾莉森刚走一会儿,门铃突然响起。我打开门,发现是奥斯卡,脸上笑容紧张不安。他说,“我可以进来吗?”我说当然。

原先在地球上——我少年时的那个地球——我曾听说海底有一种鱼会发光,称为生物荧光。借助网络,我觉察到奥斯卡的脸跟那鱼有些类似:因为欢欣鼓舞而容光柔焕,其间不时有疲惫和压抑着的疑虑忽闪而过。整个这背后,是靛青色的疑心搏动,如心跳般持续而有规律。

当然,在他眼里,我也同样纤毫毕现。虽是情绪阅读,而非心思阅读,但如果我说谎,他仍能识别。我希望任何掩饰不了的情绪骚动,看上去都像是当前危机之下的自然反应。

奥斯卡问,“特蕾娅在吗?”

“没在。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

“对不起。我想发出邀请——你们俩都邀请。请来我家做客,芬雷先生。带上特蕾娅一起来。我家人都会在。”他脸上洋溢着明亮却浅近的真诚,犹如木柴炉灶散发出的光热。“五百年的历史即将达到巅峰。这一盛事之际,你不应一个人独自待着。”

“谢谢,奥斯卡,算了。”

他目光犀利地看了我一眼。“你没想尽早与网络合为一体,实在让人遗憾。你跟它已经非常近了,但我想你仍没明白自己是何等幸运,我们所有人是何等幸运,能在有生之年目睹这一历史时刻。”

“我十分明白,”我说,“谢谢你的邀请。但我更愿意独自去面对。”

谎话。更糟的是,这犯了一个错误。他非常清楚这是谎话。他疑窦骤起,说道我可以跟你谈谈吗,就一会儿?”

于是,我只好请他进来坐。他一面理自己思绪的时候,我提醒自己公然的谎话欺骗不了他或最高意志,这样做很愚蠢。我最好是有选择地告之以实情。

“我们管理层曾有人对你提出质疑,”他最后说道,“当你同意接受手术,那些声音便大大减弱。如今距之——距离最后的盛事——我们还只有几个小时,这一问题已没了实际意义。但这段时间以来,我已逐渐拿自己当你的朋友。(他对自己的话深信不疑。)作为你的朋友,看到你不断与涡克斯靠近,我深感高兴。你就要成功了。这一点已非常非常之显而易见。可你依然犹疑不决,给人感觉你近乎是害怕我们。”他仰起头来,“你害怕我们吗?”

是事实。“是的”,我说。

“涡克斯不仅仅是一个政治组织,还是一种存在状态。你有感觉到吗?”

他这是对知觉与感觉,对事实与我的经验,作出一个明确的区分。“我的确是感觉到了,”我说。这一点也是实话。我感觉到了,是因为这一状况正在我脑子里进行着。医护人员曾给我解释过。大脑里有一个区域,叫做中层前额皮质,严格来讲不属于边缘系统的一部分。其功能用于协调道德判断,也是终端将渗透并操控的最后区域。我说,“感觉就像……嗯,就像是冬夜站在一家房屋的门廊上,里面有人,像是一家人……”

奥斯卡听着很受用:他脸一亮,笑了。

“可是我摆脱不了那一担忧,觉得如果进门去,他们会不欢迎我。因为他们会知道我是谁。”

“你是谁?”

“跟他们不同。外人。丑陋。讨厌。”

“跟你们的历史不同,但根本无关紧要。”

“你没明白,奥斯卡。”

“是么?你不让我们了解你,你怎么知道呢?”

“我不想别人了解我。”

“无论你向我们隐瞒了什么,我保证涡克斯都会一如既往接受你。”

“我是说,奥斯卡,我不是一个清白无罪的人。”

“我们谁都有过过错。”

“我是个杀人犯,”我说。

全是实话。

那燃烧的人置身蓝色火焰的光晕之中。’我杀他因为我愤怒,因为我感到屈辱,也或许仅仅是因为休斯顿有史以来最热的天气之后接踵而至便是暴雨。也许,不必追问为什么。

黑暗中,油污的雨水从屋顶铺天盖地下来,一头扑进沟渠里。我走在空无一人的一条背街巷,塑料袋里提着一罐甲醇。我右边衣服口袋里有一盒火柴,也用塑料膜裹着。为防万一,还有一个丁烷打火机,店里伙计说能防水。

我十八岁。从与父母同住的郊外,我搭乘公交车过来,途中转了三趟车。最后一趟车上,除了几个面色阴郁的夜班工人,再无其他人。我希望自己样子像一个领取最低工资的倒霉蛋。汽车蜿蜒穿过一个工业园,里面跟监狱一样阴暗。我下了车,在一个公交车站牌下站了一会儿,独自一人。汽车喷吐着柴油尾气,颠簸着开远。然后街上空荡荡一片。我父亲经营违法业务的货栈就在前面几栋楼的位置。

我对那项业务所知不多,只记得记事以来,父亲和母亲经常为这事争吵。小的时候,我曾在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待过一段时间,住了六年。也因此,我的朋友谐音我的名字“特克”叫“土贼”。在伊斯坦布尔,跟在休斯顿一样,我们家居住的城区条件都很不错,而我父亲工作的地方周围环境却远没那么好。我母亲出生在路易斯安那州,一出生就是浸礼会教友。她从来不习惯清真寺和蒙得只剩两只眼睛的长袍,尽管伊斯坦布尔是一个国际大都市,而且我们居住的城区非常西化。开始时,我以为他们那么经常争吵,为的就是这个。可是,我们迁回美国后,争吵依旧。虽然他们尽量不让我听见,我终于还是弄明白,他们争吵并非因为父亲一天工作时间太长或时不时得出国,他们所争吵的是缘于工作性质本身。

我母亲心中的羞耻和不安,都通过细枝末节的方式发泄出来。她不会接电话,除非是不认识的号码。我们很少串门拜访两边的亲戚,他们也很少来。—些年之后,我母亲渐渐变得沉默,阴郁,而且孤僻。到了青春期,我开始很少待在家里——只要可能就不待在家里。宁愿在街头流浪,也不愿回到那个窗帘紧闭,说话跟嘀咕似的家。

也许这样说有些言过其实。我们家至少表面上还算康乐。我们有钱;我进的学校也体面。尽管我父亲所从事工作有些偷偷摸摸见不得人,他至少还算成功。我有时偷听到电话争吵,每次必然都是他占上风。有时,一些西装笔挺的人来看他。他们说话语气轻柔,对他毕恭毕敬。偶尔我想,父亲的工作有否可能是犯法的。但单是一想,便觉得荒唐可笑。我猜,他可能只是钻一些无关大体的法律的空子,比如逃税或规避进口关税——而我在电视和网上得知,那样的行为蛮可爱的,甚至如果换个角度看,还很英雄呢。回旋纪那些年代告诉我们,当天下无道,你要么一拼到底,要么就只有死路一条。那些日子,你只能不择手段,以确保一家人平安,确保餐桌上有饭吃。

我爱我父亲。我这样告诉自己,我对此也深信不疑。只是到后来,我才见识到他对传统道德规范是如何地不屑一顾,几乎病态般地容不得任何反对意见。

铺天盖地的暴雨是不错的掩护。我父亲经营业务所在的房屋比回旋纪还要古老,20世纪的砖墙建筑,窗户小而高,绿色的铅框玻璃。门前便是这条萧索的街道。但真正的工作区在后面,即装卸平台。他不顾我母亲的反对,两次带我参加策反之旅——参观这货栈。他可能是希望我将来合适的时候也进入这行业。就在两天前,我一个人前来侦察过这地带,并作了精心策划。我抄便道从两栋毗邻建筑之间的狭窄过道穿过,进入后面的巷道。早先,一条铁路支线可以直通这些货栈,后来这条铁路支线被铺平了。不过一些地方沥青已被刮擦掉,露出旧时的钢轨,在橘黄色朦胧街灯下闪闪发光。雨下得很急,但我仍能听见手提袋中罐里的可燃液体咣当的声响。

去年,我爱上了一位叫拉蒂沙.菲利普斯的女孩。十七岁年纪的那种爱,傻傻的,毫无保留的爱。拉蒂沙比我高一英寸,如此的甜美可人,大多数早上醒来,我都担心她会发觉能找到一个比特克.芬雷更优秀的。而且她非常聪明。要不是因为回旋纪之后的时期不得不勒紧裤腰带,奖学金被盘剥得只剩下光骨头,她很可能考上常春藤联盟高校。她想当海洋生物学家。她想拯救海洋免受酸化污染。她曾参与当地抗议含硫气溶胶游艇。

她家不算富裕,也不算穷。他们居住地旁边就是一个有门禁系统的社区,我父亲在这社区就拥有一栋房产。我相信他们是在这里租的房。我没有给父母提起过拉蒂沙,因为我知道父亲不会同意。早在这些州并入联邦之前,德克萨斯州和路易斯安那州的芬雷家族就一直有一些顽固分子。我父亲继承得来的遗产之一就是种族主义。因为太惹人憎恶,他早已学会了掩藏,而表现出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在伊斯坦布尔,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折磨。可回到休斯顿,他也没少抱怨。一回到家里,他便会如踢掉憋得脚生痛的鞋一样卸下他宽容的面具。这世界越来越变成杂种狗了,他说。他清楚地知道都是谁的过错。我不知道母亲是否会赞同他的意见。若说赞同,她却从未说出来过。

跟我一样,她也学会了对我父亲的喋喋不休置若罔闻,即使是假装在听他说话。

他的种族主义思想差不多可以算作古董了,有毒,却——至少我是这么想——伤不了人。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急于引介他跟拉蒂沙认识。因为拉蒂沙碰巧是黑人。我跟她家人见过。她父亲是药剂师,母亲二十年前从多米尼加共和国迁居休斯顿,目前在沃尔玛上班。他们对我向来客气却十分真诚。

我沿着原先的铁路轨道往前走,最后来到我父亲货栈装卸平台的对面。我找到两个水泥桥墩间的一个暗处,然后蹲伏下来,以免被人瞧见——当然不是说有谁肯定会往这边来。货找门关着。虽然父亲偶尔会走得晚,以处理临时性业务,但今天这样的夜晚他不会在:他已回家吃晚饭去了,然后手头一杯饮料,窝在沙发上,吹胡子瞪眼地看24小时新闻频道。雨不停地下,我全身湿透,冷得直发抖,尽管先前天还热得慌。大雨从比这与世隔绝的背街巷更高远、更清冷的地方落下来。我密切注视着货栈有半个小时之久。根据我早先的侦察之旅,我得出结论,午夜之后这地方除了我父亲从城里公共汽车站招聘回来的守夜人,一个皮包骨头的流浪汉,再不会有别的人。尽管是隔着窗户观察,我已基本掌握他通常的巡逻线路:每个小时一刻钟巡视上下楼层,其余时间待在一个小房间里。那小房间只有一面窗,毛玻璃的,玻璃上有铁丝网加固。根据忽明忽暗的灯光,我估计他房间有一个视频监视器。

我就知道我父亲会是一道障碍,但我对拉蒂沙是认真的。我们甚至还谈到了结婚。或者叫“私奔”。我们计划根本不让我父亲知道这件事,到最后木已成舟,他也只好干瞪眼。事情遥无定期,因为拉蒂沙至少可以冲刺一下,无论什么大学,能上也不错。但我们的计划是认真的,或者至少我是这么认为。

我非常认真,甚至在饭桌上曾给我妈悄悄讲过这事。她仔细地听着,一言不发。最后,她仰身往椅背上一靠,说道我也没法说怎么好怎么不好,即使在过去还算有这种判断力的时候也说不清。但如果你这样做,可能最好是不要在家里。”她又几乎悲戚地补充道,“我找个时间见见拉蒂沙。方便的时候。这之前,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爸。”

我相信她是认真的。但暑假期间,有什么东西引起了我父亲的疑心,我也不清楚是什么:一条忘删的信息?打电话被无意中听见?他没问我,而是追问了我妈。我妈顶不住压力,只好如实跟他说了。

我父亲信奉直接行动。我开始并不知道他做过什么,直到后来,我给拉蒂沙的电话无人接听,信息被退回,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劲。我去她家,她父母不让我跟她说话;他们说她决定跟我断绝交往。有这可能,但除非我跟她亲自谈一谈,否则坚决不相信。我随时留意她家的动态,但除了有两三次看见拉蒂沙跟她妈妈一起外出,除此很少看见她的影子。

我写了个纸条,让一位她认识的女孩送给她,上面附有一个更安全的IP地址——我换了个IP,连父母都没告诉。那天晚上,我等着回信。回信到底是收到了,但却是那么突兀而蛮不讲理。

抱歉特克你父亲跟我父亲谈过提出来一项条件:替我交大学学費只要我们断绝关系,混账的交易但我家人说不要白不要,上好学校唯一的机会云云,铁公鸡身上拔毛用他一点钱也没多丟人等等。我本想叫他们见鬼去,但身无分文人又小我们又能怎样即使我一直爱你直到因为为爱所付出的代价而互相怨恨?除了我不要责怪任何人我知道自己有一个选择&我很可能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但这是我的生活&我必须为未来打算。哭。求你别再写信。

正是从这栋低矮的砖墙房子,我父亲捞取钱财买得了我们的房子,我们的屋后游泳池,我这身衣服;买得了阴谋策反和对我最美好希望的背叛。因为这货栈和他在这地方所经营的不知什么乱七八糟的业务,我母亲永远不得开心,我自己遭此突如其来的羞辱。正因为如此,我才恍然大悟,应该把这房子烧掉。出于报复,没错,不过同时也是通过烈火的一次净化。我曾读过说在战场上,有时伤口血流不止,可以用灼烧的方式进行止血。我现在正血流不止,而这房子就是我的伤口。

雨水汩汩流淌,在我脚边汇成一个水洼。纸片、烟蒂被困顿在水洼里。里面还有一只丢弃的避孕套,苍白而软耷,像一只水母。守夜人开始例行巡视。我看见他从一个房间到另一房间,手电光在高高的窗户上晃来晃去。待他去到(我估计)货栈的最前端,我爬上装卸平台,然后登上几级台阶,来到那扇漆成军绿色的铁门前。这是大楼的后门。门一侧的半中央是一个双保险锁:你先得用物理钥匙打开数码触控板上面的盖子。我从父亲在家中办公室的办公桌最上层抽屉里拿到了钥匙。前次他带我来这里时,我记住了进入密码(因为我觉得太搞笑了,一眼就看得出来是他的出生年份。)无论我父亲讨价还价的结果,是要为拉蒂沙支付什么样的学费,他都可能觉得值。我父亲从不炫富,但我在他家生活的时间够长,偶尔也听见隐晦地提及海外股份,以及重金聘请律师让美国国税局的审计工作泡汤的事。要是我学业上有任何天分,他可以送我读两个耶鲁。然而,这些钱一分都没用于货栈修葺之类的。楼内过道涂着厚厚的廉价黄色磁漆,地上是棕黄色的油地毡,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管污迹斑斑。右边一道门通往储藏室和转运区,左侧楼梯通向二楼办公室。

我的计划是将甲醇泼洒在走廊上,然后在出口拉响警报(以警觉看守人),然后开溜。大火是否会迅速得到控制或蔓延开,损失是否会非常严重或只是给我父亲造成又一笔小小的财务损失,我是否会被逮住并因此遭受惩罚或是买一张票逃离这座城市从此改名换姓——我不知道,也无所谓。有所谓的是我的愤怒,有所谓的是我的屈辱。于是我取出包裹在塑料袋里的甲醇罐。我将甲醇罐放在地上,打开盖子,将罐子侧翻在地。

因为年岁久远,地板已凹陷松动。液体先是一洼,接着开始向地板内部漫延。刺鼻的气味呛得我泪直流。液体浸入油地毡的裂缝,从容地向走廊前流去,这里一洼,那里一凼。似乎倒出来的远不止两加仑的罐子所应有的容量。

我从衣服口袋里掏出火柴,剥去保护它免受雨水浸湿的塑料膜。火柴盒是干的,可我手是湿的,我浪费了两根火柴,第三根才燃起稳定的火苗。我不知道过道里浓烈的气体本身是否会被引燃,我自己是否会成为自己报复行为的祭品。我决定不予理会。

我正要扔出火柴,通向右侧的门突然打开,守夜人走了进来。也许是过道里有监控摄像头,虽然我没看见;也或许我一进门就绊着了守夜人房间里的警报信号灯;也或许他离开自己岗哨只是去撒泡尿。我唯一确知的是,他突然出现在走廊里,距离我只有几码远,死死地盯着我。他瘦骨嶙峋,穿一条牛仔裤,上身一件汗迹斑斑的开领衬衫。他脑袋很大,棱角分明,头发剪得很短,年龄比我大不了多少。他吃惊不小,眼睛都快鼓了出来。一小股可燃液体顺着他棕色的旧鞋鞋尖,向鞋子四周流去。

他张嘴正要说什么。但我已经将火柴扔出去。火柴在空中翻着转,留下一圈圈青烟。我一惊,刚好来得及往后退了一步。守夜人只是待在那里。我想他还没明白会发生怎样的情况。

蓝色火焰,沿着液体表面一路蹿到守夜人的鞋子外缘。接着,可燃液体挥发蒸汽与空气的某个关键临界面被点燃。一大股热浪呼地涌起,我被一推,站了起来。我转身朝暴雨如注的楼外奔去。此时,门口已是一片火焰与烟雾。但透过烟火的帘幕,却能看见守夜人在燃烧。他想跑,这样本可能逃得一命,但他的双脚动弹不了。他扭动身躯犹如某种舞蹈,最后跌倒在燃烧的液体里。干燥的地面见火即燃,好似火绒。他样子似在大叫,但烈火呼啸,听不见他任何叫声。

我心里想着艾莉森一路向航空港行进。也许她已经到了,正在等着。在等我,而涡克斯其余的人却在等待着进入天堂的一张门票。

“你不用独自一人承担那样的重负。”奥斯卡说。他的声音充满宽宥,没有丝毫惊扰,很像是儿时我母亲经常带我去的第一浸礼会教堂的那位牧师。“我们会与你一起分担,芬雷先生。最高意志会同你一起分担,一旦你的网络接口全面连接。”

边缘系统已开始发挥效力。我感到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好想接受他拯救的恩施,就像在第一浸礼会教堂时那样——当时,我身上的所谓罪过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放下你心中的负担,孩子。将它放在你的拯救者脚下。尽管还是个孩子,我也能理解为什么那么多泪流满面的灵魂不辞艰辛要奔向祭坛。最高意志了解我,我的言与行,我的里里外外。我的罪过就是它的罪过。

奥斯卡紧紧地注视着我。“但你仍没准备好跨出最后一步。你所有同胞无条件的宽恕……你想要得到它,却不愿意去接受。”

一种宽恕,当假想智慧生物来临,便将灰飞烟灭的宽恕。或者我也错了?也许涡克斯真的会获得拯救,也许涡克斯将永世长存。我脑子里有一个念头对此坚信不疑。我说我不知道是否所有的罪过都值得宽恕。”

“你烧死的那个人已死去一万年之久。为仅仅一次悲剧性的错误判断耿耿于怀,毫无益处,也是白费心神。”

“不一定是说我的罪过。”

“哦?谁的罪过,那?”

“不是一般的谋杀,奥斯卡。那些农民之死。那是种族灭绝。”

无论奥斯卡从我脸上看到的是什么,他都禁不住一缩。他脸上突然闪现出一种不确定的神情。“那些假想智慧生物根本不会带上这些农民……他们终将难逃一死。”

“他们所以在这地方,完全是因为涡克斯囚之为奴,强迫他们的。”

“是必要性强迫他们来的。”

“总有人做出的决定。”

“我们全体做出的决定!”

“因此你们全体宽恕了你们自己。”

“是最高意志宽恕了我们。最高意志是我们的良知。”

“我不想冒犯你,奥斯卡,可一种将种族灭绝合理化的良知,难道你不觉得会有问题吗?”

他狠狠地瞪着我,气得发紫的脸上充满愤恨。然后,他耸了耸肩。“你跟终端共处的时间还不长。到时候你就会理解的。”让我害怕的正是这个,我心里想。

“如今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他说,“跟我走吧。”

我想去。成人后,所有这些年来,那个燃烧的人时时刻刻都是那么亮得刺眼。我渴望让最高意志分担我的罪过。如果付出的代价是毁灭或死亡,或许也没什么大不了,顶多不过是迟来的判决。至少我可以以死求得一身干净。

我配得上以死求得一身干净吗?“我更愿意跟艾莉森在一起,”我说,“当那一刻来临之际。”

“那她为什么没在呢?我知道你觉得对她有着一种责任,可她出了偏差,她只是一个空壳。即使她对你的感情也是装出来的。你现在联了网,你肯定看得出来的。”

我不想告诉他我在艾莉森心里看到的是什么。

“快回去吧,奥斯卡,”我说,“回去跟你家人守在一起吧。”他想要争辩,但还是闭上了嘴,无奈地点了点头。也许他看出我是如何地嫉妒他,也许他只是心地太善良没有说出来罢。他站起身。“好吧。再见了,芬雷先生。”他说。

他告辞出去,顺手关上了门。我等待着,直到确信他出了走廊。我告诉自己是时候该走了。可是啊,就这样无所用心地待着却是何其地轻松容易,我心想。要来的且让它来吧。想要逃跑,真是蠢不可及,完全是幻想。是对千百万生生死死于涡克斯中心区的人的一种侮辱,是对其他千百万人,他们的希望就是在我眼底燃烧着的千百万人的侮辱。

我最后环顾了一眼四周。我想着艾莉森,想着在等待我的艾莉森。然后,我径直朝航空港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