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粗浅的表演

19××年×月×日

今天我们十分激动地等候着托尔佐夫来上他的第一课。但是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到教室里来,只作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声明:他指定我们演戏,要我们自行选择剧本,演出其中的片断。这戏必须当着观众、剧团和剧场艺术管理人员的面,在大舞台上演出。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要看看我们在演出的情形下,也就是说,在舞台上,在布景中间,化好装,穿好服装,面对着照明的脚光的时候是怎样的。据他说,只有这样的表演,才可能使他对我们的演剧资质有个清楚的概念〔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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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们怔住了。要在我们的剧场里演戏?这不是亵渎和俗化了艺术吗?我想请求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把这次演出改在别的拘束较少的地方进行,但是我还没有来得及请求,他已经走出教室了。

这一课不上了,剩下来的时间给我们去选择剧本的片断。

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的提议引起了热烈的争论。起初,赞成的人很少。特别热心拥护这提议的只有那个体格匀称的年轻人,名叫戈伏尔柯夫,我听说,他曾在一个什么小戏院里演过戏;再有就是长得很美丽、很丰满的高个子金发女郎威廉密诺娃和好动好闹的小个子维云佐夫。

但是渐渐地,其余的人也开始觉得就要演出的这个想法是当然的了。耀眼的脚光在想象中闪烁着。很快地,我们觉得演戏是有趣的,有益处的,甚至于是必要的了。一想到它,心便跳动得更厉害了。

我、苏斯托夫和普希钦,起初都是很谦虚的。我们的幻想并没有超出通俗笑剧或小喜剧的范围以外。我们认为,我们只能演这样的戏。但是我们周围的人,却愈说愈起劲,愈说愈有信心,先说到俄国作家果戈理、奥斯特洛夫斯基、契诃夫,后来又说到世界天才的名字。不知不觉地,我们也放弃了我们谦虚的态度,我们竟也想演浪漫的、要用特别服装的诗剧了……我被莫扎特的形象吸引住了,普希钦被萨利耶里的形象吸引住了,苏斯托夫想做唐·卡尔罗斯。后来大家又谈到莎士比亚,最后我选定了奥瑟罗一角〔7〕。我之所以选中这个角色,是因为我家里没有普希金的书,却有莎士比亚的书。我是这样充满着急于要工作的热情,是这样需要立刻就投入工作,竟不肯把时间费在找寻书本这件事上了。苏斯托夫就准备演埃古一角。

当天我们就得到通知说,明天要举行第一次排练。

我回到了家,便独自关在自己的房间里,拿起《奥瑟罗》,舒舒服服地坐到沙发上,怀着虔诚的心情开卷默读。但是从第二页起,我便情不自禁地表演起来了。我的手、脚、脸都不由自主地动作起来。我忍不住地开始朗诵。手头正有一把裁纸用的大骨刀。我就把它当做匕首,插在裤子的皮带上。我用毛巾代替头巾,从窗帘上扯下一条杂色的带子把它扎起来。我又用被单和褥子做衬衣和罩衫之类的东西。伞变成了曲剑。就是缺一个盾牌。于是我想起,在隔壁房间,也就是饭厅里,橱后有一个大托盘,它可以给我当盾牌用。就这样决定出征了。

我武装好了之后,觉得自己是一个真正的武士,雄伟而又英俊。但我的容貌风度还是现代化的、受过文明洗礼的,而奥瑟罗是非洲人呀!非洲人一定有些什么虎性。为了去找寻表达虎性的举止动作,我做了好几种练习:在房间里蹑手蹑脚地走着,敏捷地在家具之间的狭小通道中回旋;躲在橱后,等候牺牲者,然后一纵身从埋伏的地方跳出,扑向想象的敌手身上去,这敌手我是用一个大枕头来代替的;我用手扼住它,又“按照老虎的样子”用脚践踏它。后来枕头又给我变成了苔丝德梦娜。我热情地抱住她,吻她的手,手是拉长枕头的一个角而形成的。然后,我轻蔑地把她扔开而又再把她抱起来,把她扼死,最后伏在想象的尸体上哭泣。有很多瞬间都表演得很成功。

就这样,我自己不知不觉地工作了几乎五小时之久。这不是强迫所能做到的!只有在演员情绪高涨的时候,几小时才会变成几分钟。这可以证明我所体验到的那种状态是真正的灵感!

在脱下服装之前,我利用屋子里的人都已睡觉的机会,偷偷地走到空无一人的前厅里去,那里有一面大镜子,我开了电灯,瞧一瞧镜中的自己。我所看见的,完全不是我所期待的。我在工作中所探索到的姿态和手势,竟不是我所设想的那样。更使我失望的是:镜子把我自己以前所不知道的我身上那种不匀称的地方,那种不美观的线条全都暴露出来了。由于这种失望,我的一股热劲就马上消失了。

19××年×月×日

我醒来时比往常晚了许多,赶快穿好衣服,跑到学校里去。大家都在排练室里等我,我走进去的时候,慌乱透了,也不去向他们道歉,却说了一句蠢头蠢脑的话:

“大概,我来晚了一些。”

拉赫曼诺夫以责备的目光看了我好久,最后说道:

“大家坐在这里等着,又焦急,又抱怨,而你却觉得大概只晚了!一些大家为就要进行的工作都兴奋地到这里来,你却这样随便,我要给你们上课的兴致,现在都没有了。要激起一个人的创作愿望是很难的,但要打消这种愿望却非常容易。你有什么权利使整个集体的工作都停下来?我十二分尊重我们的劳动,不许有这种破坏集体的行为,所以我认为在集体工作的时候,必须施行军队般的严格纪律。演员也像兵士一样,需要铁的纪律。第一次只给你警告就算了,不记在排练日记上。但你现在应当向大家道歉,并且今后一定要在排练之前一刻钟就到,而不是在排练开始之后一刻钟才到,要把这当做规则来遵守。”

于是我赶快道歉,而且答应不再迟到。然而拉赫曼诺夫还是不愿意开始工作:据他说,第一次排练是演员一生中的大事,所以对它应当永远保持着最好的回忆。今天的排练由于我的过错而遭到破坏。现在只好让明天的排练成为对我们具有重要意义的排练,来代替这头一次没有能举行的排练。接着拉赫曼诺夫便走出了教室。

可是事情并不就此结束,因为还有另一次“讨伐”在等着我,这就是在戈伏尔柯夫领导之下我的同学们对我所作的“讨伐”。这次“讨伐”比刚才第一次的还要厉害。今后我再也不会忘记今天没有能举行的排练了〔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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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预备很早就躺下睡觉,因为在今天的责备和昨天的失望之后,我已经怕演角色了。但是有一块巧克力糖映入了我的眼帘。我把它同奶油搅和成褪色的一团,涂到脸上以后,我便变成摩尔人了。牙齿和浅黑色的皮肤对照之下显得白了些。我坐在镜子面前,把牙齿的白光欣赏了好一会儿,学习怎样去露牙齿,翻白眼。

为了要更好地来看看化装是否对头,就需要穿上服装,但当我穿上服装的时候,却又想表演了。我没有探索到新的什么,仍旧重复着昨天所演的东西,但这种东西已失去了它原有的刺激性了。尽管如此,我却看出我的奥瑟罗的外表该是怎样的。这很重要。

19××年×月×日

今天第一次排戏,在开始排戏之前很久,我便到场了。拉赫曼诺夫让我们自己布置房间,安放家具。幸喜我的一切提议,苏斯托夫都完全同意,因为他对于外观并不感兴趣,我却非常郑重地去布置了家具,布置得和我自己房间里一样,以便我能在其间活动自如。不这样,我是不能引起灵感的。但是预期的结果并没有能够达到。我只是努力使自己相信我是在自己的房间里,但这究竟不能使我相信,反而妨碍了我的表演。

苏斯托夫已经把全部台词背熟,我却不得不一会儿看着台本读台词,一会儿用自己的话语表达我所记住的相近的意思。真奇怪,台词非但不帮助我,反而妨碍我,于是我宁愿不用台词,不然就宁愿把它缩短一半。非但台词,就连原作者的思想都跟我格格不入,他所指示的动作限制了我在家里练习时所享有过的自由。

更不愉快的是,我连自己的声音都辨认不出了。除此之外,我发觉,无论是我在家里练习时所确定的动作设计或形象,都不能和莎士比亚的剧本相融合。比方说,怎样把引导我进入角色的那种狂怒、龇牙露齿、翻白眼、“老虎似的”猛扑等动作插进埃古和《奥瑟罗》的那场在开头比较平静的戏里去呢?

但是想要抛开这些表演野人的手法,抛开我所拟定的动作设计也不成,因为我没有别的什么可以用来代替。我读台词是一回事,表演野人又是一回事,彼此之间毫无联系。表演妨碍台词,台词妨碍表演,这种全面不调和的情形是很不愉快的。

我又在家里反复练习的时候,还是没有发现什么新的东西,只是重复着我已经不能满意的旧东西。为什么会重复同样的感觉和同样的手法呢?这种同样的感觉和手法是属于谁的:是属于我的呢,还是属于野蛮的摩尔人的?为什么昨天的表演和今天的相像,今天的表演又会和明天的相像?是我的想象力已经枯竭了呢,还是我的记忆里没有角色所需要的材料?为什么起初工作进行得很活跃,而后来却老是停留在一个地方呢?

当我这样思量着的时候,房东一家已经聚集在隔壁房间里,预备喝晚茶了。为了不去引起他们对我的注意,我只得到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去做我的功课,尽可能放低声音念台词。我真奇怪,这小小的变动却使我活跃起来了,使我对我的习作,对这角色本身采取了一种新的态度。

秘密被发现了!这秘密就是:不能长久停留在一个地点,没有尽头地重复着老一套。

决定了。明天排戏的时候,我要在动作设计上,要在对角色的理解和处理上加进即兴的东西。(19)××年×月×日

今天排戏时,从第一场起,我便插进即兴之作:本来应该走动的,我却坐下来,我决定不用手势不用动作去表演,并且把常用来表现野人的那种怪相也抛开了。结果又怎么样呢?我刚说了几句话便摸不着门了:台词忘了,已经习惯了的语调也忘了,于是只得停了下来,赶紧回到起初的表演手法和动作设计上去。看来,不去运用这已经熟悉了的表现野人的手法,我已经不能演戏了。并不是我掌握了这些手法,而是这些手法掌握了我。这算什么?是奴隶吗?

19××年×月×日

排戏时,我一般的情形比较好些了:对于进行工作的地方,对于工作时在场的人们都已习惯。此外,以前我表现野人的手法是怎样也不能和莎士比亚的描写相吻合的,现在这种不吻合的地方也开始吻合起来了。在最初排练中,当我把假想的非洲人所特有的举止掺进角色里去的时候,我曾经觉得这是一种虚伪和强制,但是现在我似乎已能把某些东西和所排练的那场戏结合起来。至少我对于原作者的隔膜之感,已经没有那么厉害了。

19××年×月×日

今天在大舞台上排戏。我满以为舞台的气氛一定是能生奇效和令人振奋的。可是结果怎样呢?代替我所期望的那种明亮的脚光、拥挤的人群、堆积着的景片的,却是昏暗、静寂、空无一人。庞大的舞台是敞开的,空洞洞的,只放着几把藤椅,这些椅子表示出未来布景的轮廓,右面放着一个柜台,台上亮着三盏小电灯。

我一走上舞台,我的面前便现出舞台框的大豁口。框外是无限深邃的黑暗的空间。这是我第一次从打开帷幕的舞台上看见空旷无人的观众厅。在观众厅中的某一个地方——我觉得是很远很远很远的一个地方,亮着一盏带有灯罩的小电灯。它照亮了放在桌上的几张白纸;不知是谁的手正在准备记下我的每一个不得体的举动……我仿佛整个都融化在这空间里了。

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开始!”我被命令走进那用藤椅布置成的《奥瑟罗》的假想的房间,找个位子坐。我坐下了,但并不是坐在照我的动作设计所该坐的那个位子上。我设计时并不知道自己房间的图形。现在还得由别人来向我解释,每一张椅子是代表什么的。很久很久我都没法使我自己适应这用椅子圈成的小小的空间;很久很久我都不能够把注意力集中在周围所发生的事情上。我很难迫使自己去看那站在我身旁的苏斯托夫。注意力一会儿溜到观众厅里去,一会儿溜到后台的工作室里去——我们虽然在排戏,可是工作室里人们还是在忙着自己的事,在来往走动,搬运着什么东西,还锯啊,敲啊,吵闹着。

我不顾这一切,仍旧继续机械地说着话和动作着。要不是在家里的长久练习使我练熟野人的表演手法、台词、语调,我准会一开头说话就停下来。但这终究还是发生了。这完全是提示的过错。我头一次知道,这位“先生”是个顶坏的阴谋家,而不是演员的朋友。依我看来,提示要是能够整个晚上都不作声,而只在紧急关头提一提演员突然忘记的一个字,那才是好提示。可是我们的提示却一直不停地嘁嘁喳喳,打搅得厉害。你简直不知道怎样从这位热心得没有分寸的帮手那里挣脱出来,躲到什么地方去,因为他简直就从我的耳朵爬进我的灵魂里来了。他终于把我征服了。我给弄得没有办法,只好停下来,请求他不要来打搅我。

19××年×月×日

在舞台上举行第二次排戏。我老早就跑到剧场里去,决定不在化装室里独自预备,而要当着大家在舞台上预备。台上工作进行得很起劲。人们正在给我们安置排戏用的布景和道具。我开始了自己的预备工作。

要在一团混乱中找寻我在家里练习时所习惯了的舒适,那简直是徒劳无益。应该首先设法对我所感到新奇的周围环境熟悉起来。我走近舞台前缘,开始注视舞台框的可恶的黑洞,想对它习惯起来,免得老朝观众厅方面望;但是我愈想不注意观众厅,就愈是想到它,就愈是要朝那里望——去望那舞台框外可恶的黑暗。这时,一个工人在我面前走过,把钉子撒下来了。我便帮助他去拾起来。我突然觉得很不错,甚至于在大舞台上也很舒适了,但是钉子拾起来之后,我的那位好心的交谈者便走开了,于是空旷的观众厅又来压迫我,我又开始仿佛融化在它里面了。我刚才不是还觉得很适意的吗!其实道理也很明显:就是因为在拾钉子的时候,我没有想到舞台框的黑洞。我赶快离开舞台,坐到正厅里去。

其他的片断开始排演了;但是我没有看见舞台上所进行的一切,——我焦急地等待着轮到自己上场的时刻。

令人困惫的等待也有它好的一面。它会使人体验到一种心情,就是盼望他所害怕事情快些来到,然后快些完结。今天我就体验到这种心情了。

当我的那段戏终于轮到的时候,我便走到舞台上去,舞台上已经利用各个戏的景片、幕布和别的东西摆成一堂布景。某些部分是由旧布景翻转来构成的。家具也是东拼西凑起来的。然而舞台总的外观在灯光之下还算好看,为我们所预备的《奥瑟罗》的房间也很舒适。在这样的环境里,靠着高度紧张的想象,可以找到点什么,使我想起自己的房间。

只是幕一拉开,观众厅一展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全身心又完全处于它的支配之下了。这时,在我心里,产生了一种对我说来是新的、突然的感觉。事情是这样:布景和顶幕把演员和后面庞大的后台、上面黑暗的大空间、两侧靠着舞台的房间及布景储藏室隔开来了,这样的隔离,当然是令人高兴的;但不妙的是,在这种情形下,景片起着反射镜的作用,把演员的全部注意力都反射到观众厅方面去了,就好像贝壳形的音乐台把乐队演奏的声音都反射到听众方面去一样。还有一件新的事情,就是由于恐惧,我产生了一种取悦观众的要求,使他们——天哪!——不至于寂寞。这种想法刺激我,妨碍我深入领会我所做的动作和所说的话语;这时候,背得烂熟的台词和习惯了的动作总是抢在思想情感的前面。于是就显得忙乱,产生说话太快的情形。这种忙乱也在手势和动作上表现出来了。我是这样飞快地念台词,就像着了魔似的,连我自己都不能改变这种速度。甚至原来喜爱的几段戏,也像坐火车看电线杆似的闪过去了。而稍微停顿一下事情就免不了要弄糟。我屡次带着祈求的神情望着提示,但他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似的,一心一意在开着表的发条。毫无疑问,这是对旧事的报复。

19××年×月×日

我来到剧场参加彩排要比平常早些,因为还需要考虑化装和服装的问题。他们把我安插在一间很漂亮的化装室里,给我预备了一件东方式的古色古香的长袍,这原是《威尼斯商人》中摩洛哥王子穿的。这一切都是在叫我必须好好演戏。我坐到化装桌跟前,桌子上已经预备了几副头套、头发和各种化装用品。

从哪一件开始呢?……我用一支硬毛画笔去蘸了一下棕色的油彩,可是油彩是这样硬,我好容易才蘸起一点点,然而擦到皮肤上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我用软毛画笔来代替硬毛画笔,结果还是一样。我是把油彩抹在指头上,然后再用指头在皮肤上涂抹。这一次我总算稍微把皮肤涂褐了些。对于其他油彩,我也试着这样去弄,但其中只有一种淡蓝色的比较好弄些。然而摩尔人的化装似乎是用不着淡蓝色的。我试着把胶抹到脸上,再把一小绺毛发黏上去。胶刺痛了皮肤,毛发翘起来了……我试戴了一副假发,试第二幅,第三幅,一下子也分不清哪面是前,哪面是后,所有三副假发,戴在没有化装好的脸上都显得“太像假发了”。我想把好容易才涂到脸上去的油彩稍微洗去一些。可是怎样洗呢?

这时有一个又高又瘦的人走进来,他戴着眼镜,穿着白罩衫,脸上长着翘起的小胡子和很长的三角髯。这位“唐·吉诃德”把身子弯下半截,并不多说话,便开始给我的脸“加工”。我在脸上所涂抹的,他都用凡士林很快地揩去了,接着又抹上油,重新敷上油彩。油彩很容易就均匀地给抹在油滑的皮肤上了。然后“唐·吉诃德”又在我脸上抹上一层黝黑色的油彩,摩尔人是应该这样的。但我却心爱以前用巧克力糖抹成的比较暗黑的颜色,那颜色能使眼白和牙齿更强烈地发出闪光。

当化装完毕,服装穿好之后,我照照镜子,衷心佩服“唐·吉诃德”的艺术,并且还自我欣赏一番。身上不匀称的地方消失在大袍子的襞褶里了,我所设计的野人的怪相跟我的外表十分合适。

苏斯托夫和别的一些学生走进化装室里来。我的外表也很使他们惊讶,他们同声赞美着,毫无嫉妒的神色。这鼓励了我,使我恢复了原有的自信。但在舞台上,家具的不合习惯的布置很使我吃惊,一张安乐椅从墙壁那里不自然地几乎被移放到舞台的正中间,桌子太靠近提示处了,简直是为了做样子似的放在舞台前缘,放在最显著的地方。我激动得在台上走来走去,衣摆和曲剑时常碰着家具和布景。但这倒并不妨碍我机械地念台词和不停地在台上走动。看来好像我能够勉勉强强把一段戏演完了;可是当我演到角色的高潮的时候,突然在脑子里闪过一种念头:“这一下我可要停下来了。”我着了慌,茫然无措地不作声了,眼前尽是白色的圈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后来是什么而且是怎样又使我恢复了机械演法的,这次还是亏得这种演法救了我这个失败的人。

之后,我用手向自己一挥,脑子里只转着一个念头:快些演完,卸装,溜出剧场。

现在我独自一个人在家里。可是我又觉得,现在对我说来最可怕的同伴就是我自己。心境坏得难受极了。想去看看朋友,散散心,但并没有去,因为我觉得,大家都已经知道我的丢脸的事情,他们都在用指头指着我。

幸喜,亲切而可爱的普希钦来了。他曾经注意到我也是他的观众当中的一个,此刻想知道我对于他所演的萨利耶里一角的意见。但是我对他什么也说不出,因为我虽然也从幕后看着他演戏,却由于激动和等候自己上场,台上做些什么,我一点也没有看见。关于我自己,我什么也没有问。我怕批评,批评会摧毁我剩下的一点自信。

普希钦很好地讲述了莎士比亚的剧本和《奥瑟罗》这一个角色。可是他对角色所提出的要求,我简直没法做到。他说得很好,他说,当那个摩尔人相信苔丝德梦娜是一个戴着美丽面具的可怕的坏女人时,他是怎样悲哀、吃惊和战栗。这使她在奥瑟罗的眼中变得更加可怕。

普希钦走了之后,我依着他所讲的话把某几段戏试着温习一下,我不禁流泪了——我是这样怜悯起摩尔人来了。19××年×月×日

今天白天举行观摩演出。我把就要经历的那一切都想象了一通:我怎样走进剧场,怎样坐下来化装,“唐·吉诃德”怎样来,怎样把身子弯下半截。但是,即使我也喜欢自己被化了装,也想演戏,反正还是不会有什么成就的。我对于一切都有一种完全无所谓的感觉。这种心情一直继续到我走进自己化装室的时候。这一瞬间心跳得简直难以呼吸。我要作呕,感觉到非常虚弱。我觉得我生病了。那正好!生病可以给初次演出的失败作辩护。

在舞台上首先使我着慌的是迥异寻常的、庄严的宁静和秩序。当我从幕后的暗处走到脚光、顶光、聚光大放光明的台上时,我顿时失去神智,眼花缭乱起来。但灯光是这么明亮,简直就在我跟观众厅之间造成了一个光幕;我觉得和观众隔离开了,呼吸也自由了。可是,等了一会儿,当我的眼睛习惯于脚光的时候,观众厅的黑暗也就变得更加可怕了,倾向于观众的心理也更加强烈了。我觉得剧场里坐满了观众,几千双眼睛和望远镜都在注视着我一个人。他们仿佛是要把我当作牺牲者来戳穿似的。我觉得我是成千观众的奴隶,我变成一个卑躬屈节,没有主见,准备作任何妥协的人了。我要把心都掏出来博得观众欢喜,把比我所有的和我所能给的更多的东西都奉献给观众。可是内心却非常空虚,从来没有像这样空虚过。

由于过分努力想从自己心里挤出情感,由于无力做出不可能的事情,全身就紧张的痉挛起来,痉挛束缚了脸、双手、全身,使动作、步法陷于呆滞状态。所有力量都耗费在这无意义的、无效果的紧张上了。我只得用声音来帮助麻木了的身体和情感,而把说话的声音提高到嘶喊的程度。多余的紧张,产生了应有的结果。喉咙收紧了,呼吸急促起来,声音提到了最高音,以后再也没法降下来。结果我的声音嘶哑了。

于是只好加强外部动作和表演。我已经无力去控制手脚和言语,这更加深了紧张状态。我对于我所说出的每一个字,我所做的每一个手势,都觉得羞耻,并立即加以批评。我脸都红了,我把脚趾和手指都收紧来,用全力把身体抵着安乐椅的靠背。由于束手无策和难为情,我突然充满了怨恨的心情。既不是恨自己,也不是恨观众,究竟恨谁,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时,我有好几分钟觉得与周围的一切没有关系,而成为一个狂放不羁的勇士。我情不自禁地从心里迸发出那句名句:“血啊,埃古,血!”这是一个气愤若狂的受苦者的呼声。怎么会这样,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我在这几个字里感觉到一个轻信别人的忠厚人被侮辱的灵魂,于是真诚地同情他了。这时,不久之前普希钦所作的关于《奥瑟罗》的解释,极其清楚地在我的记忆里复活过来,激起了我的情感。

我感到,观众突然怔了一下,他们之间付出窃窃私语声,就像树梢上刮过一阵疾风一样。

我一感到这种赞许,立刻就有一股力量在我的心里沸腾起来,我不知道该把这力量用到哪里去。它把我带走了。我不记得那场戏的末尾我是怎样演的。我只记得,脚光、舞台柜的大黑洞都从我的注意范围中消失了,我摆脱了一切恐惧,在舞台上形成了一种对我说来是新的、我所不知道的、令我陶醉的生活。我不知道再有比我在舞台上所经历的这几分钟更高的满足了。我看出,苏斯托夫对我的变化感到很惊讶。我燃起了他的情感,他也极其兴奋地表演起来了。

幕闭了,观众厅里一片掌声。我心里感到轻松愉快。对自己才能的信心立刻巩固起来。神气十足的样子显露出来了。当我凯旋似的从舞台回到化装室里来的时候,我觉得大家都以赞美的目光望着我。

我记得很清楚,在幕间休息时,服饰华丽、大模大样的我,像旅行演出的名演员似的,架子十足地装作漠视一切的样子(装得很笨)走到观众厅中去。我真奇怪,那里并没有热闹的气氛,甚至于都没有明亮的灯光,而这原是演“真”戏时所必要的。我在舞台上所感到的成千观众,这会儿在正厅里所看到的总共才有二十个人。我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呢?但是不一会,我又能自己安慰自己了:“就算今天的观众为数很少吧,他们却都是艺术名家:托尔佐夫、拉赫曼诺夫、我们剧场的著名演员。看是什么人给我鼓掌!我并不要把他们稀疏的掌声去掉换成千观众暴风雨般的喝彩……”

我在正月里选了一个使托夫佐夫和拉赫曼诺夫可以看得清楚的座位坐下来,我希望他们招呼我去,对我夸奖几句。

脚光亮了。幕一开,女生马洛列特柯娃立刻从靠着布景的梯子上飞也似的跑下来。她倒在地板上,挣扎着,大声喊道:“救命啊!”——这样撼人心灵的喊声,使我浑身发冷。然后她开始说些什么,但是说得很快,一点也听不懂。后来,她突然忘了她的台词,话说到半句便停了下来,她双手掩面,闪身到幕后去,从那里传出了鼓励她和告诫她的低沉的声音。幕闭了,但是她的“救命啊!”这声叫喊还萦绕在我的耳际。什么叫做天才!就凭这样的出场和这样的一句话就足以感到它了。

我觉得,当时托尔佐夫像触了电似的一愣。“可不是吗,我和马洛列特柯娃一样,就是一句话:‘血啊,埃古,血!’——观众便被我抓住了。”我这样思忖着。

现在,当我在写这一段话的时候,我对于自己的未来并不怀疑。但尽管有这样的信心,我仍旧意识到我所预期的巨大成就并没有达到。不过,在灵魂的深处,自信心还是在吹着胜利的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