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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特克.芬雷的故事
我叫特克.芬雷,故事中所记述的,是我现在的生活,而我曾认识、曾爱过的一切的一切,都早已死去,都早已不再。故事始于一颗行星的沙漠中,我们过去管这个星球叫“天球赤道利亚”,简称“天赤星”。这颗星球已经终结——不过,也难说。这些便是我的记忆,亦是事实。
一万年,差不多也是我离开那世界的时间长度。想起来实在太可怕了,一度,我几乎唯一就只记得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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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来时,置身旷野,身上一丝不挂,感到头晕晕的。空旷的蓝天里,太阳毫无遮拦地将它的光芒狠狠投射下来。我感到渴极了,渴得要命,浑身酸痛,舌头沉重,像是死在了口腔里。我挣扎坐起来,却差点儿翻倒。我视线模糊,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到这地方来的。我甚至也记不起是从什么地方来到这里的。我唯一知觉并确信的是,一万年(可谁曾计数过?)已过去了。想到此,心里就一阵慌乱。
我竭尽全力纹丝不动地坐稳,闭上眼,直至一阵可怕的眩晕过去。然后,我抬起头,努力想要弄明白眼前的景象。
我身在露天,看样子是一片沙漠。数英里之内,就我目力所及,不见一个人影。不过,我也并非唯一的存在:一大群飞行器从头顶上方驶过,速度很慢。飞行器造型奇特,看不出是什么让它们悬空不落下来的,因为它们既没翅膀也没旋翼。
我暂时不再去理会那些飞行器。当务之急,我需要找个阴凉的地方,我的皮肤已被日光灼伤得红通通的。不知道我已在阳光下暴晒多久了。
沙漠里,一直到天际,都是实实匝匝的沙地,上面东一块西一片地散落着像是巨型玩具的碎片:一个圆弧形的半只蛋壳样的东西,少说有十英尺高,灰绿色,在几米外的位置。远处还有一些类似形状的残片,色彩明丽,虽都已开始褪色。那景象,就像是一场大型的荼会,最后乐极生悲。更远处,是连绵的山峰,看上去像被熏黑的下颌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金属粉尘和滚烫岩石的味道。
我往前爬行了几米,躲进破裂的蛋壳阴影里。真是凉快,简直是一种莫大的享受。第二所需要的是水。然后也许还需要找点东西把自己的身体遮掩起来。但稍稍一动,我又感到头昏目眩。那些造型奇特的飞行器中,有一艘似乎一直悬在头顶上方。我试图挥动手臂,吸引它的注意,却一点儿力气也没有。我眼一闭,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我躺在一个担架样的东西里,被人抬着。
抬担架的人身穿黄色制服,口鼻上戴着防尘面罩。一位穿着同样黄色服装的女子走在我一旁。我们目光相遇,她说请尽量保持镇定。我知道你被吓着了。我们必须得赶快,但请相信我,我们会带你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几艘飞行器降落下来,我被抬上其中一艘。黄衣女子跟她同伴说了几句,不知道讲的什么语言。捕获我或者救助我的人让我站起来。我发现自己竟然能站住,而没有倒下。一扇门降落下来,将沙漠与天空关在了外面。飞行器内浸染着比外面柔和得多的光亮。
身穿黄色无袖套衫的男男女女在我周围忙上忙下,但我一直盯着刚才说英语的那个女子。“镇定。”她握着我的胳膊说。她身高不过五英尺多一点。摘下面罩后,她模样跟人没什么两样,这让人心里踏实多了。她棕色皮肤、黑色短发,看面相有些像亚洲人。“你感觉怎样?”
那可是个复杂的问题。我勉力耸了耸肩。
我们在一个很大的房间里,她护送我到一个屋角。墙面上平滑地伸出一个床一样的平面体,随之伸展出来的还有一个支架,可能是医疗设备。黄衣女子让我躺下。其他士兵或者是飞行人员——我不知道他们到底什么身份——没理会我们,自顾地忙碌着,操作沿墙设置的控制平台,或急匆匆地奔向飞行器的其他房间。我有一种电梯上升的感觉,估计我们已经起飞了,尽管除了说话声——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没有听见其他任何声响。没有颠簸,没有震动,没有涡旋。
黄衣女子将一根钝头的金属管压在我前臂上,然后又在我胸廓上压了一下。我感觉心中的紧张不安放松下来,渐渐陷入麻痹。我猜是被注射了麻药,但心里并不太在意。不再感到口渴。“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女子问道。
我声音粗哑,告诉她我叫特克.芬雷。我告诉她说,我出生在美国,最近一直住在天赤星上。我问她是谁,来自什么地方。她笑笑说我叫特蕾娅,来自于一个叫涡克斯的地方。”
“我们现在要去的就是那地方吗?”
“是的。我们很快就要到了。尽量睡一会儿吧,如果睡得着。”
于是我闭上眼,尽可能地回顾自己的一点一滴。
我叫特克.芬雷。
特克.芬雷,回旋纪末期出生,什么工作都干过,包括临时短工,水手,小型飞机驾驶员。后来设法搭乘一艘近海货轮,穿越圆拱形的星际隧道(因为是拱形的,过去也有人叫它“大拱门”),到了天赤星,在那里的麦哲伦港待了一些年。遇见一个叫丽丝.亚当斯的女孩。她在寻找她父亲。我们四处找寻,闯人一帮喜欢拿火星人生产的药物来做自我实验的人群中,然后又深入天赤星沙漠的产油区——当时,天空中已开始降落灰烬,地上也开始长出奇怪的东西。我曾深爱丽丝.亚当斯,因此也明白自己配不上她。我们在沙漠里分开……我想,正是那个时候,假想智慧生物携走了我,形如巨浪卷走一粒沙子。将我扔在这片海滩上,这片浅滩,这片沙洲,这片万年冲积而成的沙滩。
那便是我走过的人生,我所能重建的自己。
等我再次醒来,我已身在一个更小更密闭的舱房里。特蕾婭,我的护卫抑或医生(我不知道她到底是何种身份)坐在我床边,嘴里低声哼着一首歌。是她或是其他谁,给我换上了一套简短的上衣和裤子。
夜幕已经降临。在我左侧,一面狭窄的窗户外散缀着许多星辰,每次飞行器一个横向倾斜转弯,那些星辰也跟着旋转,就像是轮盘上的一个个亮点。天际是天赤星的小卫星——月亮(也就是说,尽管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仍然在天赤星上)。脚底下,海浪卷起白色的浪花,闪着熠熠的光辉。我们远离陆地,正在海上飞行。
“你哼的那首歌叫什么?”我问道。
特蕾娅微微一震,发现我醒着,有些吃惊。她很年轻,估计只有二十岁或者二十五岁。她目光专注,但很谨慎,似乎心底里对我有一丝惧怕。但她听见这问题,还是笑了笑。“就一首曲儿……”
一首熟悉的曲子。是回旋纪之后多灾的时期,一首非常流行的华尔兹舞曲节拍的耶利米哀歌。“让我想起过去曾会唱的一首歌。歌名叫做……”
“《当我死后》”
对。我年少的时候,孤独一人,在委内瑞拉一家酒吧里听过。不错的曲子,但我难以想象它是如何历经十个世纪之久,竟不曾湮灭。“你怎么会唱呢?”
“噢,三两句话也解释不清楚。这样说吧,我是听着这首歌长大的。”
“当真?你到底多大啦?”
又一个微笑。“没你老,特克.芬雷。不过我还是记得一些事情。这也是为什么他们派我来照顾你。我不仅仅是你的护理,还是你的翻译,你的向导呢。”
“那么也许你可以解释一下……”
“我可以解释的东西多着呢,但这会儿还不行。你需要休息。我会给你一点东西,让你睡一睡。”
“我之前一直在睡啊。”
“当时你和假想智慧生物在一起,就那种感觉吗——像在睡觉?”
这问题让我心中一惊。模模糊糊中,我知道自己一直“和假想智慧生物在一起”,但具体却没什么记忆。就此问题,她看样子比我知道的多。
“也许记忆会回来的。”她说。
“你是否愿意告诉我,我们在逃离什么吗?”
她皱了一下眉。“我没明白。”
“你们大家似乎都在匆匆逃离那片沙漠。”
“这……自你被他们带走后,这个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里发生过无数次战争。整个星球几乎所有人都死光了,再也没有真正恢复过生机。也可以说,在这地方,一场战争仍在继续。”
似乎是要印证这句话,飞行器剧烈地一个侧身。特蕾娅朝窗外不安地看了一眼。一道白光模糊了星星,将脚底下翻滚的波浪照得通明。我坐起身,想要看个究竟。我觉得,亮光暗灭的瞬间,自己看见天际有一个什么东西,像一片遥远的大陆,又或是(因为几近一马平川)一只巨型的船舰。一眨眼,它便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躺下别动。”她说。飞行器一个更加陡急的转弯。她一猫腰,钻进固定在最近一面墙上一张椅子里。窗外更多的亮光闪现。“我们在他们海船的射程之外,可他们的飞行器……我们费了好些时间才找到你,”她说,“其他人这会儿应该安全了。这房间会保护你不受伤害的,就算我们的飞船受到损坏,不过你必须得躺下。”
几乎话音未落,事情就发生了。
我们方阵共有五架飞行器(我是后来才得知的)。最后我们飞离了天赤星沙漠。敌方的攻击比预想来得快,来得猛烈:四架护卫飞船为保护我们被击落。之后,我们便没了任何防卫能力。
我记得特蕾娅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我想问她这是什么战争;我想问她“其他人”指的是谁。但没有时间。她死死抓住我,手冰冷。接着,突然一股热浪,一阵目眩的亮光,再接着我们便开始下坠。
一则是因为预先设定的紧急操纵程序启动起来,一则纯粹是运气,我们置身其中的这一块飞行器残片降落在距离涡克斯最近的岛上。
涡克斯是一艘海行船舰——从宽泛意义上讲,一艘轮船——却又远非轮船二字可以概括。涡克斯是一个漂浮的群岛,是我平生所见过的行驶于海上的最最巨型的东西。它就是一种文化,一个民族,一部历史,一门宗教。在将近五百年里,它一直在世界群落的各大海洋中航行。世界群落这个名字是特蕾娅取的,指那些由假想智慧生物建造的星际隧道连接一体所组成的行星群落。世界群落的敌人非常强大,特蕾娅解释说,而且他们距离世界群落很近。天赤星上如今已杳无人迹,一片空无。而“皮质民主制国家联盟”仍派出追击飞船,他们决议要阻止涡克斯抵达从天赤星通往地球的星际隧道。
她不相信他们能够得逞。但最近这一次攻击中受创不轻,单是我们乘坐的飞行器里就有人员伤亡。
我们之所以能逃过此劫,是因为特蕾娅为我施行救治的那个飞船舱特地安装了周密细致的逃生装置:防止因速度骤减导致灾难性损伤的气凝胶护垫,能携带我们至着陆的备用滑翔翼面。我们降落在涡克斯群岛的一个附属岛屿上。岛屿上目前无人居住,距离特蕾娅称之为“涡克斯中心区”的城区有相当一段距离。
涡克斯中心区是涡克斯群岛的核心所在,也是敌方攻击的主要目标。借着黎明的光亮,我们看见上风方向的天际,一柱浓烟滚滚升腾。“那,”特蕾娅声音悲戚地说,“那烟雾.肯定是从涡克斯中心区来的。”
我们离开冒着烟的救生艇,站在一片茂盛的草地上。太阳出来了,天际一览无余。“网络系统没一点声音。”她说。我不清楚这意昧着什么,也不明白她是如何知道的。她表情严峻,透着悲伤。除了我们的救生舱,飞行器其余部分肯定都坠落海里了。除我俩,飞船上其他人都死了。我问特蕾娅何以单单只有我们能安全逃生。
“不是我们,”她说,“是你。飞船就是为保护你的生命来的。我不过是碰巧守护在你身边而已。”
“为什么是我?”
“我们等候你数个世纪了。等你,以及跟你一样的人。”
我不明白。但她神情茫然,身上有淤伤,因此我没再继续追问。救援人员会来的,她说。她的人会寻找我们。他们会派出飞船的,即便是涡克斯中心区被损坏。他们不会扔下我们在荒野中不管的。
但后来的事实证明她错了。
坠落地面的救生舱外壁仍冒着丝丝热气,周围的草地都被灼焦了。救生舱内温度太高,就算想用作临时栖身之所也不可能。特蕾娅和我只好搬出来一些还可以使用的物品。救生舱里储存的物品,在我看来,实际上就是一些药品和医疗设备,远不是特蕾婭所谓的食物。每一只盒子,只要她指头一点,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通通搬出来。然后,我们将抢救出来的物品堆放在近旁的一棵树下(是什么树我不认识)。此时,那棵树是我们唯一需要的庇护所。树荫外热烘烘的,天空里没一丝云翳。
虽然忙碌了大半天,我仍感觉非常精神,比我刚从沙漠里醒来那会儿好多了。一点不感觉累,甚至也没有半点的焦躁。肯定是特蕾娅给我注射的药物的作用。并不是使用镇定剂后的那种安静,而是一种气定神宁,感觉精神抖擞,因此也无心去理会迫在眉睫的危险。特蕾娅往伤口和擦伤上涂抹了些油膏样的东西,那些伤立马就愈合了。然后,她将一根蓝色玻璃管插在臂弯。几分钟后,她跟我一样,也显得生气勃勃起来。只是,她脸上仍挂着面罩般的悲伤。
待阳光消尽天际的暗影,我们降落地点四周的景物终于可以看得更清楚了。那是一片富庶之地。在我孩提时候,母亲常常给我读儿童版插图《圣经》。这岛屿让我想起那幅人类堕落之前的伊甸园水彩画:起伏连绵的草地,铺垫着三叶草一样的绿草,四周都是果实累累的树丛,草地铺展,一直没人果树丛中。只是,没有羊羔和狮子,或者是人影或道路。甚至一条林间小路也没有。
“或许会有所助益吧,”我说,“如果你说一说目前的情势。”
“这就是我所接受的训练——帮助你理解所发生的事情。可是没了网络,我也不知道从哪儿说起。”
“就告诉我一个纯粹的局外人想要知道的东西吧。”
她抬头望着天空,望着上风方向那不祥的烟柱。她的眼里映照着沉沉烟云。
“那好吧,”她说,“我就将自己所能告诉你的都讲给你听吧。趁我们等待救援的这会儿。”
涡克斯为一大群男女合力所建,然后住上了人,因为他们相信他们的最终使命就是要前往地球,与假想智慧生物取得直接联系。
那是四劫五世纪之前的事了,特蕾娅说。自那以来,涡克斯一直信守自己的信念。她已穿越三道星际隧道,建立临时友好联盟,与公然的敌人作战,吸纳新的太空社群和新的人造附属岛屿,直至形成目前规模的涡克斯群岛。
她的敌人(“皮质民主制国家”)认为,任何试图吸引假想智慧生物注意的举动,都极其危险,都是自寻死路——而且不仅仅是对于涡克斯本身。这一分歧,偶尔会升级为公开的战争。过去五百年间,涡克斯两度险些被毁灭。但事实证明,她的子民比敌人更训练有素,也更聪明。或者说特蕾娅是这样认为的。
特蕾娅几乎是一口气讲下来。等她语速渐渐放慢,我说:“你们是怎样从偌大一个沙漠里找到我的呢?”
“从一开始就策划好的,早在我出生之前。”
“你们预计好能在那地方找到我?”
“我们根据经验和观察得知,假想智慧生物的身体具有自我修复和再生的功能。我们根据地质变迁的迹象得知,每9875年一个循环。我们根据历史记载得知,某些人会被送往天赤星沙漠自我重生,其中就包括你。进去的人自然要出来。预测几乎精确到点。”她声音里充满虔敬,“你一直跟假想智慧生物生活在一起。这就使你变得与众不同,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你。”
“需要我干嘛?”
“数世纪前,连接天赤星与地球的星际隧道就出了故障,然后再没人到过地球。不过我们相信,我们能过得去的,只要有你和其他人与我们一道。你明白吗?”
不明白——但我没细问。“你说‘其他人’——都是谁呢?”
“其他被选中参与假想智慧生物的再生循环工程的人。你当时在场,特克.芬雷。你肯定看见过的,尽管是忘了。一条星际隧道,比其他连接各个世界的隧道小一些,但也够大的了,起点就在那片沙漠中。”
我对于这条隧道的记忆,有如晨间第一缕曙光中,我记起的昨夜一场噩梦。它所引发的毁灭性地震。假想智慧生物的机械装置被从太阳系吸引过来,犹如毒性的灰烬从天而降。我许多朋友因此而毙命。特蕾娅称之为“时间隧道”,并暗示说隧道是假想智慧生物某种生命循环工程的一部分,但当时我们不知情。
我不禁一个寒战,尽管空气里热浪滚滚,镇定药剂在我的血液里奔流。
“你被送去参加生命再生工程,”她说,“并且处于停滞状态将近一万年。假想智慧生物特别在你身上做了标记,特克.芬雷。假想智慧生物知道你的存在。这就是为什么你非常重要。你,以及其他的人。”
“告诉我他们的名字。”
“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我被指派专门照顾你的。要是网络运行正常……但它出故障了。”她迟疑了一下,“攻击发生时,他们很可能正好在涡克斯中心区。你可能是唯一的幸存者。因此必须得有人来救我们。他们会尽快赶来的。他们会找到我们,带我们回家的。”
任她这样说,天空里还是那么蔚蓝,那么空无一物。
那天下午,我在着陆地附近巡视了一番——但不敢走远,营地随时保持在视线范围内——顺便捡些柴火。涡克斯群岛的这一岛屿上许多树木结的果实都可以吃,特蕾娅说。于是我也摘了一些。我用从救生舱里抢救出来的彩色细绳将柴火打成拥,将野果——甜椒大小的黄色豆荚——塞进一只布袋里。布袋也是救生舱里抢救出来的。能做一些有用的事情,心里感觉很不错。除却偶尔一声鸟叫和树叶簌簌的声响,余则唯一便是我节奏均勻的呼吸和脚步走在茂密草地上的声音。起伏的原野,若非天际那一柱仍浓烟弥漫的烟柱,一定会让人备感舒心慰藉。
我回到营地时,脑子里一直想着那烟柱。我问特蕾娅那是否遭到了核武器攻击,是否要考虑放射尘和核辐射的问题。她也不知道——“自第一次基督教正教战争以来”,涡克斯从没遭受过热核攻击。那是她出生前两百多年发生的事情了。她所学的历史书里没有讨论那次战争所带来的后果。
“我想没什么关系的,”我说,“我们似乎也做不了什么。看情形目前风向对我们有利。”烟柱的羽翼开始朝与我们所在位置平行的方向慢慢散去。
特蕾娅眉头紧皱,一只手搭在眼睛上方,朝顺风的方向望去。“涡克斯是一艘用发动机驱动的轮船,”她说,“我们在船尾方向——我们应该是在涡克斯中心区的顺风向才对。”
“什么意思呢?”
“我们可能没了方向舵。”
我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也不明白对于一个面积相当于一个较小的洲的船舰来说,“方向舵”能使上什么劲),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涡克斯中心区受损相当严重,救援可能不能如特蕾娅所愿,一时半会儿是来不了的了。我猜想她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她帮我一道挖了一个小坑,用来生火,但她情绪很不好,也不愿多说话。
我们没有时钟,也不知道几点了。兴奋剂药性渐渐消退时,我睡了一小会儿。醒来时,太阳正好碰着地平线。此时,空气凉爽了一些。特蕾娅给我演示,怎样使用其中一件抢救出来的物品点燃我拾掇回来的柴火。
柴堆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我不觉开始寻思我们所处的位置——相对于天赤星的海岸线,涡克斯的物理位置。在我当年,天赤星是新世界的一个常设桥头堡。从苏门答腊岛出发,通过假想智慧生物的星际隧道,你便能抵达这一星球。倘若涡克斯想要前往地球,她就得先抵达那同一星际隧道位于天赤星的端点,然后踏上横跨之旅。因此,太阳刚一西沉,逐渐暗淡下来的天空里,便看见星际隧道顶端亮光开始闪烁,我一点也没觉得惊讶。
这条星际隧道是假想智慧生物所建造。隧道之庞大,超乎人类领悟力所及。在地球,星际隧道的脚柱深嵌印度洋洋底,隧道顶端伸展至地球大气层之外。在天赤星这一端,也是同样庞大的建构,某种意义上讲,甚至也是同样的物质构造。一条隧道,两个世界。日落过后好久,隧道顶端仍反射着太阳的光芒,成了遥远天庭里一缕银辉。万年如斯,不曾有任何改变。特蕾娅定定地望着天空,用她的本族语轻声地念诵着什么。等她念诵完毕,我问她是在唱歌还是在做祷告。
“也许都是吧。你也可以说它是一首诗。”
“能翻译一下吗?”
“是关于天地循环和假想智慧生物生命的。诗里说,世间不存在开始,亦不存在结束。”
“我对此一无所知。”
“恐怕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
她脸上郁郁不乐的神情毫无掩饰。我告诉她说,我不明白涡克斯中心区到底怎么了,但我为她遭受的损失感到难过。
她忧伤地冲我一笑。“我为你遭受的损失才感到难过呢。”
对于自己所遭遇的事情,我从未有过那种意识——觉得有什么损失,有什么值得悲哀的。的确不假:我远离自己家乡十世纪之远,永远无法再回去。一切知晓的,一切熟悉的,都一去不复返了。
但我一生大部分时间里,都一直试图在自己的现在与过去之间建起一道高墙,而且至今都没有成功。有的东西被从你身上夺走,有的被你抛在身后——还有一些东西,你随身相携,世代相循,永无终结。
第二天早上,特蕾娅又给我注射了一次。她携带的医药品真似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她唯一能提供的抚慰就是这东西,我也是欣然接受。
“要是救援能来,早该来了。我们不能一直这样等下去,我们必须得步行前进。”
去涡克斯中心区,她的意思是说:去她那漂浮国度熊熊火焰的首府。
“能行吗?”
“我想行的。”
“这地方有我们所需要的一切食物。如果我们待在救生舱坠落地近处,他们更容易找到我们的。”
“不行,特克。我们必须赶在涡克斯越过星际隧道前,到达中央区。不过问题还不仅仅如此。网络系统仍没修复。”
“那有很大关系吗?”
她眉头紧皱的样子,我意识到,她是绞尽脑汁在搜寻英语单词,以表达某个不熟悉的意念。“网络系统并非只是一种被动的链接,我们身体和大脑的一些部分有赖于它。”
“有赖于它做什么?你看上去蛮不错的呀。”
“是我给自己输入的药物在起作用,可药物也有耗完的那一天。我需要回到涡克斯中心区——相信我说的没错。”
她一再坚持,我自然没什么理由与她争辩。药物的事很可能真有其事,今天早上她已给自己注射了两剂。显然,那些药物的药效持续时间已不如前一天强。于是,我们尽自己的承载力,将从救生舱里抢救出来的有用物品打包,然后步行前进。
中午之前,我们已不紧不慢地踏上征途。如果说战争仍在继续,可又不见任何战争的踪影。(敌人在天赤星没有固定基地,特蕾娅说,这次攻击是一系列战争的最后一搏,意图阻止我们穿越星际隧道。涡克斯防御系统崩溃之前,有过一次反击;空旷的蓝天很可能就是反击成功的一个标志。)起伏的原野并不构成什么实质障碍,我们迎着远方天际一直升腾不止的烟柱方向往前走去。大约中午时分,我们爬上一座小山丘。从小山的顶上,能清楚地看见小岛的边缘——三面临海,上风方向是一片隆起的陆地,肯定是岛链中的下一座小岛。
更为有趣的是,我们前方华盖般茂密的森林中,矗立着四座塔——人工建筑,黑色的,没有窗户,大概有二三十层楼高。每座塔之间相距数英里,无论要到达哪座塔,都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走到的——不过我想,如果塔里有人,我们说不定就能得到一些帮助。
“没有!”特蕾娅拼命地摇头。“没有,塔里没人。那些塔都是些机器,而非人住的地方。它们采集四周的辐射,然后将辐射灌注到下面去。”
“下面?”
“灌注到岛屿的中空区,中空区是农场。”
“你们农场在地下?”这上面有大量肥沃的田野,更别说是充足的阳光了。
上面不行,她说。涡克斯根据设计,要周游世界群落各大星球,途中得经历各种严寒酷暑和变化多端的环境。尽管说世界群落的各大星球都适合人居住,但各星球环境条件彼此各异。群岛上的食物必须得到保障,而不受昼夜或季节长短、气温急剧变化、阳光或紫外线强弱的影响。长期而言,发展地面农业,就跟在航空母舰甲板上锄地种植一样是天方夜谭。这地方森林之所以葱郁茂盛,是因为过去一百年里,涡克斯大部时间停靠在气候宜人的地带。(“一切都会改变的,”特蕾娅说,“一旦我们抵达地球。”)起初,这些岛屿上都是些光秃秃的人造花岗岩石块。数个世纪后,日积月累,渐渐形成表层土壤,并成为从邻近两个星球的岛屿或大陆上逃逸或被风吹来的栽培品种以及其他种子的领地。
“我们可以到农场下面去吗?”
“也许吧。不过这样做不明智。”
“为什么——那些农民很危险吗?”
“没有了网络,他们有可能很危险。很难给你解释清楚,不过网络系统还具有社会调控的功能。网络恢复运行之前,我们应该远离那些粗野的群氓。”
“农民一旦挣脱链子就不安分吗?”
她轻蔑地看了我一眼。“请不要对你不了解的东西妄加评判。”她调整了一下背包,跨前几步,把我抛在后面,中断了交谈。我跟随她向山下走去,重又走进树荫下。每次越过一道开阔的山梁,我都要参照那些黑塔的位置,估算我们前进的速度。据我估算,我们一两天时间就能抵达上风方向的海岸。
那天下午,天气状况变遭。黑压压的乌云翻滚过来,随之而来的是没有定性的风和阵雨。我们脚步沉重继续前行,一直到天色暗下来。然后我们找到一片浓密的树林,在密密匝匝的树枝间拉起一张防水油布,以挡风避雨。我成功地生起一小堆篝火。
夜幕降临,我们蜷缩在油布下。空气中弥漫着树枝燃烧和潮湿的泥土味儿。当我加热我们的两份饭食的时候,特蕾娅独自在哼歌。是飞行器损毁之前,她在上面唱的那同一首歌。我再次问起她,如何会唱一万年前流行的歌曲。
“这是我接受的训练的一部分。对不起,我没意识到这会给你带来不安。”
“没有啊。我知道那首歌。我是在委内瑞拉第一次听到这首歌的,当时在等候调令,去一艘油轮上工作。那地方的小酒吧常常播放美国歌曲。你是在什么地方听过这歌的?”
她目光越过火堆,望着黑漆漆的树林。“从我卧室的一个文件服务器上听来的。我父母外出不在家时我就播放这首歌并跟着跳舞。”她的话音渐渐低下去。
“在什么地方?”
“尚普兰。”她说。
“尚普兰?”
“纽约州。靠近加拿大边境的地方。”
“地球上那个尚普兰呀?”
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接着瞪大眼睛,抬手捂住嘴。
“特蕾娅?你没事吧?”
显然是有事。她一把抓过帆布背包,一阵翻找,扒拉出药物分配器,然后贴压在手臂上。呼吸一恢复正常,她便说道对不起。出了错。请别问我这些事情了。”
“或许我能帮上什么忙,如果你告诉我目前的情况。”
“这会儿不行。”
她挪近火堆,蜷缩身子,闭上了眼睛。
到早上,大雨变成了迷蒙雾气,风也歇息了,不过夜里大量成熟果实吹落,一顿早餐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阴霾的天空里,看不见了涡克斯中心区那边的烟柱,好在相距不远的两座黑塔仍可作方向标。半上午时,浓密的雾气渐渐化开。到中午时分,阴云散去,我们已能听见大海的声音。
白天里,特蕾娅话尤其多,很可能是注射的药物分量太大的缘故。(她已给自己注射了两安瓿的剂量。)显然,她是借助药物注射,以弥补“网络”中断带来的影响——不管网络中断对她究竟意味着什么。而同样显而易见的是,她面临的问题已越来越严重。自我们拔营起身,她就一直念念叨叨——不是交谈,而是神情恍惚,神经质的自言自语。换在其他时间和地点,我会认为她这是吸食了可卡因的表现。我仔细地听她说些什么,没有打断她,尽管她大部分的话都没任何意义。间或她自言自语暂息,树林里的风声似乎陡然变得特别大。
她告诉我说,她出生于一个工人家庭,家在涡克斯中心区下风向区,较远的地方。父亲和母亲身上都装备有神经中枢接口,因此许多的技术工种他们都会做,比如“监管基础设施,或运用新型工具。”他们比“管理者”身份低,但却为自己的多才多艺非常自豪。特蕾娅本人从一出生起就受到训练,将成为治疗师、学者和医生队伍中的一员。他们唯一的使命,就是与从天赤星沙漠搜寻到的幸存者交流沟通。作为我的一名专门指定的“联络治疗师”(唯一只是通过历史文献记录对我有所了解:姓名,出生日期,以及我消失于时间隧道的记载),她必须得会十个世纪前的英语口语。
她的英语是从网络上学来的。但网络给她的不仅仅是一份词汇表,同时还赋予她一个完整的第二身份套内植记忆,运用二十一世纪的文献资料合成,然后通过在她出生时就植入她脊髓的互动终端输入大脑。她称这第二身份为“伪人格”——不仅仅是一个名字,而是一个生命,一个有着它自己的时空记忆、人物交往以及思想和情感的生命。
她的伪人格主要以一位名叫艾莉森.珀尔的女性为信息源。艾莉森.珀尔出生于纽约州的尚普兰,出生时间在回旋纪刚终结后不久。艾莉森的日记作为一份历史文献历经劫数留存下来。网络系统依据里面的日记,为特蕾娅合成了这一伪人格。“当我需要英语词汇,就会向艾莉森请教。她喜欢文字,喜欢写作。比如像‘橘子’,一种水果。我从没见过也没吃过的水果。艾莉森非常喜欢橘子。我从她那里获取的只是这个词语和概念,圆形,鲜艳,以及橘子的颜色,虽然并非直接经验,不曾有直接品尝……不过那些记忆也很危险。必须将它们控制在一定范围内。失去网络所界定的神经系统参数,艾莉森的人格已在开始转移。我搜寻自己的记忆,出来的却是她的。让人……混淆糊涂。这不仅仅是情况变糟的问题。药物,药物可以起一定作用,但只是暂时性的……”
特蕾娅将这一切以及其他的事情一股脑地说了出来。就我的观感,我相信她说的都是真的。我相信她,是因为她说话带有的美国口音,里面不时蹦出一些很可能直接来自艾莉森.珀尔日记的词句。通过这些,她不自觉地哼唱的那首歌,时不时的神情恍惚,盯着天空发呆的样子,翘首像是在听谁说话(可我却听不见),都有了一个合理解释。
“我知道这些记忆并非真实,而是网络系统根据远古数据,进行推断并加工合成的。但即使这样说说也让人感到奇怪,似乎——”
“似乎什么?”
她转过头来瞪着我。很可能她并没意识到自己在大声说话。我真不该打断她。
“似乎我不属于这里。似乎我这一切都是某种未来才有的东西。”她脚跟在潮湿的泥地上蹭出一个小坑。“似乎在这地方我只是一个陌生人。跟你一样。”
日落前不久,我们抵达岛屿边缘。边缘,却不见海滩。在这里,岛屿的人造痕迹清晰可见。森林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长满杂草的坡面,裸露的山岩几乎是垂直而下,突降数百英尺,直至海面。峡口对面是涡克斯群岛的另一座岛屿,一道半英里宽的深谷与这边岛屿相隔。“可惜没桥。”我说。
“有,”特蕾娅简短说道,“类似桥。从这地方我们应该能看见。”
她匍匐着慢慢爬到悬崖边,示意我也那样爬过去。高空对我也算不得什么——在前一世界里,我就是以飞机驾驶为生的——然而要爬到绝壁的悬崖边上,却远不是那么好玩,我也从没有过这等经历。“就在那下面,”特蕾娅用手指了指说。“看见了吗?”
太阳一点点沉落,深谷里已是暗影重重。无数世纪的风剥雨蚀,冥顽不化的人造岩石上被打磨出一个个坑穴,海鸟在这些坑穴里筑起了巢穴。左侧远处,我看见她指向的东西。一条封闭的隧道将这一人造岛屿与另一座岛屿连接起来。隧道的近处看不见,只有在前方远处,岛屿岩壁设计考究的曲弧面位置,才看得见。隧道呈黑色,与下面大海一个颜色,上面结了盐霜。因为眩晕,加之视角不对,因此很难判断隧道到底有多宽。不过我估计,你可以让十二辆半挂式卡车在上面并排行驶一直走到底,而且空间还绰绰有余。但尽管如此,却不见有任何翼梁、绳索、线缆或横梁支撑——似乎庞大的隧道承担着自己本身的重量。群岛的每一座岛屿都有着自己的传动系统,这些传动系统都受制于涡克斯中心区的一个中央控制器。然而,我仍忍不住感到惊奇,这两个漂浮的庞然大物之间所产生的物理应力是何等巨大,即便说隧道本身所承担的只是其中微乎其微的很小一部分,亦是不可思议。
“自动货机通过这条隧道将生物质原料运送到涡克斯中心区,然后将加工后的产品运回给农民,”特蕾娅说,“隧道不是为行人设计的,不过应该也没问题。”
“我们怎样进去?”
“我们不用进去。我们要进去,可以从下面的农场进去,而不是这地方。我们必须得从隧道的外面过去。”
我在心里揣摩了好一阵子这一念头,尽量让它别太靠近,免得心惊肉跳。
“悬崖上錾有石阶,”她补充道,“从这个角度看不到。是最初建造岛屿时修建的,因此很可能被侵蚀了。”即便是建造岛屿用的泡沫花岗岩,也经不起风雨和海水长久的侵蚀。“攀爬起来可不容易。”
“隧道顶是弧线型的,看上去相当光滑啊。”
“可能比你想象的要宽。”
“也可能不是很宽呀。”
“我们别无选择。”
不过天色已晚,再有两三个小时天就黑了,因此今天来不及了。
我们回到森林,重新安营扎寨。我看见特蕾娅又注射了一剂药。我问道那玩意儿永远都用不完吗?”
“它会自我再生,有自己的代谢机制。注射的时候,它会吸进去一点血液,然后用这作原材料,催化活泼分子。只要有身体热量和周围的光线,就能进行代谢反应。对于你,它会生成一种抑制焦躁的药物。但它给予我的药物,跟你的不一样。”
她想继续给我注射药物,但我拒绝了。我决定直面自己的焦躁不安,任其结果如何。“它是怎么知道合成不同药物的呢?,’她皱紧眉头,每次遭遇某一概念,她的鬼影私人教师艾莉森.珀尔又没有现成的词语时,她都是那神情。“它会提取血液样本,然后据此进行估计。不过也不是,它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它也需要更新。这一个就已经使用过度了。”她又补充道,“不过,如果你想使用,还是没问题的。”
“不用。它给你提供的是什么呢?”
“一种……你可以叫它认知强化因子。它有助于划定真我的记忆与虚拟记忆之间的界线。但这只是权宜之计而已。”
“给我说说网络系统吧。是什么,是一种体内无线接口吗?”
“不全是,但某种意义上讲,也是。唯一不同的是,我所接收到的不是一般信号,而是一种生物性和神经性的调节信号。涡克斯中心区的每个人身上都携带有一个终端装置,我们都与网络系统相链接。网络系统帮助我们对大脑边缘系统进行协调,以达成一致共识。我不知道为什么还没修好。即使是涡克斯中心区的转发器被破坏掉了,到这会儿,工人也该恢复了网络系统的基本功能了呀。除非是那些中央处理器本身被损坏了……可中央处理器建造得非常坚固,除非是被高威力武器直接击中,否则都不会有问题的。”
“也许正是那样——被直接击中了。”
她郁郁不乐地耸耸肩,以示回应。
“这意味着我们完全可能在朝一个放射性废墟行进。”
“我们别无选择。”她说。
她睡着后,我坐了起来,小心地侍弄着火堆。
没再使用镇定剂,我自己的近期记忆已开始板结强化。就在几天前,我还在为活命而挣扎,因为天赤星沙漠里的时间隧道从休止状态中重新矗立起来,引发了一系列的地震。而此刻,我却身处涡克斯。转瞬间如此的折腾变化,我想,你是难以领受的。你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去承受。
我任由篝火燃烧化作余烬。假想智慧生物的星际隧道在头顶的天空里熠熠闪烁,好似群星中一粒嘲讽的微笑。附近的悬崖峭壁,将海浪冲刷的回音放大至无数倍。我不明白他们为何要对涡克斯中心区进行核打击,那些“皮质民主制国家”,他们为何要那样做,他们的理由是否如特蕾婭暗示的那么肤浅。
就可能情形来看,在这场冲突中,我是一个中立者。这不是我的战争。我在想,艾莉森.珀尔,那位尚普兰幽灵,是否也会持同样中立的态度。也许,那正是特蕾娅感到无所适从的原因:“艾莉森”和我都只是毫不相干的过去的影子,潜在地,都有可能不会为涡克斯中心区效忠。
黎明时分,我们拔营动身,沿着弧形的悬崖行进,最后抵达特蕾娅所谓的“石阶”——切入花岗岩石壁上的宽阔下坡面。岁月早已将台阶磨蚀,只剩下倾斜的壁架,外边就是令人头晕目眩的绝壁。每一步台阶,因为苔藓类植物和鸟粪,都非常湿滑,愈往下行,大海的咆哮愈加震耳欲聋。到最后,两边岛屿高耸的边缘几乎完全遮挡住了天空,只余下几缕倾斜的阳光。我们慢慢往前移动。有两次我们停下来,等候特蕾娅用她的高科技注射器给自己注射药物。她严峻的表情下透出恐惧。她老是回头往上看,似乎害怕有人跟踪我们。
当我帮助她爬下最后一个垂直豁口,终于抵达隧道顶,根据阳光的倾斜度,我估计时间已过正午。隧道顶比从上面看时要宽阔,也比较安全,可以站立在上面。不过,因为隧道顶是圆弧形的,两面是垂直绝壁,因此还是没胆量在上面行走。到隧道对面的定位点,估计有半英里距离。此时,因为雾气,对面的定位点已看不见。到了那一端,将又是一番心惊肉跳的攀爬。如果运气好,希望天黑之前能到达对面。在这下面,黑夜来得特别早。
为分散一下注意力,排遣排遣紧张情绪,我问特蕾娅(或者说是艾莉森.珀尔)都记得些什么。
“我不知道回答这问题是否安全。”但她叹了口气,还是继续道:“尚普兰。冬天寒冷。夏天炎热。在鲶鱼场的湖里游泳。我们家大多时候都分文皆无。那是回旋纪之后的年份,当时大家都议论纷纷,不知假想智慧生物到底会有多仁慈,会如何保护我们。但我从来不信。夏天烈日下,徘徊在尚普兰的人行道路上,你会知道混凝土地面那明晃晃的光芒是什么模样吧?我当时顶多不过十岁,但我记得自己曾这样想,我们所能仰仗于假想智慧生物的也仅限于此——不仅仅是我们,还包括我们整个星球——假想智慧生物的仁慈与恩惠恰如脚底下一抹微弱的白光,你瞥上一眼,然后过目便已忘却。”
“特蕾娅可不是这样说假想智慧生物的啊。”
她恼怒地白了我一眼。“我是特蕾娅。”然后往前走了几步。“艾莉森是错的。假想智慧生物——从任何理性的角度来看,他们都是天神,但他们并非高高在上,冷漠无情。”她顿了顿,斜眼看了我一眼,拂去眼前的盐雾。“你应该明白这一点!”
也许是吧。不多久,我们到达隧道顶的中点。在这位置,深谷两侧的风交汇成一道,来得异常凶猛。我们就像是雨天晾衣绳上的蚂蚁,不得不手脚并用,紧紧趴在隧道顶上。交谈没法再继续。隧道一阵接一阵的震颤通过我的掌心传遍全身,好似钢铁因为难以估算的应力,发出的阵阵呻吟。我心里嘀咕道,这已然受损的群岛,再有多大的破坏力就可能让它分崩离析——再一次核打击?或者区区的一次七级浪涛加上一顿狂风——考虑到它已经受损的程度?我想象地铁列车般粗细的钢缆突然绷断的样子,想象那些岛屿船突然破碎,上面无数的东西撒落到海里的模样。这样的念头让我徒增不安。要不是为了特蕾娅,我可能早已掉头回去了。可要不是特蕾娅,我压根儿就不会来这地方。
最后,我们终于进入对面崖壁的暗影里。到了这位置,狂风减弱,变为低沉的呜咽。我们又能直起身来。錾在花岗岩岩壁上的石阶跟峡谷对面的一样:被风雨侵蚀,长满荅藓,陡峭,散发着刺鼻的海腥味。我们才爬了十余步,特蕾娅突然停下来,死一般一动不动。
我们头顶的岩架上站满了人。
他们肯定是看见我们过来的,肯定是躲着,等待时机成熟才现身。看阵势来者不善。
“农民。”特蕾婭悄声道。
有约莫三十人,男男女女,铁青着脸瞪着我们。好些人手里握着类似武器的器具。特蕾娅迅速回头瞥了一眼我们过来时的桥,但太迟了,天也太黑,没法逃跑。敌我力量悬殊,而且我们处于极其不利的位置。
她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冰冷。我感觉到她脉搏在突突地跳动。“让我跟他们谈谈。”她说。
我将她推上上一级岩石架,然后她回身拉我上去。这样,我们与那群入站在了同一水平位置。那些农民将我们团团围住。特蕾娅伸出双手,做出一个和解的姿势。于是,他们的头人跨步上前。
至少我猜他是头人。他身上没佩戴任何身份标志,但似乎也没任何人质疑他的权威地位。他手持一根金属棒,拐杖长短。金属棒愈到顶端愈细,在顶端形成一个锋利的尖儿。跟身后的人一样,他身形也非常高大。他皮肤黝黑,布满细密的皱纹。
不等他开口,特蕾娅用本族语讲了些什么。他不耐烦地听着。特蕾娅又用英语低声道我告诉他你是被挑选参与生命再生工程的一位再生人。希望他会因此有所顾忌——”
但没用。他朝特蕾娅吠叫了几句。她半吞半吐地回应说了些什么。他又一阵咆哮。她低垂脑袋,全身发抖。
“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她悄声道,“都不要介入。”
头人双手抓住她肩膀,猛地一推,将她摔倒在湿滑的花岗岩石级上。她匍匐在地上,颧骨碰在岩石上,鲜血直流,痛得紧闭双眼。
于是战斗也有了我的一份。我不是特别擅长于战斗,但也不可能无所作为,不可能袖手旁观。我一个箭步向那个农民冲过去。但不等我碰着他,他的朋友便已七手八脚把我抓住,将我拖了回来。他们把我摁下,跪在地上。
那首领农民一脚踏在特蕾娅肩上,将她制住。因为重压,她身子直挺挺躺在地上。
金属棒锋利的尖端点在特蕾娅脖颈下的脊柱第一椎骨。因为第一椎骨被重力压住,她身体僵直,动弹不得。
然后那农民将金属棒尖狠命往下一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