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艾莉森的故事


我们的飞行器再飞几天燃料也用不完,但漫无目的地这么打转也不是办法。特克发现一个岩壁陡峭的小岛,位于曾是印度尼西亚群岛的南翼,于是在岛上降落下来。小岛远在星际隧道碎片坠落范围之南,同时也足够高,不致遭受坠落碎片引起的海嘯的影响。飞行器降落在一个非常平缓的山坡上。我们周围的陆地与这星球上任何其他地方一样,一片苍凉,为有毒物质所污染。不过从这地方,我们能看见西南方向的大海。我们本可以离开飞船,到外面去,储物柜里有防毒面具和防护装备。但这样做没什么道理,而且还可能遭遇危险:外面一直狂风呼啸,也许是远北方向巨大的冲击波所致。

我们谈到星际隧道是否仍有可能运行,是否即使破裂如此,仍能识别特克,并让我们通行,前往天赤星。可以说,毫无疑问这只是一厢情愿的空想。想要靠近星际隧道极不明智,也非常冒险。我们刚着陆,飞船就又探测到从轨道坠落下来的两块碎片。因为云层遮挡看不见,但所造成的冲击波之巨大,虽然相距好几百英里,飞船船体仍被震得嘎吱作响。一个小时后,海水从岛屿的海滩退去,露出死去的远古珊瑚和黑色的沙滩。接着,又再次涌回来,假如前路上有什么生物,必遭灭顶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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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妨回涡克斯去,我提出。况且,一旦燃料快要耗尽,飞行器自己也会飞回去。

“涡克斯可能尸骨无存了。”特克提醒说。这会儿假想智慧生物机械装置可能已经到了。

也许。有可能。但我们不清楚致使星际隧道崩坏的原因——说不定假想智慧生物机械装置也正遭此厄运;说不定它们在罗斯海海岸附近正在解体。如果涡克斯依然完好无损,它仍有能力从海洋里大量的细菌群中获取足够的蛋白质,供少量的人口生活。

“如果那样,他们将会为争夺食物而互相开战,”特克提醒说,“再说,要是真的所有假想智慧生物机械装置都毁掉了,也不见得是好消息。”

是啊,他说的没错。我们所有人都已习以为常的一项假想智慧生物技术,就是那道保护地球免受她膨胀的古老太阳伤害的看不见的屏障。如果屏障不再起作用,海洋将被烧开,大气将被蒸发到太空,涡克斯将最终变成过热分子,烟消云散。

但如果大限将至,我仍会选择回到涡克斯中心区。那里是(作为特蕾娅)我出生的地方。死在涡克斯,也算是死得其所吧。

那天夜里,我们目睹了迄今见过的最大一块坠落物。飞船警示有一个大型物体即将坠落。特克将窗口调至天空西北象限。尽管云层非常厚,我们仍看见火球像一团模糊的红光,向前移动,与之相随的是天际一道落日余晖。一浪巨大的冲击波在所难免,因此我们指令飞船将高强度钢缆射入岛屿基岩,以牢牢泊稳。冲击波挟着狂风和滚烫的暴雨,如一面坚实的墙体直扑过来,我们的飞行器密闭耐压,而且固定牢实,但我仍听见钢缆应力的声音——一种痛苦的呻吟,似乎地球本身疼痛难忍。

飓风稍稍减弱一些后,我才上床睡觉。那天夜里,我梦见了尚普兰——艾莉森的尚普兰。梦里,我走在艾莉森走过的街道上,到艾莉森曾经购物的商场买东西,跟艾莉森的妈妈和爸爸聊天。所有这一切都几近真切,只是,梦境的世界被滤干了色彩和质感。艾莉森的妈妈晚餐做的是鸡肉派和茄汁烤豆,我是艾莉森,我喜欢鸡肉派,可她递到我面前的饭食模糊不清,像一个自为存在的几何图形,吃在嘴里韵味全无。

因为这些并非真实记忆,只是从一个死去的女孩日记里提取出来的细节信息。我乔装成艾莉森,了解到很多关于我自己以及我所生活世界的事情,但本质上,我从没真正摒弃自己特蕾娅的身份。这一点上,奥斯卡说得对。艾莉森只是一个我手中的工具,用以将特蕾娅从涡克斯的铁拳统治中解救出来。至于说对而今有多大意义,姑且不论。

我从帆布床上爬下来,来到前舱。特克仍然醒着,无谓地保持着警戒。狂风依然猛烈,却已不如先前凶暴。根据我们传感器得到的信息,击打在船身上的雨滚烫如蒸汽。

我给特克讲了做的梦,以及梦的含义。我告诉他说,我假装艾莉森已经累了,我不想为一个名字把自己弄得身心疲惫。我将死在一个空无一人的星球上,没人会知道我是谁,或曾经是谁。

他说:“我知道你是谁。”

我们在窗口墙对面的长凳上相依而坐。他将我搂在怀里,帮助我直到镇定下来。

到那时,他才告诉我,我们逃跑之前涡克斯中心区上发生的事。他说他跟奥斯卡交谈过,并通过奥斯卡,跟最高意志也交谈过。他坦露了关于自己的一个真相。

“什么真相?”

我以为自己知道答案。我以为他是说自从我们将他从天赤星沙漠里找到后,他一直极力逃避的那个真相,那一关于他自己的严酷而显而易见的真相。

可他给我讲的却是另一个故事。他告诉我年轻时,在当时生气勃勃的地球上,他如何杀了一个人。他语气局促,极力自我克制着,脸别向一旁,拳头紧握。我认真地听着,让他一直讲完。

也许他根本不要我说什么安慰的话。也许沉默对他更好。可而今我们前头没了真正的未来,我不想将一个重要真相咽在肚子里就这样死去。

等他镇定下来,我说:“我也可以给你讲一个故事吗?”

“我觉得没什么不可以。”

“是关于艾莉森的故事,”我说,“发生在当时古老的地球上。除此之外,跟你的故事没什么相似之处。不过,这事长久以来一直压在她心上,沉甸甸的,他点点头,等着我讲。

我说艾莉森父亲年轻时当过兵,回旋纪之前在海外服役。他四十岁时,艾莉森降生,五十岁时艾莉森十岁。十岁生日那天,他送给艾莉森一件礼物,一张劣质木框的油画。艾莉森打开包装,感到非常失望——他怎么就觉得自己想要一张一个女人怀抱孩子,而且还画技这么拙劣的油彩肖像画呢?然后,他告诉艾莉森,几乎有些开不了口,说是他自己画的,几年之前画的,在书房里熬了好多个晚上。他说画中的女人是艾莉森的妈妈,那孩子就是艾莉森自己。艾莉森感到很惊讶,因为似乎从没见父亲有什么艺术天赋。他靠经营一家路边鞋店谋生,艾莉森从没听他提起过文学或艺术什么的。但他解释说,拥有一个宝贝女儿,在他人生中是最最美好的事情,他想记住这种幸福的感觉,于是就画了这幅画,以作纪念。现在,他希望把这画送给艾莉森保存。因此,艾莉森告诉自己,这份礼物真的非常不错,甚至也许是自己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

“八年后,他被检查出患了肺癌——没什么奇怪的,他从十二岁起就每天一包烟。开始几个月里,他尽量装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但他身体日渐虚弱,到最后,一天大部分时间都下不了床。后来,艾莉森妈妈实在照料不过来——他没法吃饭,甚至没法起床上卫生间——他只好上医院去。到那个时候,艾莉森终于明白他再也回不来了。他进医院接受所谓的保守疗法。实际来说,就是让医生帮助他死去。他们每天给他止痛药,剂量一天比一天大。不过直到最后一个星期,他意识都相当清醒,尽管呻吟不断。医生说他‘情绪性波动’。一天,艾莉森去看他。他叫艾莉森把那幅画给他拿来,他要看看,以唤回往昔的回忆。

“但艾莉森没法去拿来。她已没了那画。开始时,她将画挂在自己床头板上方的墙上。可一段时间后,她渐渐感觉很丢人——画技粗糙而做作。她不想让朋友看到,于是将画收起来,放到橱柜里。如果说她父亲有发现,至少从没说过什么。后来有一天,艾莉森清理旧杂物——儿时的东西,她再不会碰的洋娃娃和玩具之类的东西——将那幅画,连同所有其他东西,装进一个箱子,捐给了爱心商店。

“但她不敢说出来,至少在她父亲面黄肌瘦,靠氧气罐呼吸之际,不敢说出来。于是她点点头,说下次来医院时把画带过来。

“回到家中,她将橱柜翻了个遍,似乎期望画还在橱柜里,尽管心里明知早就不在了。她甚至去那家旧货店问过,但那幅画要么肯定卖掉了,要么早已回收利用。结果第二天去到医院,她父亲很失望。她于是找了个借口,答应记着明天带来。但这谎话唯一的用处是让她更加羞愧难当。每天她都到病房来,日复一日,父亲一天比一天消痩,也越来越感到害怕,他每天都要问起那幅画,每天艾莉森都说就给他带过来。当然,直到死他也没再看到那幅画。”

除了飞船船体在呻吟,舱内一片寂静。此时,星际隧道碎片掉落愈加频繁,显示屏上的雷达跟踪轨迹犹如明亮的蓝色雨点,翻滚而过。特克沉默良久,末了说:“那是艾莉森的伤心事——原来的那个艾莉森。她一生至死受尽了这折磨。你不必再为她扛起这重负。”

“你也一样不必再为过去杀过人而耿耿于怀。”

“你不明白其中的差别。”

他仍在逃避事情真相,他没明白我讲这故事的意图所在。于是,我干脆说得更直截了当想想天赤星沙漠时的时间隧道吧。它跟连接其他世界的隧道不同——时间隧道从来不是为人通行设计的,而只是假想智慧生物的一种装置,用以长久储存信息。通过复制手段而储存信息。”

假想智慧生物选取了你,记住了你,并最终把你再造了出来。这样说,那个真正的特克.芬雷跟真正的艾莉森.珀尔一样,早已作古,不复存在。你是个逼真的复制体,但却只是带着另一个人的记忆,在一片沙漠中出生。一如我不用为艾莉森的悲伤往事负责,你同样不必为那个人的罪过担当责任。

特克盯着我。有一阵子,他样子粗暴,似乎很生气。有一阵子,我很害怕他。

然后,他站起来,走向飞行器的艉部,躲进暗影里,抛下我独自面对这狂风暴雨。

接后几天里,残片坠落的冲击波开始减弱。一个星期后,飞船雷达除了大气层上面散飞的尘埃和碎片,再没记录下任何其他物体。地球这端的星际隧道只余下两根残桩,矗立于印度洋里,最顶端高达海拔五千英尺。地球从此彻底孤立隔绝——跟回旋纪之前的千百万年一样,孤零零在这宇宙中。

特克和我没再提起那个难熬的夜晚,我们所告诉对方的事。相反,我们只是在对方只言片语的温存中,寻得慰藉。或许我们并非实有,只是空幻之物,但至少我们相互理解。我们相互的存在,填补了彼此的空无。我们假装时间停滞不动。

但事实并非如此。飞船上的储备越来越少。当再没法拖延,特克让我们从巉岩的岛上起锚,带我们来到云端之巅,来到能看见星星的高空。

我不想在此驻留,我想要去到飞行器无法带我们去的地方。我想要去到那些遥远的星辰,那些遥远的世界之中。我想要像假想智慧生物那样,迈着辽阔的步伐,从一个星球跨到另一个星球。

当然,我做不到。我们甚至连家也回不去了。我们没有家。我们唯一有的只是涡克斯,假如涡克斯依然存在。于是我们向南飞去,晨曦洒落右舷,历史的尘埃拋在身后,而前头,除去陌生与微茫的希望,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