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计阅读本页时间:-
第三十章 桑德拉与博斯
桑德拉坐在餐馆窗前等候博斯,每一分钟都是如此笨重,犹如一辆无限长的货列一节又一节车厢缓缓驶过。十五分钟。然后三十分钟。然后四十分钟。我们做这事就够蠢的了,她想,可如今更是出了岔子。外面,暴雨歇息片刻,然后又蓄势汹涌而至。这是那多个星期酷热干旱的代价,是平衡被打破遭致的可怕报应。
街对面,一辆公交车驶进站,稍稍停了片刻,然后清了清喉咙,又慢摇慢摆地驶向无边的黑暗。初始,桑德拉以为没人下车。接着,她看见一个人影站在街灯光晕之外,这么冷的天,傻里吧唧地穿一件短袖黄色衬衣。衬衫紧贴在身上,好似身上上了一层漆。一个枯瘦的小伙子,肋骨毕现。是奥林,没错。
广告:个人专属 VPN,独立 IP,无限流量,多机房切换,还可以屏蔽广告和恶意软件,每月最低仅 5 美元
她不及细想,起身往餐馆外奔去。柜台的店员吓了一跳,叫道:“女士?女士?”
“科尔医生?”桑德拉跑上前来,奥林叫了一声。看见桑德拉,他一点不感到意外。他一脸的哀伤。“我走迷路了,”他承认说,“不然本可以早一点赶到这里的。估计你明白我是要阻止特克.芬雷的行动。”他嘴唇微微颤抖,“但我想已经晚了。”
“不,奥林,听我说,没事的。”大雨浇透她衣服,似乎衣服根本不存在。她双手紧抱着身子,不让自己颤抖。“我明白。特克一会儿前到的,但博斯警官追去了。”
奥林眼睛眨了眨。“博斯警官追去啦?”
“博斯警官不会让他放火的。”
“你说真的?”
“绝对真实。他应该马上就回来了。”
奥林双肩一垂,终于松了口气。“我谢谢你们到这里来,”他说。他声音很轻,猛烈的暴雨下,几乎听不见。“我真的感谢你们。我猜你们读过我笔记本上的东西吧?”
桑德拉点点头。
“跟故事里不完全一样。但我估计相去不远。”
“你指什么?”
“不是单指某一个事情,”他神情严肃地说,“而是万流归宗。”
桑德拉想问他指的什么,但也不至于要这样露天在公交车站问。“跟我过马路对面去,奥林。我们去那边等博斯。他就快回来了。”
“我想来一杯咖啡。”奥林说。
桑德拉转过身,但还没跨下人行道就收住了脚步。—辆车开上来停在路边,挡住了她的去路。副驾驶一侧的车窗摇了下来,桑德拉看见里面坐着两个人。副驾驶座上是个中年男子,笑得很僵硬。司机大腿上别着一把枪,枪套开着。
“嗨,科尔医生,”副驾驶的男子说,“嗨,奥林。”
桑德拉听出那声音是谁。她感到全身麻木,想要跑,但眼睛却无法从那辆小车上挪开。她感觉双脚像生了根似的。
“你好,芬雷先生。”奥林悲伤地应了一声。
“很遗憾在这里看见你,奥林。对你们俩都不是好消息。你和科尔医生干嘛不上车呢,我们好谈谈啊。”
司机让引擎一直开着,车却没有走。桑德拉祈祷他不要开走。只要不走出这破败的街面,不出这公交车站,以及对面窗户上映着昏黄灯光的小餐馆的视线范围,她觉得就有可能安全脱险。但一旦车子开始移动,就会将她带离这熟悉的世界,将她带往那暗无天日之地。在那地方,随时都会有难以名状的事情发生。
她了解那样暗无天日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在救助中心,入站测评面谈时,她时常会遇到这样的患者。对于他们,挨打、被虐待、被扔弃、遭到猪狗不如的对待,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他们从那难以名状之地逃脱出来。透过他们的眼,她几乎能感觉到那境地是如何的空洞与辽远。
芬雷从前排转头看着桑德拉。他满是皱纹,脸上许多麻点,目光装出和善的样子。“就直说吧,”他说,“你们少了一个人。博斯警官呢,科尔医生?”
她怀疑即使自己想要回答也说不出话来。她嘴里所有唾沫都干了。整个世界都浸泡在雨里,她却一个泡沫星子也吐不出。
“快说。”芬雷不耐烦地说。
她终于挤出几个字:“不知道。”
“求你了。”
“他没跟我一起。我不清楚他在哪。”
芬雷叹了口气。“你本该接受我给你的提议,科尔医生。绝对是真的。换得你哥哥第二次生命,你自己却无须什么大不了的付出。没有任何害处。非常慷慨了。你真愚蠢。”他顿了顿。“街对面停在后面那辆车,是博斯的。所以他在什么地方,科尔医生?”
她紧闭着嘴,摇了摇头。
司机——枪手——转过头来看着她。他样子不像是罪犯,桑德拉心里想。他不无友善,看上去像一位中学国文教师,只是一整天工作下来,有些累了。
他举枪对着桑德拉。桑德拉对枪没什么了解,不知道那是一把什么样的枪。那人似乎在说,“这就是我胜过你的力量之源。”他似乎想要桑德拉承认和理解。突然,他紧握手心的枪把一下砸在桑德拉脸上。
枪把从桑德拉颧骨顺势下来,砸松了她一颗牙齿。疼痛钻心,她想要吐。她紧闭双眼,感觉泪水从眼里漏了出来。
“别这样。”奥林说。
芬雷转头看着他。“瞧你惹的这所有麻烦,奥林。可为什么呢?我把你从大街上带回来,还给你一份好好的工作,对你怎么不好了?”
“并非全是我的错,芬雷先生。”
“那是谁的错?告诉我吧。”
“你自己的错,我猜。”奥林说。
枪手将座椅转过来,以便能够着奥林,但芬雷抬手止住了他。桑德拉一只手托着鲜血直流的嘴,透过眯缝的眼睛注意动静。所有一切都水汪汪的,似乎暴雨灌进了车里。
“你为什么那么认为呢?”芬雷问道。
“你自己的儿子恨你。”奥林镇定地说。
芬雷脸一红。“我儿子?你怎么知道我家的事?”
“你不应该那样对待他的朋友拉蒂沙。我觉得他为此永远不会原谅你。”
“你跟谁聊过?”
奥林闭上嘴,把头别到一边。桑德拉身子缩紧,等着免不了的又是一击。
但枪手目光越过她,看着前面街上。他说,“过来了,芬雷先生。”
桑德拉大胆看了一眼。过来的只是一辆普通的白色有篷货车。桑德拉还没明白过来有什么特别之处,芬雷一眼看见,却已是喜形于色。货车开过时,他朝司机挥了挥手。“那好吧,”他说,“我们不妨出发吧。”去那难以名状之地。
“再给你一次机会,告诉我博斯去哪儿了。”芬雷说。桑德拉瞟了一眼那枪手。他笑得那么令人毛骨悚然。
奥林望着货车驶过。“芬雷先生?”
“你觉得又想说啥,奥林?”
“芬雷先生,我想货车是着火了。”
橘黄的火焰从车后关闭不严的门缝喷出。还有烟雾,虽然被暴雨水雾遮掩住了。货车司机显然还没发觉。
接着,车厢内嘭一声闷响,什么东西被点燃。后门猛地爆开,四周顿时一片火海。货车屁股突然一甩,硬生生一头撞在路缘石上。两个人从驾驶室跌跌撞撞下来,恐惧地往后看了一眼,拔腿跑向了黑暗中。
芬雷和枪手盯着货车还没回过神来,博斯的车从餐馆停车场直插过来。芬雷首先看到。“走!快他妈开车!”他大叫道。博斯一个急刹,直端端挡在轿车面前。枪手赶紧倒车,却不料车后档结结实实撞在公交站水泥长凳上。他最后的一手就是手中的武器。他举起手枪,寻找目标。芬雷还在胡乱地大叫。
桑德拉看见奥林噌地扑上前,抓住枪手的右臂。这就是不忍心踩死一只虫子的奥林,桑德拉心想。除非是他受到别人挑衅。他刚将枪扳至垂直的角度,枪突然响了。子弹射穿车顶,留下一个凸缘的孔,一小股雨水从弹孔迸进来。芬雷猛地推开副驾驶一侧车门,借势扑出,滚落在水淋淋的街道上。桑德拉意识到自己也应该那样做。但她却动弹不得。她感觉自己是一个静止的原点,整个宇宙都围绕她旋转。她身子沉重如铅,耳心轰鸣。
她想要帮奥林。此时,奥林一只膝盖顶住驾驶座后背,正拼命将枪手的胳膊往后拧。手枪如响尾蛇般绕着圈,寻找下口对象。奥林一声嚎叫,再次发力,双脚使劲后蹬,死死抓住枪手胳膊。手枪又一次扣响。
正当这时,博斯猛地拉开驾驶座侧车门。他动作之快,把桑德拉都给吓了一跳。他的火星四代反应力,也许。正当奥林筋疲力尽,一个趔趄松开手时,博斯伸手进来一把抓住了枪手那只胳膊,夺过手枪,别在自己腰间,然后将枪手拖出车外。枪手蹲在一个积水凼里,像一只被困的野兽,握着自己手腕,痛得呲牙咧齿,一面看看博斯和手枪,然后转身便跑。博斯没理他,让他跑了。
燃烧的货车是这路段最明亮的光照,在湿滑的街道上投下杂乱而长长的影子。桑德拉抬头望着瘫倒在座位上的奥林。奥林仰起头,痛得脸都扭曲了。“我没事,科尔医生。”他说。但他有事。第二颗子弹从他肩头擦过,留下一道深深的伤口。桑德拉看着伤口,一副专业医师的表情,似乎她已从这疯狂之地回到了她的医生岗位。医学院基本常识。压住伤口。伤口在流血,不过不算太严重。
她搀扶奥林从芬雷的车下来,上了博斯的车。待她坐定,博斯一只手轻轻握着她胳膊让她别动,然后给她查看被枪手打伤的脸。她说,“没看起来那么严重。”话音刚落,却往湿漉漉的人行道上吐了一大口血水。
“我们必须离开这地方。”博斯说。
芬雷站在路中间,死死地盯着一个人影从街对面过来。
那个人影是他儿子,特克。桑德拉觉得似乎自己看见一浪又一浪的揣测与气急败坏,涌入芬雷震惊的意识中。
“他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她说,声音严厉而响亮,虽然因为一颗牙齿被敲松,半边脸肿了,话语有些含糊。“他什么都知道,芬雷先生。”
芬雷转过身来,脸色气得铁青而迷惑。
桑德拉没理会他,而是在看着那男孩。少年。特克。少年一把拉起雨衣兜帽罩住头,一个转身,没有理他父亲。那动作,明白无误地表示出自己的蔑视之情。桑德拉意识到,他这是要走。从他那姿势,从他耸起双肩挺直脊梁的样子,桑德拉看得出来。这跟奥林故事里的不一样,但效果一样——某种意义上说。那男孩正奔向他自己的难以言状之地……虽然也许不是奥林.马瑟为之设想的那种境地。
芬雷看见儿子不理睬自己,而是大步走开。“等等。”他无力地叫道。
但特克没理会,他从餐馆窗外走过,在湿滑而火光明亮的柏油路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他转过一个拐角,消失在了黑暗之中。芬雷站在雨中,呆呆地望着,直到什么也看不见。
桑德拉一侧身钻进博斯车子的后排座,一面寻找东西给奥林包扎。博斯从仪表板上的储物柜急救包里拿出一卷棉花,递给桑德拉。奥林流了不少血,鲜血和着雨水,浸湿了宽大的衬衣衣袖。不过还好,只需几针就可以将伤口缝合。桑德拉估计自己也会,如果博斯觉得不能冒险送急救。“把这个按在这地方,”她告诉奥林,一边将他没受伤的一只手放在棉团上。“行吗?”
奥林点点头。“谢谢你。”他说。他的声音出奇的镇定。
桑德拉想不出能说什么。她只是点了点头。
博斯驾车经过燃烧的货车,几栋无人居住的房屋前面就是主干道公路。公路上几乎没有任何车辆。鞭子般的暴雨稠如迷雾,前面一团漆黑。他沉稳地驱车驶向那座他看不见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