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

遵照旧宗法制的习惯,我们当时是在家里开始受教育的。父母亲不惜耗费很多金钱,为我们办了一所完全的中学。从清晨到深夜,都有教师轮流来上课;在课间休息时,脑力活动代之以击剑、舞蹈、溜冰、滑雪、散步和其他各种体育活动。妹妹们有俄文、法文和德文方面的女教师,她们也教我们这些语文;此外,我们还有一位好老师文森先生,他是瑞士人,是一位运动家,体操专家,击剑手和骑师。这个美妙的人对我的一生起了重要的作用。他曾劝我的父母送我们进正式的中学读书,但是母亲由于对我们过分溺爱,简直不敢想象这种可怕的事情。她认为,那些身强力壮,性情粗暴的野孩子一定会来打我们这些柔弱无力的安琪儿的。她想象学校的教员们一定会常常把我们送进禁闭室。学校的卫生状况,无法避免的传染病,更使她担心。

但是,由于需要取得免除兵役的特权和相应的教育程度,这就使母亲不得不同意我们进学校。在十三岁那年,我被带去参加莫斯科一所中学〔12〕的三年级入学考试。奶娘用一个小口袋装满从阿托斯山取来的圣土,挂在我的脖子上,母亲和妹妹替我挂上了圣像,指望上帝在当前的考试中赐给我智慧。我没有考上三年级,而进了一年级,这还是托人说情和多方奔走的结果。当时我十分用心地做着即席作文〔13〕,由于做不出来,就使劲拉扯胸前的纽扣,结果把那个装着阿托斯圣土的小口袋弄破了一个洞,圣土撒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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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以后,我这高个子的一年级学生受到了责骂,然后被打发去洗澡,在澡盆里我一面流泪,一面洗去身上的泥土。

当时我长得几乎已经有现在这么高了。我的同学们却都是些矮个子,比我的臀部高不了多少。因此很自然地,走进教室来的人总是先注意到我。不论校长或学监进来,一定是头一个叫到我。不管我怎样设法装得矮些,都无济于事,这只有使自己养成了驼背的习惯。

我进入中学,正好是在加强古典课程教学的时期。为了讲授古典课程而被请到俄国来的各种国籍的外国人,制定了他们自己的一套规矩,但这往往是违反俄国人的天性的。

我们中学的校长是一个愚蠢而古怪的人物。他几乎在每一个词后面都要加上“C”这个字母。他走上讲台,向我们问好时,说道:

“Здравствуйте‐ста‐с,  молодыелюди‐ста‐с! Сегодня‐ста‐сбудет экстемпораде‐ста‐с﹒ А прежде всего проверим рецензиум‐ста‐с верборум‐ста‐с﹒”(6)

他在讲台上坐下,用钢笔杆挖挖耳朵,然后用一块随身带着的抹布擦擦笔尖。

但是,上帝会饶恕他这些缺点的,因为他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我也想不起他有什么坏的地方来。

学监也是外国人,想象一下他那高高瘦瘦的身材,配着那奇形怪状的(好像已经退化了的)光秃秃的脑壳和苍白的皮肤,那模样儿远远看去活像一具骷髅。长鼻子,瘦得可怕的脸,遮住眼睛的蓝色眼镜;长到腹部的暗无光泽的胡须,翘起来的两撇大唇髭,紧闭的嘴,扇风耳,头缩在瘦削的肩膀中间,肚子瘪进去,平直的手掌要是放在肚皮上头,就会像一块湿敷似的;瘦小的腿和爬行的步态。他的声音仿佛来自五脏,只有说到元音的地方才用力,其余的字母和章节全都含糊了结,好像是吐出来似的。他很会无声无息地走近,出人不意地出现在教室中,然后大声叫道:“Встаааа!Сееее!…”

意思是说:“Встать!Сесть!”(“站起来!坐下!”)

他这样接连十几次地要我们站起来,又要我们坐下,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处罚我们,还是为了让我们运动运动,谁也不知道。过后,他骂了我们几句,谁也听不懂他骂的是什么,最后他又像来的时候一样,偷偷摸摸地走出了教室。

有一次,我们利用大休息时间玩得正高兴的时候,他忽然像幽灵般从门后出现了来,他是早就躲藏在那里等我们走过去的。他又开始从嘴里吐出某些单独的元音,我们只听到:

“Всееее…беобееее!…”

意思是说,他要罚我们,不准我们吃饭。我们被带进饭厅,在各人的座位面前罚站,看着其他孩子吃饭。但是,饭厅里的许多学生为了表示抗议,把自己桌上的包子、冷盘和各种糖果,分送给我们,结果这次处罚倒变成了使我们愉快的事情。尽管如此,对这种处罚方式,对这种伤害孩子自尊心的做法的憎恨,至今还萦绕在我心头,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孩子们往往因为一点点小事,事先不经过任何调查,就被关进禁闭室。禁闭室里常常有大老鼠出没,甚至还有这样的传说,说是学校方面故意让老鼠在那里繁殖的,据说,这是为了教育目的,使处罚收到更大的效果。

教学方法主要是让我们死记拉丁语的不规则变化,背诵诗人的原文,以及这些诗句的佶屈聱牙的俄译文。这里可以举出一句要我们背诵的译文的例句。在《奥德赛》中有一个句子说到“马竖起耳朵听”。可是外国教师却把它逐字译成“耳朵竖立在马的身上”,并且要我们背诵。

应该公正地承认,我的某些同学到中学毕业时是获得了不少知识,对自己在学校里所度过的这段光阴是保持了良好的回忆的。但我始终不善于死背书本;这种为记忆力所无法胜任的事,使我的记性大为减退,因而造成终身无法挽回的损失。作为一个演员,是需要记忆力的,我对这种损失很是抱怨,所以总是怀着不愉快的感觉来回想起中学的这段日子。

就学问方面来说,我从中学里也可说是一无所得。现在,当我回想起死背文法,死背希腊和拉丁诗人的原文的那些痛苦的夜晚时,心里仍然闷闷不乐。已经是午夜了,蜡烛也将燃尽,我还得跟睡意作斗争,千方百计让自己的精神振奋起来,以便继续坐在那里跟那一长串彼此毫无关联的生字打交道,按照规定的顺序把这些生字背熟。可是我的记忆力已经像吸满了水分的海绵一样,什么也吸收不进去了。尽管如此,还得勉强再记几页。否则,等待着我们的,将是斥责,将是不及格的分数,甚至是惩罚,而最使我们害怕的则是教师的那种侮辱人的态度。

最后实在是忍无可忍了,父亲也怜悯起我们来,于是决定把我们领出来。

我们转到另一所中学〔14〕去读书,它跟我们逃出来的那所学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里也发生过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不过性质却完全不同。例如,在我们入学前几星期,曾经有过这么一件事。以善于征服女人心灵而著称的长得挺漂亮的学监,来到学生宿舍巡视。这时,忽然有一个生长在东方的学生,手里拿着一爿木头从他后面追来,把木头向他投去,想把他的腿砸断。幸而学监只是受了伤。他有很长一段时间跛着脚走路,而那个学生则被关进了禁闭室。事情就此草草了结。因为这里面牵涉到女人的问题。

还有一次,学生在教室里上课,正上到一半的时候,听到了手风琴声和仿佛从远处传来的隐约的歌声。起初大家都没有去注意它,以为这是从街上传来的;但过了一会儿,发现这声音是从教室门口的那间小储藏室里发出来的。结果,从那里面拖出了一个喝醉酒的学生,他给人藏进去大概是为了让他在那里醒酒。

这所中学的许多教师都是怪人。例如,有一个老师,他每次走进教室都有一套新花样,把门推开,先把随身带着的那本用来记分和纪录重要事项的教师日志丢到讲台上,然后自己才以小丑的姿态出现在学生面前。有时,在上课铃响以前,当我们大家都还在教室里跑跳打闹的时候,他却忽然走进了教室。我们吓得赶快奔向自己的座位,可是这时候他却又不见了,再回来时已经迟到。

神父也是一个天真的怪物。我们利用他的上课时间来准备拉丁语和希腊语。为了转移这个老头的注意力,打断他的课,我们的一位非常聪明而有学问的同学站起来对神父说,上帝根本是不存在的。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赶快画十字!”老头吓了一跳,开始对这个迷途的青年进行开导。看起来好像他在这一点上得到了成功。他甚至都为自己的胜利感到高兴。但就在这时候,对方提出了一个新的更加亵渎的问题,于是,可怜的神父又认为自己有责任来拯救这个走入迷途的灵魂了。全部上课时间都花费在这件事上。为了对这位朋友的机警和热心表示嘉奖,在第二天早餐的时候,我们送给他几个夹着香肠的包子。

我们参加了极严格的毕业考试。大家最害怕的是希腊语的笔试。这门考试在一个古老的圆形大厅里举行。毕业生总共有十至十五人,每个人的座位都距离得很远。几乎是每一张桌子旁边都站着教师或监考员,防止我们夹带小抄。大厅中间摆上一张长条桌,桌后坐着校长、学监、教师、助教和其他人员。虽然监视得这样严,结果全体考生的答题,却毫无例外地都是从一个同学那里抄来的。大家答错的地方都一样。教师们再三寻思,想识破这个把戏。他们想再举行一次考试,来打开局面,但这首先就使他们本身感到为难,因为他们甚至都不能够给已经发生的事情找到大致不差的解释,秘密究竟在哪里呢?我们这些学生,除了一个人以外,对这门课可说是一无所知,在考试以前,并不去温习功课,却把自己的注意力全都放在学习聋哑文字上。我们甚至把整晚的时间都拿来搞这件事。秘密就在于,那个在考试时得分最高的第一名学生,能够在众目睽睽之下,用自己的手指头把答题告诉我们。许多年过去了,我已经长大成人,并且结了婚,这时,我遇见了以前那位希腊文教员。他还没有忘记这件事,请求我把秘密告诉他。

“绝对不行!”我幸灾乐祸地回答说。“如果你们不改变作风,使孩子们回想起学生时代的时候不再把它当作一种苦役,一场噩梦,而是把它当做一生中最愉快的梦的话,那我还要把这桩秘密传授给下一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