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艾沙克的故事/奥林的故事/万流归宗


我名叫艾沙克.德瓦利。如下所述乃世界终结之后的情状。

最后,涡克斯成了我的王国。它的臣民(我曾经恨他们)都已死了(却让我遗憾),只剩下特克.芬雷和伪人格艾莉森.珀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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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恨涡克斯你觉得有什么不对么?在我只想一死了之的时候,涡克斯人重建了我。他们相信我非一般的人,而事实上我并不如他们想象的神奇。从他们手中,我唯一得到的是痛苦和不理解。

捕获我的人坚信,我曾跟假想智慧生物一起生活,假想智慧生物“碰”过我。但这并非事实。因为假想智慧生物(涡克斯所想象的那种)根本不存在。

我父亲赋予了我一种特殊能力,能听见假想智慧生物说话,听见它们在恒星与行星间互递悄悄话。根据我的了解,假想智慧生物是一个过程,一种生态过程,而非一种生命体。我本可以将此告诉捕获我的人……但这样的真相,他们必然不会相信。说了也是白搭。

假想智慧生物初始介入人类历史之时,就已是上百亿年高龄了。

它们源于最初出现于银河系的有知觉能力的生物文明,较之由星际尘埃凝聚而成的地球及其太阳要早得多。就如春天麦田里率先抽出来的穗子,那些先驱文明脆弱而孤独,缺乏自我保护能力。它们行星上因为能源枯竭,生态系统崩溃,没一个保存下来的。

不过在它们死之前,它们发送了多起具有自我复制功能的机械装置进入星际空间。根据设计功能,这些机械装置将对临近恒星进行探索,并将所搜集到的信息资料发送回去。这些机械装置是如此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即使它们的创造者早已不在,仍在采集并往家里发送信息。它们从一颗恒星到另一颗恒星,争夺稀有重元素,交流模板和操作代码分子式,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自我更新和演进。某种意义上说,它们具有智能,但绝没有(也永远不可能)具有自我意识。

卸入银河系荒漠和星宇绿洲的,只是自我复制与自然选择过程中不可避免的逻辑现象。随之便是寄生,蚕食,共生,耦合——混沌,繁复化,生命。

我恨涡克斯人,作为集体而恨他们,因为他们向来是集体行动。我恨他们根植边缘神经系统的迷信,恨他们将我从无谓的死亡中救活过来,使我遭受这肉体的折磨。可我不能恨特克.芬雷,或者那个称自己艾莉森.珀尔的女子。

特克和艾莉森都是破碎不全的物体——跟我一样。跟我一样,他们也是基于涡克斯的意愿而创造或找寻来的。而且跟我一样,他们结果都或多或少与涡克斯所期望的不尽合调。

我第一次见着特克,是他或我穿越时间隧道之前,在天赤星沙漠里。有意或是无意,不过不完全像是意外,特克杀过一个人。他整个一生都为之悔恨不已。他唯一能做的是不断地赎罪。所有的失败,他都归结为是对自己的一种惩罚。他企求一种永远无法寻得的宽宥。但当最高意志向他伸出宽恕之手,他却吓坏了。接受这一宽恕,将是对自己所杀害的人(那人名叫奥林.马瑟)的侮辱。而涡克斯人民,如果将那一切的罪责感纳入他们封闭的边缘系统集体世界,在特克眼里,这将使他们也显得极其可怕。

艾莉森则不同。她是土生土长的涡克斯人。她身上的人工植入人格,使之有幸一睹自己生命域限之外的世界。借将那一人格自我化,她终于得以摆脱最高意志的束缚。因为这一解脱,她同时失去了自己的家人,朋友,以及信仰。

我觉得这非常值。

我想要这两个人存活下来,因此怂恿他们逃跑。即使在当时,我也怀疑他们是否能成功穿越不断破败的星际隧道。不过我却有可能让他们多活那么一小会儿——到底多长多短,取决于你的时间标尺。

一千多年来,假想智慧生物的机械装置一直在地球表面逐一地探测,分解、解析并储存我们在生养自己的星球上所建造的文明的废墟信息。

在这大清查的背后,没有任何主体意志,没有任何思想,也没有任何事主。唯有随时间而进化了的行为,一如光合作用。特克在南极平原上所遭遇的装置,已搜集储存了大量数据信息。地球上的现有资源——人类已提炼好,并集中于我们城市废墟里的稀有元素——已被提取出来,并送往轨道以及更远的地方,为假想智慧生物生态系统往返于星际的各组成部分所享用。假想智慧生物差不多就要将地球资源搜刮净尽。

不过,涡克斯刚一穿过星际隧道,假想智慧生物的传感器(其轨道阵列设施,大小相当于沙粒,都有着复杂的网络连接)立即指挥地面食腐怪物向涡克斯进发。涡克斯预言想象中的擢升天国,无非是假想智慧生物一次火场清理行动——从一片枯寂垂死的灌木林里摘取最后一枚浆果而已。

特克和艾莉森逃走后没多久,假想智慧生物即已到达,犹如虫子大小的分解程式,铺天盖地蜂涌而至。它们牙齿锋利,行动迅速,分泌出成分复杂的催化酶,破除化学键,犹如烟雾般从溶解的护城墙钻进来。外面的有毒大气亦随之涌入。毒气的飓风一股股灌入涡克斯中心区里大大小小的通道。一定意义上说,这是好事,因为大多数国民因毒气窒息而死,而免遭生吞活剥。

我能救得了他们吗?我恨涡克斯人,因为他们救我只是加重了我的苦难。但是,我绝不至于巴不得他们遭此厄运。事实上,我已尽己之力保护过他们——但没任何作用。

我很幸运保全了自身。

当然,我也只是在最基本的意义上保住了自己。跟特克一样,我也曾穿越时间隧道。一万年的时间里,我只是假想智慧生物储存功能里的一份记忆。它们之所以在天赤星沙漠再造了我,不过是因为时间隧道的功能即在于此:忠实地再造某些信息密集型构造物,以便这些构造物所包含的数据能修正可能侵入到局部系统的误差。这是一种适应性机能,仅此而已。

那些分解程式的肢解者不会碰我的身体,因为我已被标记为有用物。可是,倘使涡克斯被分解为了分子,那一层保护也就毫无意义了。我必须具有对这些机械装置的行为进行有意识操控的能力。

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控制最高意志。构成最高意志的处理器保护非常严密。即使是致使网络崩溃的核轰炸,也不曾摧毁这些装置,而只是破坏了它们与物理世界的接口。肢解者终究会吞噬掉这些处理器,但除非涡克斯中心区几近彻底摧毁,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有什么问题。我大部分的意识都植于这些处理器内。保护我身体不受那些肢解者侵害的阻聚作用,或许同样能推演至最高意志的硬件设施,或者能通过人力使之免遭破坏——至少我希望是如此。

因为涡克斯民众大量死亡,网络也开始出现故障,我于是充分抓住这一个绝无仅有的机会。我运用待用处理器分析出假想智慧生物机械装置的信令协议,然后将这些协议和信令机制接入最高意志藏匿非常深的反馈循环中,同时给自己预留一定的操控手段。

因为涡克斯上的人已死亡殆尽,故此最高意志的意见达到了高度统一。我便成为了最高意志。

一旦破译了这些肢解者的程式逻辑,给它们输入错误识别信号便成为了可能。它们立即放弃了对涡克斯中心区的破坏。然后,我输入更具隐蔽性,更具威力的指令,使它们进入休眠状态。它们全然失去了组织凝聚力,犹如尘埃般纷纷掉落地上。

然而,对于涡克斯民众来说,已经太迟了,对于涡克斯中心区的上层建筑结构也有点太迟了。涡克斯上层结构被侵蚀,只剩下一副骨架和残破的保护表层。我利用机器人装置,辅之以增选出来的肢解者氓众,合力重新封住了城市的内在部分,并修好了引擎层相对较轻的损坏。我允许肢解者处理掉所有遗骸,别留下一些残肢断臂什么的。

待我恢复了城市照明,整个城市无论甬道,无论山地还是平原,到处空无人迹,好似从不曾有人居住。空气循环系统终于过滤净了所有残余的尘埃。

但我发现,我能力毕竟有限。

在等候特克和艾莉森返回之际——因为我希望他们会回来——我开始探究最高意志与假想智慧生物之间,方才被凿得千疮百孔的屏障。没过一会儿,我已进入到比地球本身还要大的系统之中。所有假想智慧生物的机械装置,都以包含型等级系统的方式相互连接,从微小的肢解者,到月外轨道上的档案性机械群,到日光层上的能源开发机械装置,到外太阳系的信号传感器,以及环绕附近恒星的传感器。所有这些,我现在都能觉察,并施以影响。

我设计了一些过滤层,将这滚滚洪流般的信息压缩成一个个可识别文件包,缩小假想智慧生物这些秘密占用的空间,以便容纳进自己体内,并在此过程中,让自己不断变大。

我的物理躯体逐渐显得多余,我在想要不要让它死去,但又想如果特克和艾莉森回来,我会用得着这身体,以便能与他们互动交流,不然眼前这景象他们可能难以接受,我下一步的行动也难以给他们解释清楚。

经过上百亿年的进化,假想智慧生物学会了运用一种它们自身从未具有的能力:代理。

代理——换言之,以获取意识为目的的意志行动——只有在银河系中零星出现过,其中绝大多数都存在于生物活动活跃,处于生态系统最佳状态,环绕适宜恒星运行的行星上。能够担当代理的物种,一旦发展过度,超出了它们所在行星生态系统的承受能力,很少有不走向灭亡的。根据星际时间量度,它们不过是一种缺乏常性,转瞬即逝的现象而已。

而唯有创造具有自我复制功能的机械装置的那一物种,才是假想智慧生物的先祖。有机物知觉能力的迅猛发展,永远也不失其用途:生成异乎寻常的信息,从废墟中提炼有用资源,并常常促成新一波的复制活动。这些新的复制体又能被撷取,并纳入更大的网络中。

不用多久,这些假想智慧生物即将开始大量培育有机生物文明。

在此之中,没有任何代理,有的只是盲目的掠取。假想智慧生物进化的目的在于,最大化地利用具有感知能力的生物体。银河系早期历史中,曾有一个有机生物文明修建了一对双子星际隧道,意图占据邻近一颗恒星边上那颗宜居行星。不久,这一物种衰落,并最终灭绝,但其技术却为假想智慧生物分析并采纳。以同样方式,假想智慧生物也学会了从星体内核与重力梯度中提取能量,以操控原子及分子键,从而能跨越千百光年距离,稳定地执行信息交流。到后来,假想智慧生物开发出一种途径,可以延续那样物种的有用生命。如果让一个生殖力旺盛的母体行星处于时间停滞的状态,并同时在上面修建一个星际隧道系统——像回旋纪时期的地球那样——该行星上的资源基数将膨胀十倍,上面的有机生物文明将溢出至新的世界,并在新世界兴盛繁荣。然后它们又必定历数兴衰枯荣,创造出可资利用的新技术。

当然,那样的有机物种亦是凡胎俗子,终将走向死亡。任何生物物种均是如此。不过,从废墟中的收获亦成指数增长。

星际隧道坍塌,那多年来一直保护地球免遭它垂死的古老太阳伤害的整个系统支离破碎,随之引发强烈风暴。迎着风暴,艾莉森和特克回到了涡克斯中心区。

我非常欢迎他们回来,并给他们解释了所发生的事情。我告诉他们,即使这废弃的星球遭到破坏,我也能保护他们——短短的一段时间,我便拥有了如此强大的力量。

但他们为死去如此多的人而感到震惊。多日里,他们在城市空荡荡的甬道里游荡。他们原先一起居住的房子在第一波攻击中,就被肢解者啃掉了。成千上万弃置的套房或房间,他们本可以任选一个作为自己的家室,然而艾莉森告诉我,死者遗留下的任何东西都让她害怕……乱七八糟的物什,丢弃在桌子上的餐具,没了孩子的保育室。这城市里到处都是幽灵,她说。

于是,我调动城市的机器人建筑工,在城市右翼边陲的一片树木繁茂的山坡上给他们建了一处新居。我选取的位置远离公共活动区,但步行即可到达。山坡上人工日照明亮而真实,四周气温宜人,常年如一,平均湿度也比较低。每天早晚,循环系统都会荡起习习微风,每五天下一次雨。

他们同意在找到更合适新居之前,就住在那里。

我相信会有一个更适合他们的新家,虽然不在涡克斯上,当然也不在地球上。但我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保护涡克斯中心区,使之在日趋恶劣的环境下安然无恙。

地球赤道地带,海洋已开始沸腾。肆虐的旋风卷过死寂的各洲大陆,过热的水蒸汽使得大气越来越稠密。气势汹汹的巨浪威胁着要将残存的涡克斯推向峥嵘的南极暗礁之中。而且情况只可能变得更糟。

我必须得掌控异常强大的假想智慧生物的技术。这意味着,我必须得强己所能,竭力而为。

还好我能从轨道上召唤下来一小列纳米级机械装置——最初围攻我们的肢解者的变体——以包裹和保护涡克斯中心区。灼热的巨浪冲刷着岛屿岩石嶙峋的外壁,扑打着城市参差凹凸的楼塔,不过城市整体依然沉稳如常,不曾被惊扰。维持这样的势均力敌,需要十亿焦耳的能量。这些能力都是直接从太阳核心里提取而来的。

这仍不过是权宜之计。不久,我们就得彻底离开这颗星球。我相信自己能行,尽管这必须要进一步割裂我肉身与精神之间的联系。

常常在这个时候,漫步于涡克斯中心区的回廊里,当看见某个光滑面上自己的影子时,我都会莫名惊诧——因为这让我记起自己仍是一具血肉之躯,身上仍有着暴力重建的累累伤痕。那肉眼看不见的,更深微的累累伤痕。

我父亲使我之为我,因为他相信假想智慧生物的力量可以解除人类死亡的魔咒。涡克斯的宗教也助长出同样的信仰,企图依靠程序化的边缘神经系统反抗手段,从此摆脱坟墓这一暴政。

可如今,墓碑滚落,暴露而出的却只是一个莽撞的神,一个孱弱的预言家。要是我父亲有知,当是何等的失望!“我能控制时间的进程,”我告诉特克和艾莉森说,“局部地,我是说。”

虽然他们是我的朋友,但他们惧怕我,惧怕我正发生的变化。对此,我并不责怪他们。

我曾去森林里他们的家做客。我为他们修建的房屋非常舒适,正如我所愿。窗户外面林木高大,树影婆娑。轻风呢喃,透过铁闸吹进来,那么清新,像有生命的精灵。他们请我在他们餐桌前就座。艾莉森给我端来一钵水果,特克给我倒了一杯水。我太瘦了,艾莉森说。确实,最近我一直忘记进食。

我告诉他们外面世界的情形。膨胀的太阳正掠走地球大气。不用多久,这星球的地表都要开始融化。到那时,涡克斯将漂浮在一片熔岩浆的海上。

“但你能保住我们的性命,”特克借我前几个星期告诉他的一句话问我道,“是吧?”

“我相信没问题,但我觉得没必要再留在这里了。”

“去哪儿?”

尽管太阳膨大,太阳系并非全都不能居住。木星与土星的卫星都比较稳定。比如说,涡克斯可以无限地在木卫二灰蓝色的大海上游弋。那地方的大气,含毒量跟地球大气也差不多。

“火星,”艾莉森突然道,“如果你是认真的,我是说如果我们真能横跨星球——火星上有星际隧道——”

“没有,已经没了。”火星上没人存在之后,假想智慧生物也不再保护那星球了。最后一批本土火星人几个世纪以前就已经灭绝了,他们的遗迹也已被彻底毁灭。最近几十年,星际隧道没再维护,已经腐坏垮塌了(我从假想智慧生物的数据库里获取的这一信息,这数据库已成为我的第二记忆)。火星已是一道封闭的门。

“可你说涡克斯中央区能像宇宙飞船那样飞呀。”艾莉森仍不肯放弃。“它能飞多远,走多快呢?”

“飞多远都没问题。但速度只是光速的几分之一。”

她不用解释心中的想法。构成世界群落的行星之间有星际隧道相连,但物理距离却相当远。其中一些世界之间的距离,在特克的时代天文学家就已测量出来。最接近的有人居住的世界距离地球就超过一百光年。要到达那里,需要几辈子才行。“但我可以修改时间进程,使之显得短得多。几百天吧,就主观感受而言。”

“可等我们到了那里,将不再是现在的世界群落了。”艾莉森说。

“当然。已过了几千年了。很难预测你看到的会是怎样的景象。”

她抬头看着外面的树林。一束束人工阳光从树荫透下来,像一个个明亮而模糊的人影。山坡高旷的穹顶为钴蓝色。这地方没有鸟儿或虫子。除了树叶的沙沙声,也没有任何其他的声响。

过了片刻,她转头看看特克。特克点了一下头。“那好吧,”她说,“带我们回家去。”

我让自己的物理身躯睡觉,然后开始界定一个球形范围,将涡克斯中心区及岛屿之下一部分也容纳在内。这一球形范围,构成了我们与外部宇宙间的边界。我们四周的时空呈复杂的新几何形状弯曲。涡克斯中心区犹如一粒子弹,从垂死的地球直冲太空——虽然我们感觉不到,因为我进一步修改了空间的局部曲率,以制造一种重力假象。几个小时后,我们便已飞越天王星和海王星轨道。

特克和艾莉森曾表示过对此番旅程的好奇。我也很想给他们看一路上我们都到了什么地方——我是说,直接让他们看,而不经过任何介质——可是从涡克斯里面根本没法看到外部宇宙。对于人眼而言,它就如一泓耀眼的蓝移能量。即使是最长的电磁波,也被压缩而具有致命的威力。不过,我可以间或地截取蓝移光亮样段,然后调低速档至可见光波长,以制作出一系列代表性图景。我对这些图景进行编辑,并在艾莉森和特克树林里的家中展示给他们看。效果自然壮观非常,却并不那么让人宽慰。漆黑的太空中,太阳就像一团阴沉的余烬。在日光层边上,已看不见地球的影子。随着涡克斯中心区的缓缓旋转——就这运动方式,我已懒得再改了——星辰滚滚而过。“好孤单。”艾莉森低声道。

要是在外面的人看来,我们会显得不可思议:似乎处于黑洞边界,却不见有黑洞;一个不发光的气泡,但除了几缕辐射,什么也不见逃逸出来。

事实上,包裹我们的屏障比自然界任何所谓事件穹界的黑洞边界要复杂。人类语言里找不到任何词汇能描绘其运作方式,虽然特克问起时,我还是告诉他说,它既是一种屏障,也是一种导管。通过它,我与假想智慧生物随时保持着联系。当我们将年岁以秒来计算,我开始感觉到银河系生态系统漫长的成坏更迭——弃置或垂死恒星留下的一片片空白,在假想智慧生物的培育下,正欣欣向荣的明亮的世界群落(其中只有一个为熟知的有人居住的世界),围绕新近形成的恒星与生物活动活跃的新生行星紧锣密鼓的活动。

但整个这里面不见任何人影或代理,唯有复制与选择活动毫无知觉的搏动。美则美矣,却空无如茫茫荒漠。假想智慧生物生态系统将滚滚向前发展,势不可挡,直至耗尽所能找到的所有重元素和各种能量源。当最后一颗恒星熄灭,假想智慧生物的机械装置将开采远古奇点的重力穴;而当这些奇点蒸发干,宇宙一片空洞的黑暗……噢,到那时,我想,假想智慧生物也将灭亡。但跟人不同,它们会死得无怨无悔。没谁会为之哀悼,也没有什么会继续它们遗留下来的废墟。

我越来越经常忘记要照顾自己有机躯体的需求。我居住在涡克斯中心区心脏的量子处理器之中。而且,越来越多地,我开始住在假想智慧生物机械装置群中。这些云团一样的机械装置群,在我们穿梭于星际的途中,一直环绕着我们,或尾随其后。

我不禁想,当特克和艾莉森最终离我而去,不知又将如何。我将去到什么地方。我将变成什么。

艾莉森保留了,或曰继承了与之同名的那个人对写作的爰好。我发现她将从天赤星沙漠到涡克斯群岛大屠杀这期间,所经历的一切都记了下来。那些文字,一字一句地,用笔写在整洁的白纸上。我问她写给谁看,她耸耸肩。“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吧,我想。也或许更像是漂流瓶中一则口信吧。”

这岂不就是涡克斯中心区现在的样子么?一个漂流的瓶子,远离海岸,携带着血肉口信,它的玻璃在太阳和星光的炙烤下泛着绿光。

我鼓励她继续写,并记下了她给我看过的每一页内容:换言之,我将它存入到自己拥有的每一个记忆库中,不单是我肉身的大脑,还包括最高意志的处理器,以及围绕我们四周的假想智慧生物机械装置,即像云团一般的档案记忆实体。有一天,这些文字可能会成为她留下的唯一的东西。

我建议特克也不妨写下自己的故事,但他觉得没什么必要。于是我们坐下来聊天。每次我派遣自己的肉身去他们森林里的家做客,常常一聊就是几个小时。关于他的一切情况,凡是最高意志所知晓的,包括他告诉奥斯卡自己杀人的事,我全都知道。因此,他说话也就没什么顾忌。

“我一心要了解奥林.马瑟这个人,”他说,“他一生下来脑子就受了某种损伤。他大多时间都跟一个姐姐生活在北卡罗来纳州。他经常打架,有时也喝酒,最后离家出走,踏上了西去的道路。因为钱花光了,曾抢劫过几家商铺,有一次还把一个人打进了医院。他不是圣人——远远不是。但在我着手自己那行动时,我对此一无所知。老实说,他不过是一个出生之际便遭遇横祸的人。要不然,他可能是另一番模样。”

当然,我们谁都如此。

我告诉特克,如果他将关于奥林.马瑟和涡克斯中心区的记忆写下来,我会连同他和艾莉森的文字,只要涡克斯和假想智慧生物生态系统存在一天,就永远保存下去。

“你觉得这有什么意义吗?”

“对谁都没意义,除了我们自己。”

特克说他会考虑考虑。

这两个人,艾莉森和特克,是我的朋友。他们是我曾有过的唯一真正的朋友。我为不得不离开他们而难过。我希望随身带上一些他们的东西。

假想智慧生物生态系统是一座森林,草木繁茂,却无知无识。但这并非说里面就无人居住。或者不妨说,就很可怕。

这之前我就得到过一些暗示。我不是第一个进入假想智慧生物记忆库的人,尽管我的情况肯定是独一无二的。在遭到生物主义运动彻底镇压之前,火星人曾偶尔有尝试,试图与假想智慧生物建立联系。地球上第一个建立起这样联系的人叫杰森.罗顿。通过占据假想智慧生物的计算空间,他得以死而复生——至今还生活在那里,也许。但他的作用力,他的代理力,非常有限。(我突然觉得,这近乎就等于是一个幽灵。)先我们到来的许多非人类文明,也找到了它们各自进入森林的道路。

尽管它们的物理性文明早已衰亡和消失,它们依然存在于此。我很难探测到它们,因为它们伪装严密,以防假想智慧生物主机网络识别出来,将它们删除掉。它们进入到银河生态系统的数据搜集规程,以虚拟世界中有效信息簇的形式而存在。

我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但却非常难以识别出来。这些信息簇的内容分布极不规则,而且极其复杂。但里面的确有代理存在——不仅仅是意识,而且是能影响外部系统的协议行动。

因此,我并不孤独!尽管这些陌生的虚拟存在物防范手段高超,我没法找到办法与之联系,而且如此的古老,又不与人同类,即使取得联系,也很可能不明白它们说什么。

自我们那次聊天后,差不多过了一年。突然有一天,特克什么也没说,直接递给我一沓纸,上面记录的是他在涡克斯中心区的经历。(“我叫特克.芬雷,”第一句写道,“故事中所记述的,是我现在的生活,而我曾认识、曾爱过的一切的一切,都早已死去,都早已不再。”)我除了一再地感谢,别的再没什么说的。

我们正要靠近一颗恒星,这恒星有一颗行星为世界群落之一员。我于是放慢涡克斯的速度,将动能倾倒进这一新系统的能量库中(以提升该系统的太阳的温度,但只是微乎其微的一点儿,几乎感觉不出来),然后开始调谐涡克斯与外部宇宙间的时间差。我们越过这颗恒星最外层的行星轨道时,我给特克和艾莉森看了一张截取到的图片。是寄主星的图片。从远在适宜人居住区域之外做轨道运行的一团巨型冷气团边缘望过去,这颗寄主星才仅仅露出一个可识别的圆盘形状。在这星系深处,便是那颗居住在上面的人称之为(或者说曾经称之为)云港星(有十多种语言的版本,就是没英语)的行星。

那是一个水的世界,镶着一圈的岛链。其岛链也是行星地幔层各大构造版块相互碰撞交接的地带。这颗星球上曾经生活着一个性情温良,相对比较和平的人类社会。这些人有的住在仅有的陆地上,有的住在众多的人造群岛上。云港星上大多数的国家组织采取的都是皮质民主制,也有少量的极端生物主义火星人聚居区。不过,那已是上万年前的事了。我们须得预计,任何或所有这一切都可能变了。

艾莉森小声问我,可不可以说说那颗行星现在如何了。

实际上,我一直在拖捕寄生信号。但什么都没有,或者说没任何我能识别的。不过这可能表明,驻留其上的文明已采取了高防损交流模式。当然,这里的假想智慧生物仍十分活跃。这一系统边远的冰雪覆盖的星子周围,挤满了忙于繁殖复制的细小机械实体。

当涡克斯中心区与外部环境的时间差减至1:1时,我正跟艾莉森和特克在一起。我在他们家最大的房间整整一面墙壁上创建了一个荧屏,即一面观察涡克斯外面世界的窗口。开始时一片空白,接着突然间,屏幕上布满了星星。

云港星放大的图片慢慢进入视野。而我们距之仍有数光分之远。

“太漂亮啦。”艾莉森说。她还从没这样从太空中看过任何世界,而涡克斯人也向来对太空旅行不感兴趣。即使是看厌了各种美景的眼睛,看见这云港星,也会为它的美丽折服。那是一个旋转的钴蓝与蓝绿色的半月形状,它冰雪覆盖的白色卫星处于天际日照线之下半度的位置。

“跟曾经的地球很相像。”特克说。

他看着我,等我的反应。见我不说话,他于是道:“艾沙克?你没事吧?”

但我没回答。

是的,我不舒服。我身体麻木。我大脑里全是难以理解的各种光亮和运动物体。我想要站起来,却一头摔倒在地上。

知觉消失前,我听见远处传来呜呜的警报声。是建造于这城市基础结构深处的旧有防御系统在警告有外敌侵入,但我却什么也看不见。

云港星的人已发现了我们的到来。我们的时间气泡减速时,环绕气泡周围,被扭曲的时空渗漏出的能量,散播出的切连科夫辐射很容易被探测到。因此,他们就前来迎接我们了。

他们以为我们可能有敌意。他们知道我们不是常规的假想智慧生物机械装置。涡克斯离开地球的数个世纪里,他们了解到大量关于假想智慧生物性质的知识。我们刚收起时间屏障,他们就立即将涡克斯中心区与当地的能源隔离开来,并运用细密调谐的抑制规程,渗入我们的处理器之中。其结果是,最高意志被催眠。我因为大部分意识都嵌在最高意志中,于是当即便已不醒人事。

后来我终于得以重建随之发生的事情。载人飞船蜂涌而至,穿过失效的屏障,停泊在涡克斯中心区上面。没遇到任何阻碍,他们便轻而易举进入城中,并追踪到特克和艾莉森之所在。一旦语言障碍消除后,他俩便得以作出解释——他们是谁,来自何处。他们一再声明我没有恶意,并要求将我从昏迷中释放出来。云港星部队先是不同意,直至后来终于确定我的确不会有恶意。

初一见面便凶险难料,不过待我再次醒来,气氛或多或少已友好多了。我从自己肉身中醒来,躺在涡克斯中心区病房一张舒适的床上。我的大脑功能完全恢复。一个自称是代表“云港星政治联合体”的女人走进房间,一番自我介绍后,向我致歉说让我受惊了。

她很高,黑色皮肤,双眼大而相互距离拉得很开。我问她特克和艾莉森的情况。

“他们就候在外面,”她说,“他们想来看你。”

“他们不远亿万里。就为寻找一个家。你们能给他们一个家吗?”

她笑了笑。“我想我们会非常欢迎他们。如果你对我们的世界感到好奇,我已备好所有政治实体的公共记录资料,存入到你的外部记忆。你自己去判断我们是怎样的人吧。”

我眼睛一眨便提取到那些资料,而且相当满意,虽然嘴里并未向她说出来。

她说你自己也是远道而来,艾沙克.德瓦利。我们也可以给你提供一个落脚地。”

“谢谢,”我说,“但不用了。”

她皱了皱眉。“你可真是与众不同呢。”

“正因为太过于不同,所以离不开这城市。”我这话的意思她早就明白。我太多的意识都跟最高意志处理器熔铸于一体,因此没法与之分离。如果与涡克斯中心区分隔开,我的躯体将只是一具唾液横淌的行尸走肉。

“我们能解决那问题,”她蛮有把握地说。

人类对假想智慧生物的特性已有所了解,她解释说。云港星各政治实体已开始在假想智慧生物局部网络的计算空间中建起虚拟领地。侨民普遍是年长体弱的人,他们急切想卸下自己的肉身——我也会这个,她说。

“我很开心留在涡克斯。”

“独自一人?”

“独自一人,是的。”

“你明白这是对自己一种怎样的判决吗?单独监禁——直至终远,直至你的自我意识磨蚀,变成一片混沌。”

“我会小心的。”

我看得出她并不相信。“那么你有什么打算?在银河系中翻滚,直至宇宙洪荒。”

像大海上一个信息瓶那样。

“很久以前,”我说,“我父亲拥有大量的书籍。我读过一个作者叫拉伯雷。当得知自己就要死了时,拉伯雷说,Jeni’envaischercherungrandpeut-Stre。意思是说:我这是要去追寻一种更广大的可能。”

“可他找到的只是死亡。”

我笑了笑。“Peut-toe——也许吧。”

她也笑了笑,虽然我觉得她是为我感到悲哀。

我向艾莉森和特克道别。艾莉森求我接受那位使者的提议,留下来,无论是肉身还是精神。看到我拒绝,她哭了。但我心意已决。我不想再一次化身。现在这肉身我也没想要。

艾莉森走后,特克还坐了一会儿。他说:“我有时在想,我们走过的这一切,是否是什么东西特意的安排——发生在我们身上的种种一切。显得是那么奇特,是不是?跟其他人的生命不太一样。”

是不太一样,我同意说。但我不觉得我们是特意所选。“事情发展可以有无数条其他道路。我们没什么特别的。”

“你觉得你能找到这背后某种终极的东西吗?某种能给予这一切一个合理解释的东西吗?”

“我们都要沉落下来。我们都要在什么地方找个着落。”

“这前去路途遥远啊。”

“对我来说并不遥远。我是以光速行驶。”

“带上你带的东西。”特克.芬雷说。

我将城市包裹在延宕时间泡中,借了日光提速。涡克斯中心区如箭脱弦,冲出星系最外围行星轨道,进入星际空间,远远地将云港星抛在了后面。从我所在有利角度观之,这只是片刻光景。但这城市时钟滴答几秒,便已是几个世纪。

我没有什么目的地。偶尔与大质量恒星擦肩而过,因为难以预料的向量的作用,我会像醉汉般,在银河系里东倒西歪行进。除了避开障碍物,我从来不干涉行进轨道。

在艾沙克.德瓦利的肉身里,我经常在涡克斯中心区的山间和甬道里徜徉。这城市依然固守它的昼夜节奏,调节大气,护理空无一人的公园和花园。路途中,我偶尔会遇到负责维护工作的机器人。它们在甬道上行色匆匆,脚下的轮子滚滚向前,犹如一些钢铁僧侣正赶去做祷告。它们跟人相类似,只是没有道德意志。我抑制住想跟他们说话的莫名其妙的强烈冲动。

还保持着昼夜更替完全没任何意义,但我的肉身却喜欢。白天,我沐浴着人工日照。傍晚,我阅读从涡克斯档案库复造的古书,或者反复阅读特克与艾莉森留给我的回忆录。

夜里,当躯体入睡,我将自我意识扩展至整个涡克斯中心区。我模拟苍老的银河系和自己在其中的位置。我从益愈复杂的假想智慧生物生态系统中提取涓涓信息流。刚刚还年轻力壮的恒星,转眼便已耗尽它们的核子燃料,枯萎变成一堆堆熹微的余烬。棕矮星,中子星,它们无底深渊的坟墓的奇点。较之外部宇宙的时间流速,我的意识浩瀚而缓慢。我估计,这即是假想智慧生物之真实所见,倘若它们拥有整体意识。

星际间光速传播的信号,其速度之快,相当于艾沙克.德瓦利的肉体大脑里神经元之间的信息传递。我渐渐对银河系有了一个整体认知,而不再是东一丛西一丛的星群,之间无数光年的距离一片虚空。假想智慧生物的网络,犹如一棵枯树里的真菌菌丝,纵横其间。通过夜视装置,我看见这种活动犹如七彩的光丝,展现出一幅别的方式无法看见的复杂的银河结构图。生机勃勃的世界群落犹如一个有机分子里一串首尾相继的碳原子链,非常显眼。古老并已死亡的世界群落,当假想智慧生物与之联系时,磷火闪烁,恍如一个个苍白的幽灵。它们因为资源缺乏,要么死了,要么散落到附近的恒星保育室中。

活着的银河系衰竭与更新互相律动。新技术和新能源被发现,被利用和共享。

随着宇宙的衰老和膨胀,其他本就相距无比辽远的星系,进一步逃逸,快要超越探测可及的范围。不过尽管微茫渺远,这些结构体亦逐渐展现出它们自身隐蔽的生命。从释放出来的一些寄生信号看得出,它们也演化出了类似假想智慧生物的网络。

黑暗中,伴随着无以理解的歌声,它们愈行愈远。

不可避免,我终将不得不放弃自己的肉身,并完完全全居住在最高意志的处理器,与围绕涡克斯中心区的假想智慧生物纳米技术云团之中。但我仍希望能够以肉身的方式在城里四处走动。因此,我让艾沙克.德瓦利的躯体躺下来,自行渐渐陷入昏迷,慢慢饿死——我另外设计了一个更耐用的替代品,一个拥有同等知觉能力的机器人身躯。通过机器人身躯,使自己的意识显现化。完工后,我用无机的胳膊抱起有机的自己,将尸体送到回收站,把其中有用的蛋白质喂入涡克斯中心区封闭的生化环路中。我一点不感到后悔或悲伤。何必呢?如今的我乃是我一路过来的结果。这脆弱的血肉之躯,这个我的自我信息曾随之穿越无数星球的肉身,这包裹于皮囊之中的老旧肉体星系,我很乐意将它浇灌给那些森林树木。

涡克斯中心区并非一个完全自足的系统。我必须得从星云中获取微量元素,以补充无法循环再生的资源。当然,从长远来看,涡克斯中心区跟所有其他重子物质一样,终将消亡,即使是在这时间堡垒里面也难逃此命运。这只是个时间的问题。

我对一切事情的结局都情有独钟。

涡克斯中心区跌入围绕银河系核心的一条很长的椭圆型轨道。我开始将自己的意识分成跳跃的片段,即由较长的不活跃时间段分割而成的知觉瞬间。以此,即使是在环绕涡克斯中心区的时间泡内,经验时间也能过得更快。

无序状态——其表现形式包括断裂的化学键,不可修复性的系统损坏,放射衰变——啃噬着城市的命脉。凋萎病和干旱致使森林迅速大面积死亡,瓦砾开始堵塞公共通道。维护机器人本身因为缺乏维护而死亡。大气调节器,即城市的肺叶,一番挣扎喘息,最后终于衰竭。即使涡克斯中心区还有幸存者,空气也会有毒。

最高意志量子处理器因为多重重复组建的保护,还在继续运转。但那也只能是暂时的。

宇宙愈来愈冷。银河系的恒星保育室,即聚集尘埃与大气以创造新的恒星的地方,已变得太过于稀薄和贫瘠。旧有的恒星摇曳闪烁,最后走向死亡,而没有新的更替。假想智慧生物生态系统从这无边的黑暗退回到银河系的致密中心,从里面巨型黑洞的重力梯度中获取能量。

就在假想智慧生物生态系统寄身银河系仍搏动着的心脏之时,又有意外事情发生:有具有知觉力的物种,为了在有机身体死亡后能继续长存,于是选中并占据了它的信息处理系统。这些捣蛋的虚拟存在体不断成长,互相争斗,有的相互融合。(人类是知觉性物种激增的一个来源,不过其虚拟后裔很难再称之为远古意义上的“人”。)大量死后继续存在的知觉性物种群体,在集体决策过程中开始相互合作种光年层面的皮质民主制。垂死的银河系开始有了统一的思想。

任何这些思想都没法迻译为传统语言,虽然我更大的自我能够理解这些思想,至少大体地能理解。

我在自己的机器人身躯里,最后一次走在涡克斯中心区的废墟里。那些高塔已开始破碎歪斜,广阔的山地要么一片黑暗,要么在明灭的灯光下战栗。涡克斯曾在几个世界的大海里航行,如今它正航行在那最为宽广的大海上。但很快我就得弃它而去。我已开始向假想智慧生物的纳米装置群迁移自己的记忆和身份。这些装置又跟尚存的假想智慧生物网络相连接,并且全都由远古的奇点动能驱动。

即使这一最后的秩序与意义阵地也厄运难逃。不用太久,那致使宇宙膨胀的同样的影子能量,亦将拆解物质自身,只留下一片自由次原子微粒的尘埃。那么,我想,黑暗是绝对的了。我不妨睡去。

不过这会儿,涡克斯中心区仍在继续航行。真空开始侵入它孱弱的防卫系统。虚空,它降伏于虚无。没有了感应重力,它里面的物件开始挤过破裂的护城墙,跌入茫茫太空。

那远处,那之外,我的身躯边界正不安地不断扩大。

因其虚拟政治组织启用巨大的运算能力,以解决生死存亡的问题,假想智慧生物网络系统变得越来越密集,也越来越复杂。重力异常现象表明,有着比宇宙本身的事件穹界还要大的巨型结构存在——浅梯度影子能量。这种能量有可能作为一种介质,将有组织的智慧生命带出混乱无序的荒漠。但如何带出去,会有怎样的代价?我不想陷入这样的争论。我自己的意识,尽管现在已完全无形无相,却还是太有限,无法充分理解。任其如何,这样的争论永远也不可能解译为文字。即使是某一意见的开场白,就需要连篇累牍的大量翻译。而这样的语言词汇,根本不曾存在。

宇宙的三维宏观结构开始了它终极的坍塌。新的天界因为宇宙坍塌而显露出来。潜藏的时空维度,从量子沫中结晶,作为新的微粒与力量舒展开来。我所期待的终极黑暗永远没有出现。曾经是假想智慧生物网络的实体——我与之绑定,永远无以摆脱的网络——突然以指数级速度膨胀。

但我能描绘我们所进入的领域。我们被迫创造新的知觉去感知它,创造新的思维模式去理解它。

我们进入到一个浩瀚的多维不规则空间,而且发现在那地方,我们并不孤独。各个多维结构都包含着许多的实体,这些实体里又包含了我们曾经容身其中的四维时空。我们已经够古老了,殊不知这些实体比我们更古老。我们已经够大了,殊不知它们比我们还要大。我们从它们之中穿过,要么是它们没注意到我们,要么是懶得理会。

从这一新的视角来看,我曾经居住的宇宙便成了一个我完全能够理解的物体。那是一个超球面,嵌于一团两种状态交相替换的云雾状东西里面——从大爆炸到物质坏空,所有可能量子轨迹之总和。“现实存在”——我们所曾认识或称之为的历史——只是这些轨迹中最具可能性的一条而已。还有无数其他的轨迹,从另一意义上看,亦是存在的:太多太多亦非无限的道路未曾走过,那是一座量子可选项的影影幢幢的森林,是一片未知大海之滩涂。

将一则消息放置于一个漂流瓶里,任它随波漂流,只是一种堂吉诃德式的理想,一种不切实际的举动,虽然作为人而言,的确显得崇高而伟大。你打算写什么,如果你要写这样一个消息?一个等式?一份忏悔?一首诗?这就是我的忏悔。这就是我的诗。

在那未曾生存体验过的种种历史轨迹的云雾深处,是众多未曾生存体验过的生命。它们极其微细,被埋藏于万古洪荒的时间与无数光年世纪的空间里。它们之所以不曾存在,是因为它们不曾出场或者被观察到。随之而来的,如果我施以如此干预,将会是一个新的,难以预料的时间支流:并非要抹去旧有的历史,而是与之并驾齐驱。其代价是我将丧失我自己的意识。

我从来进入不了那个四维时空。我任何的干预,都将是以那一刻为起点,创造一段新的历史……代价是我将不复存在。

不可避免的,并非死亡,而是改变。改变是唯一永恒的现实。元宇宙在不断进化,不规则,却永无止息。圣人变之为罪人,罪人变之为圣人。尘土变之为人,人变之为神,神变之为尘土。

我真希望能告诉特克.芬雷这些东西。

我本可以干预我自己的潜在历史,但我没觉得有这种冲动,也没觉得有这必要。我想让自己这最后的举动变成一份礼物,就算我无以预计它终极的结果。

在北卡罗来纳州罗利市城郊一个汽车宾馆房间里,在不曾上演的那些事件那玻璃镜镶嵌的走廊深处,一个女人正在进行性交活动,以换取一个棕色的小塑料瓶。塑料瓶里装着她想要的一克甲基苯丙胺兴奋剂。她那位伙伴是一位失业的气钻工,正在去往加利福尼亚的路上。在加州那边,他搞建筑的亲戚给他安排了一份活儿。他没带套子,直接插入那女人。一番冲刺,心满意足后不一会儿,他便驱车而去。他开房时给那女人尝的是真的兴奋剂,但留在妆镜台上的塑料瓶里装着的却是糖粉。

奥林.马瑟的存在,自不光彩的受孕那一刻,便被打了折扣。他枯痩如柴的母亲不足月就将他生了下来。他一出生,幼小的身躯便遭受了戒毒的痛苦。他算是活了下来,可他母亲因为营养不良,以及多重毒瘾,而交了老本。奥林做事情向来就很难像其他人那样有个估计。他常常为自己行为的后果而感到意外——通常是负面的意外。

我不可能使之变成一个更完美的人。那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我唯一能给予他的就是文字。通过将这些文字写入一个孩子的小脑。我消散了自我,使一个影子世界变成了真实存在。

在一辆租住的拖车房地板上放着一个床垫,他躺在床垫上睡着了。他姐姐艾丽尔坐在几英尺远的一把塑料椅子上,一边吃麦片粥,一边看电视。麦片粥里没有加奶,一只破碗,电视声音开得很低。奥林梦见自己走在一片海滩上,虽然他只是在电影里看见过海滩。梦里,他看见有东西随波飘荡个瓶子,绿色的玻璃因为经年的日晒和海水浸泡,已经褪了色。他拾起瓶子。瓶子封得很严实,可不知怎的,他轻轻一碰就开了。

纸页从瓶里翻飞出来,展开落在他手里。奥林还没学习读书写字,但有魔法般,他居然认识这些文字。一页一页地,他全部都看完了。在这里所读过的,他永远也不会忘记。

我叫特克.芬雷,他读道。

然后:我叫艾莉森.珀尔。

然后:我叫艾沙克.德瓦利。

我叫艾沙克.德瓦利……我再也写不下去了。

我叫奥林.马瑟。那便是我的名字。

我叫奥林.马瑟,在怀俄明州拉勒米市一个温室里上班。

我上班的那个苗圃的温室里,植物与幼苗台之间有道路相连。因此你可以在里面走来走去。也因此你能打理这些植物,而不会踩踏着它们。所有那些道路四通八达。你愿意走哪条路都可以。所有道路都从同一个开端,在同一处结束。虽然每一次,你都只能置身其中某一条道路。

我相信自己从一生下来便携带着关于特克.芬雷和艾莉森.珀尔和艾沙克.德瓦利的梦或者说记忆。当我年少之时,我为此深感痛苦。它们就像一幕幕图景出现在我眼前。如我姐姐艾丽尔常说的那样,它们犹如一阵风从我身子穿过。

这就是我突然去休斯顿汽车站的原因。这就是我将自己的梦用本子写下来的原因。

在休斯顿,事情并没如我预想的那样发展。(你知道,科尔医生,我希望这些文字只你一个看……除非是给博斯警官看,你给他看我不会介意的。)我想自己所走的道路与我梦中的不一样。比如说,我没抢劫过任何商铺。我想本也有可能的。上帝知道,我经常是又饿又愤怒。但每一次我想要伤害别人时,我就会想到特克.芬雷和那个燃烧的人(那个人就是我自己!),想到随时随地另一个的死都沉甸甸压在心上,该是怎样的可怕。

我在温室主要是夜间上班,不过他们通宵都开着明亮的灯。那房子里,任何时候都像是阳光明丽的正午。我喜欢那空气里湿湿的味道,喜欢植物生长的气息,甚至喜欢化肥那刺鼻的味儿。你还记得我在州救助中心时,屋外的那些花朵吗,科尔医生?你称它们叫天堂鸟。它们看上去像一种东西,实际却是另一种东西。但它们并不是有意要长成那样子的。它们只是时间与大自然使然。

在我工作的温室,我们没有种那种花。但我记得它们是那么的漂亮。它们的样子真的很像鸟儿,是不是?我想自己不会再给你写信了,科尔医生。请别误会。我只是想将这些纷扰忘掉。

博斯警官介绍给我的那些人真的很好。他们帮我找了这份工作,还给我和艾丽尔找了一个住处。他们都是好人,虽然他们所从事的事情超出了法律范围。准确地说,他们并不是罪犯。他们只是认为他们能创造一种更美好的存在之道。

或许他们会成功的。如果他们成功,那么,也许这个世界就不会如我所记下的那些梦境,就不会变成一片荒瘠,就不会被毒气污染。我希望事情会是这样。

我也不知道,当然。不过你可以信任这些人,科尔医生。

我知道你信任博斯警官。他给了我帮助,虽然本不关他的事。他是个好人,我相信。我感谢他。出于同样原因,我也感谢你。

好啦,我要说的就这些。我马上要去上班了。

别期待我会再给你写信。

艾丽尔顺致问候,叫我跟你说,休斯顿太他妈的热啦。

  奥林.马瑟

  怀俄明州,拉勒米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