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桑德拉与博斯


桑德拉上了床,她确信这些材料有问题,是一个拙劣的玩笑。只是太晚,她没打电话去诘问博斯。然而,如果说只是一个玩笑,那也是一个编造精致的无厘头玩笑。她不相信,奥林.马瑟,那位她在州救助中心与之面谈过的年轻人,那么怯生生的,那么不善言辞,能写出这样的东西来。在她看来,最有可能的是,他是从什么科幻小说上抄袭的,然后冒充是自己写的东西……虽然她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做。

于是她耸耸肩,干脆不再去想这让人没头绪的问题,先好好睡上一觉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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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时挣扎着起来,她估计,真正睡着顶多不超过三个小时。也即是说,她今天将会红着一双眼睛,脾气暴躁。从客厅窗户外蒸腾的雾霭可知,今天又是大太阳。这种雾罩,也只在八月间的休斯顿才会有。

她用汽车仪表盘上的话机给博斯打电话,但号码自动跳到语音邮件。她留下自己的姓名和办公室电话,并补了一句你是否错将其他文件发给我了?要不我可否以州救助中心的名义与你本人面谈呢?请尽快给我回电话,并予说明。”

桑德拉多年来受雇于休斯顿大区的州救助中心,已对该中心了如指掌,包括它的内部运作机制,日常工作节奏。换言之,假如有什么异常,她凭直觉便能感觉出来。而今天上午,就有异常事情发生。

她所从事的工作,即使是在最顺利的时期,在道德上也有着某种界定不明的尴尬。回旋纪之后一段时期,满目疮痍,到处是无家可归的难民,心理疾病肆虐,州救助中心系统由国会委托管辖。立法委员会的用心是好的。而且事实上也是如此,对于任何严重的精神病患者来说,州救助中心比流浪街头要强得多。医生尽职尽责,用药科学合理,公共住房,尽管设施不够齐全,至少还算干净,而且安保也有保障。

然而,太多的时候,许许多多本不该送往州救助中心的人被清扫进来:不够追究刑责的犯人,好胜斗勇的穷光蛋,因为经济困难而患上慢性焦虑症的普通人。州救助中心,一旦被赋予这一义务,尽管非你所愿,便再难脱身。一帮当地政客奔走呼号,反对将囚犯“倾倒回街头”。而救助站的重返社会教习所项目又长期遭到宁比分子(也就是不希望在本地区建设扰民或不安全设施的人)的骚扰,而无法开展。其结果就造成了这样一种局面,州救助中心的人口持续增长,而其经费却一分不增加。相应地,也造成员工工资下降,驻地人口超员,丑闻时不时见诸媒体。

作为一名入站审查医生,桑德拉的职责就是要从源头上堵住漏洞,确保接纳真正需要救助的人,而将仅仅轻微精神困扰的人拒之门外,或打发到其他社会福利机构去。从理论讲,这就如给病人诊断和开处方那么简单。而事实上,这工作大多时候需要进行推测,需要呕心沥血的恰当判断。拒绝案例太多,警方和法院会动怒;接纳的太多,管理方又会抱怨“是非不分”。更折磨人的是,她面对的不是简单的加减乘除,而是有血有肉的人:伤病人员,身心疲惫的人,易怒的人,不幸甚至有时有暴力倾向的人;人们往往视进州救助中心为坐监——本质上也的确如此。

因此,免不了某种程度的紧张,要力求保持平衡。在单位内部,也有着许多看不见的弦,伴随或正确或错误的音符而震颤。来到位于侧翼的办公室,桑德拉注意到接待站的护士悄悄瞥了她一眼。一根颤动的弦。她不敢大意,在工作人员存放未决案纸质文件的塑料文件架前停下脚步。那个姓沃特莫尔的护士说不用再找马瑟的材料啦,科尔医生——康格里夫医生已经拿走了。”

“我不明白。康格里夫医生取走了奥林.马瑟的案卷?”

“好话不说二遍。”

“他拿去干吗?”

“我想你得去问他。”沃特莫尔护士转过身去,爱理不理地在监视器上敲了几个键。

桑德拉走进自己办公室,给康格里夫拨了个电话。阿瑟.康格里夫是她在救助站的上司,负责监管所有入站审查的员工。桑德拉不喜欢他——康格里夫给她的印象是对患者漠不关心,太在乎工作业绩,在乎统计数据不偏不倚,在乎给预算委员会留下一个好印象。自去年他升任主管以来,中心的两名最优秀的预审医生选择了走人,而不是屈从于他的患者配额。桑德拉怎么也想不明白,凭什么他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把马瑟的案卷取走了。通常来讲,单个的案例根本不在康格里夫触角范围内。

康格里夫一拿起话筒就喋喋不休嚷个不停。“要帮忙吗,桑德拉?我在B翼,噢,马上要开会,有话请讲。”

“沃特莫尔护士告诉我说你取走了奥林.马瑟的案卷。”

“是的……我记得当时看见她那对绿豆眼突然一亮。瞧,很对不起事先没给你说。原因是我这里来了一位新的入站审查医生——阿贝.费恩医生——下次大会上我会介绍给大家认识——我是想让他从一个安全的案例人手,熟悉一下程序。马瑟是我们所处理过的最省心的案例。我不想让一个新人第一次就面对棘手的对象。别担心,我会随时给费恩做后卫的。”

“我不知道我们聘了新人。”

“查一查你的备忘录。费恩在达拉斯的贝勒大学做的实习医生,非常有发展前途。我说过,我会随时给他指导,直至他熟悉我们这里的工作。”

“问题是,我已经开始着手奥林.马瑟这案子。我想我已跟他建立起一定的融洽关系。”

“我想所有相关资料都在卷宗里吧。还有别的事吗,桑德拉?请原谅我的失礼,但已经让人家久等了。”

她明白再理论也无济于事。虽然康格里夫医术平平,但董事会相中他的管理才能,还是聘了他。在他眼里,入站审查精神病医生不过是受聘打下手的而已。“没。没其他事了。”

“好吧。我们下来再谈。”

威胁还是允诺?桑德拉在办公桌前重重坐下。显然,她很失望,而且对康格里夫突然袭击的举动感到有些恼火,尽管这样的事并非少见。

她想到奥林.马瑟的案卷。她在笔录里没有提及任何关于博斯警官对这一案例感兴趣的事情。她答应过博斯,会谨慎处理据称是马瑟所写的科幻小说。这一承诺仍有效吗,在这样的情形下?从道义上讲,她必须将所了解到的任何与入站评估相关的信息,告知康格里夫(或那位叫费恩医生的新来者)。但入站评估持续时间长达一周,她想暂时还没必要和盘将什么都告诉对方。至少在弄明白为何博斯对该案如此上心之前,在弄清自己所读的东西到底是不是奥林.马瑟所写之前,还没必要。她得问一问博斯,越快越好。

至于奥林本人……没有规定说不许对他进行社交性拜访,不是吗?就算他不再是自己处理的患者。

对于非暴力倾向患者的评估,站上鼓励在有监控的会客厅进行。不过,奥林不是那种擅长社交的类型。桑德拉估计他会一个人待在房里,果不其然。她发现奥林盘腿坐在床上,如同一尊痩骨嶙峋的佛,眼睛定定地盯着窗户对面的煤渣砖墙壁。这里的房间都很小,也感觉很温馨,如果你不去注意其囚室本质:防碎窗玻璃里有线状的玻璃纤维,房间里明显没有任何挂钩、悬吊管件和锋利的棱角。这房间新近粉刷过,以掩盖掉刻写在墙壁上的层层叠叠的污言秽语。

奥林看见她进来,笑了。他一脸透明,任何感情都写在脸上。大头,高颧骨,双眼快乐,只是睁得过于大了些。他那模样,似乎很容易上当受骗。“科尔医生,你好啊!他们告诉我说我不会再跟你见面了。”

“他们派另一位入站审查医生来处理你这案子,奥林。不过我们还是可以谈谈,如果你愿意。”

“好啊,”他说,“没问题。”

“我昨天跟博斯警官谈过。你还记得博斯警官吧?”

“记得,医生,当然记得啦。博斯警官是唯一对我的事感兴趣的警察。”奧林把“警察”两个字发成“金擦”,听口音就是到处流浪,没念过多少书。“是他给我姐姐艾丽尔打的电话。她进城来了吗,你有没有听说?”

“不知道。但等会儿我会跟博斯警官说——我可以问一问。”她补充道。她不知道除了直奔主题,还能有什么方式引入。“他曾提起,警察找到你的时候,你随身带有一些笔记本。”对于桑德拉知道那些笔记本的事,奥林似乎既不意外,也没什么不安,虽然他灿烂的神情微微阴了一点儿。“博斯警官说警方暂时需要保留那些笔记本,但迟早会还给我的。”他眉头皱起,高高的发际线下方皱成一个字母V。“他们会还我的吧?无论这里的人决定我的去处如何?”

“如果博斯警官这样说,我想就应该会还你。那些笔记本对你很重要吗?”

“是的,医生,我觉得很重要。”

“我可以问一问里面写的内容吗?”

“呃,这难说。”

“是小说吗?”

“你可以这么说,我想。”

“故事讲的是什么呢,奥林?”

“噢,要记下来对我来讲还真不容易。所以我希望把笔记本拿在手上,这样便于刷新我的记忆。里面涉及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不仅仅是这些。还涉及……你可以说是上帝?或至少是假想智慧生物。”假想智慧生物。

“这故事是你自己写的吗?”

好生奇怪,奥林脸一红。

“是我记下来的,”他最后说,“但我不知道是否可以说是自己写的。我不擅长写作。从来不在行。公园峪中学时——在北卡罗来纳州位老师说我名词动词都分不清,一辈子也分不清楚。我想说的一点不假。写东西对我来说可不是一件轻松事儿,除了——”

“除了什么,奥林?”

“除了这些东西。”

桑德拉不想追问得太紧。“我理解。”她说,虽然事实上她并不理解。又一单刀直人的问题特克.芬雷……是你故事中的人物,还是真有其人呢?”

奥林的脸更红了。“我想他并不存在,医生,我想是我编造的。”

显然他在说谎。但桑德拉并未揭穿他,只是笑笑,点了点头。正当她站起身准备离开,奥林突然问她,煤渣砖屋子窗外的小花园里是什么花:她是否知道那些花叫什么名字?“那些花呀?叫‘天堂鸟’。”

他双眼一亮,开心地笑了。“是它们的真名吗?”

“嗯。,’“哈!因为这些花儿的确长得像鸟儿,是不是?”

黄色的喙,圆圆的脑袋,一滴水晶似的汁液晶莹如眼珠儿。“像,真像。”

“似乎这朵花有着鸟儿的精神气质。只是绝非人力所为。除非你说是上帝的手笔。”

“上帝或者大自然。”

“或许结果都一样。祝你开心,科尔医生。”

“谢谢你,奥林。也愿你开心。”

下午的时候,博斯终于给她回了电话。声音听不太清楚,背景嘈杂,像是有很多人在高呼口号。“对不起,”他说,“我在休斯顿港的海船航道区。是环境保护方面的示威。我们这里有大约五十人,坐在铁轨上,挡在一长串油罐车皮前面。”

“愿他们更有力量。”桑德拉完全站在示威者一边。环保主义者希望禁止通过假想智慧生物的星际隧道从外星球进口石油,意图把全球变暖限制在五摄氏度之内。他们认为,地球上拥有充足的碳资源。桑德拉觉得,他们说得非常正确,是谁都明白的道理。在她看来,开采天赤星沙漠下巨大的石油宝库,将会导致灾难性后果,是以二氧化碳排放量翻番为代价,来换取一时的繁荣,是一种疯狂举动。回旋纪之后成长起来的一代,热衷于廉价的天然气,热衷于一时的经济大发展,表面上不见有任何质疑反对的声音,其结果是整个世界都在(或将会)为之买单。

博斯说很难说某位环保分子被货列压死,事情就一定能有转机。我发给你的文件收到了吗?”

“收到了。”她说,一面琢磨下一步怎么说。

“看过了吗?”

“看过了。博斯警官——”

“你可以叫我博斯。我朋友都这么叫。”

“行,不过你瞧,我仍不明白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东西。你真的相信你发给我的东西是奥林.马瑟所写吗?”

“我明白,非常让人难以置信。甚至奥林自己也不愿承认。”

“我问过他,他告诉我说是他记下来的,但也不敢说到底算不算他写的。似乎有人口授给他的。如果是这样,倒是对一些事有个合理解释了。还是那句话,你到底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文学评论么?因为我可算不得什么科幻迷呢。”

“文件里所包含内容远不止你看到的这些。我希望今天再发给你一些页,也许我们可以碰个头,比如明天午餐的时候,具体聊聊。”

她可愿意更进一步,踏人这莫名之事?真奇怪,她发现自己很乐意。姑且说是好奇心使然吧。抑或是对奥林.马瑟这个局促羞怯的小大人心怀怜悯吧。还有一点就是她发现与博斯相处感觉心情舒畅。她告诉博斯可以再发些内容给自己,同时忍不住补充一句道出了新的状况,应该让你知道。我已不再是奥林的审查医生。我上司将他转给了一位新手。”

这下轮到博斯无语了。桑德拉侧耳细听电话里传来的口号声。我们孩子的孩子如此等等。“哦,真见鬼。”博斯说。

“我上司是否会拿你当知己,我表示怀疑——不是要冒犯你。他——”

“你是说康格里夫?我们警局的人说这人很官僚。”

“我不作评价。”

“好吧……不过你仍能见到奥林是吧?”

“我可以跟他谈话,如果你是指这个。但我不再拥有决定权了。”

“事情搞复杂了,”博斯不得不承认这一现实。“不过我还是喜欢听听你的意见。”

“还有,如果我明白奥林和他这些笔记本为何对你如此重要,将会有所助益的。”

“最好是明天再谈吧。”

关于午餐的具体细节,桑德拉纠结了半天,最后敲定一家离州救助中心不是太远,又比街边餐馆略微高一个档次的饭店。博斯说就这样吧。谢谢,科尔医生。”

“桑德拉。”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