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剧院

小剧院对我精神上的成长所起的影响,比任何学校都要来得强烈。它教会了我怎样去欣赏和理解美。试问有什么能比这种对审美感和鉴赏力的培养更有价值的呢?

小剧院每次演出前,我都要做一些准备。为了这个目的,我们还组织了一个青年小团体,共同来阅读剧院将要上演的每个剧本,研究有关该剧的一切文献和评论文章,确定自己对这个作品的看法;然后一起到剧院去观剧,看过以后,在连续的讨论中,彼此交换自己的印象。过后再到剧院去看一次,重新回来讨论。在这样的讨论中,往往暴露出我们对艺术和科学方面的许多问题是很无知的。我们为了纠正自己的无知,增广自己的知识,特地在家里和外面开办了一些讲座。这样,小剧院便成为左右我们生活中的精神和知识方面的杠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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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对剧院非常崇拜以外,我们还非常崇拜某些男女演员。

我曾亲眼看到过小剧院的那些才华卓绝、技艺精湛的天才演员们。我已欣赏过几乎全部都是由著名演员演出的意大利歌剧,而现在又有机会来欣赏小剧院名演员们的灿烂才华了。

不知道你们是否注意到,在戏剧生活中有时会有漫长而苦闷的停滞时期,在这时期当中,既没有新的有才能的剧作家,也没有新的有才能的演员和导演。但突然间,不知怎么一来又会出人意料地出现一个完美的剧团,而且还有剧作家和导演,他们同心协力创造出奇迹来,在戏剧史上开辟出一个新的时代。

随后便出现了那些开辟新时代的伟人们的继承者。他们接受了传统,并把它交给下一代。但传统是很难固定的,它会蜕化变质,就像梅特林克笔下的青岛一样,变成匠艺,只有它的一粒最重要的种子才会保持到新的戏剧复兴时代,这时代的戏剧接受了这粒伟大的、永恒的传宗接代的种子,并通过它而加上自己的新的东西。这一时代的东西又传给下一代,在流传的过程中又散失了,只剩下一小部分,而这一小部分便被纳入那个储存着未来的伟大人类艺术珍品的世界总宝库中去。

俄国戏剧界也曾出现过一些阵容很强的剧团。在谢普金时代,就曾涌现出了一大批伟大的舞台艺术家:卡拉蒂金、莫恰洛夫、索斯尼茨基、舒姆斯基、萨马林、萨莫依洛夫、萨多夫斯基父子、尼古林娜‐柯席茨卡娅、热沃基尼、阿基莫娃、瓦西里耶夫兄弟、伟大的马尔蒂诺夫、尼古林娜等。其中有些人像谢普金和萨马林,最初都是普通的不识字的人,但由于自己的努力,终于成了果戈理、别林斯基、阿克萨柯夫、赫尔岑、屠格涅夫等人的朋友。在他们以后不久,又出现了一批新的天才,其中有费多托娃、叶尔莫洛娃、瓦尔拉莫夫、弗·达维多夫和尤仁等。

我还记得瓦西里·伊格纳基耶维奇·热沃基尼。他走出台来,径直走向观众,在脚光前面站定以后,以自己的名义向全体观众致敬。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然后他才开始扮演角色。这种近乎玩笑的举动,在一个严肃的剧场里是不能容许的,但出之于热沃基尼,却毫不足怪,因为这种举动非常适合于他的艺术个性。观众只要看到这位可爱的演员,心里便充满着快乐。于是再一次向他热烈鼓掌,为了他是热沃基尼,为了他和我们生活在同一时代,为了他给我们带来美妙欢乐的刹那,而使生活变得美好起来,为了他永远是那样活泼愉快,为了人人都受他。但是,同一个热沃基尼,能把角色中最滑稽的、甚至可以令人哄笑的地方,演得像悲剧那样严肃。他懂得利用严肃来引人发笑的秘诀。当他一痛苦起来,满台奔窜,用他全部真实的才能大声呼救时,他那种一本正经的大惊小怪的态度,反而使人忍不住要笑。他的脸容和表情实在很难用笔墨来形容。这是一个可爱的畸形儿,使人想爱抚他,吻他。他在舞台上的那种善良而宁静的态度,可以称作是永恒的、世界性的善良和宁静的化身。

另一位天才,舒姆斯基,我也记得很清楚。在全世界的著名演员当中,他可以和谁相比呢?据我看来,就他的艺术才赋、对角色的动人刻画和修饰方面来说,是可以和哥格兰〔15〕相比的。不过舒姆斯基有一点还要胜过哥格兰,那就是,他始终是真挚的。他和法国的任何一个斯卡纳赖尔(7)比较,都毫无逊色。舒姆斯基不仅会演喜剧,也会演悲剧;在演悲剧时,仍然保存了他那文雅、优美和雍容的风度。

萨马林在青年时代是一个风流倜傥的小生,专演法国角色,在晚年时代,以其老迈的、略显肥胖的风采,不同凡响的嗓音和吐词,优雅的仪态和强烈的热情,成为贵族法穆索夫的理想扮演者,一个富有魅力的演员。

我还很清楚地记得梅德维捷娃,她给我的印象不仅仅是一位女演员,而且是一位有趣的天才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还是我的教师,对我有过很大的影响〔16〕。她在从事戏剧工作的初期,被人认为是一个适宜演年轻角色的寻常演员,但到了晚年,由于扮演了与自己天赋真正相符的性格角色,她从自己身上找到了光辉的色彩,使她终于能够在舞台上创造出许多令人难忘的形象。她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天赋的性格演员,即使在日常生活中,她一刻也不停止描绘她亲眼看到的那些性格典型。梅德维捷娃会用形象讲话;当她谈到有一个客人来访问过她并对她讲了些什么话时,你就能亲眼看到她所谈的那个人和当时的谈话情形。

有一次我在她的家里碰到这样一件事情。梅德维捷娃病了,她不能参加正在小剧院上演的那个新剧本的演出。我知道她正为着要由别的演员来接替她扮演新角色而苦闷,我便去拜访这位老太太,想给她一点安慰。她的寓所里没有别人,因为大家都上剧院去了,只剩下一个她好心收养的老态龙钟的女人陪伴着她。我敲敲门,轻步走进客厅,发现梅德维捷娃神色仓皇、披头散发地坐在客厅中央。起初,她的样子使我不禁大吃一惊,可是她为了叫我安心,立刻解释说:

“你看,我正在演戏。我这个傻老太婆离死已经不远了,可我还在演戏呢!我想,我到了棺材里,也还是要演戏的!”

“你现在演的是什么呢?”我很感兴趣地问。

“一个傻女人,”她回答。接着开始讲述:“一个傻女人,不知是厨娘还是乡下妇女,去找医生。她到了医生那里,坐下了,把一篮子蔬菜放在身旁,篮子里还有她孙子的一件小外套。她坐在那里左顾右盼,看到墙上挂着一张画,还有一面镜子。她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乐了。她把头发压到头巾下面去——真有趣,镜子里的那个女人也在整理头发;她笑了。”

实在很难设想出有比梅德维捷娃当时所描绘的更傻气的笑了。

“医生走出来,喊到她。她走进了另一间房间,把菜篮子也带进去。‘你怎么啦?’医生问,‘哪儿不舒服?’‘我把它吞下去了!’‘你吞下了什么?’‘我吞下了一颗钉子。’‘是大钉子吗?’‘有这么长!’她用手表示钉子有好几寸长。‘老太太,要是吞下了这样长的钉子,你早就死啦。’‘怎么会死,我现在不是还活着吗?’‘那你觉得怎么样?’‘好像扎在这儿了,又觉得是这儿’她说着,用手在身上指来指去。‘好,把衣服脱掉吧。’医生说完就走出去了。那女人开始脱衣服,她脱去外套、头巾、上衣、裙子、内衣,她打算脱鞋子,但是手碰不到脚,因为肚子太大,不便弯腰。她只好坐在地板上,先脱去一只鞋子,再脱去另一只;拉下一只袜子,然后用那只光脚帮着把另一只袜子也拉了下来。这时,她已经是脱得精光了,她想站起来,可又站不起来。最后她还是勉强站起来了,两手抱着胳膊坐在椅子上,哪,就像这样坐着!”

我仿佛看到,坐在我面前的的确是一个裸体女人。

娜杰日达·米哈依洛芙娜的特色之一,就是她以完全出人意料的形式表现出来的那种几乎像孩子般的天真。在她的生活中有过这样一个例子,最足以说明她这个特点和她的观察力(这对于作为一个性格演员的她说来是十分必要的)。娜杰日达·米哈依洛芙娜在晚年曾由国库领到养老金,她以老年人溺爱青年一代的方式,来表达她对亚历山大三世的感激之情。亚历山大三世死时,这位卧病的老太婆表示一定要亲眼看到把他的尸体运到莫斯科的仪式。但是,医生们认为,任何激动对于她那衰弱的心脏都是危险的。由于她固执己见,最后只好让她去了,让她从米亚斯尼茨卡亚街上一所房子的窗户里来眺望送葬的行列。一大清早,娜杰日达·米哈依洛芙娜就在医生和亲友们细心照护下,来到那所房子。大家的心情都很紧张,因为病人心脏的情况很不好,每一分钟都有可能发生危险。送葬的行列刚一出现。病人就神经质地颤抖起来了,好在大家都已做好准备。一个拿起药瓶,准备把药水倒出来,另一个拿着滴剂和小杯,还有一个拿着阿摩尼亚水。大家全很紧张。突然间谁也没有料想到,娜杰日达·米哈依洛芙娜竟在屋里发出了愉快的、几乎是兴高采烈的、像小孩子那样天真的喊叫声:

“瞧瞧那屁股,多有趣的屁股呀!”

她的眼睛盯着那个坐在灵车上的车夫的圆圆大大的臀部,上面还罩着一件有着宽阔硬挺的褶襞的外衣。车夫的臀部把这位天才演员的注意力完全抓住了,竟使她连车上的棺材都没有看见。性格演员的演员本能和观察能力,终于战胜了爱国者的忠君感情。

小剧院演员亚历山大·巴甫洛维奇·连斯基在舞台上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柔和的调子,是很罕见的,这一点只有卡恰洛夫才可以和他相比。我深深爱上了连斯基,爱上了他那懒洋洋的、沉思的、浅蓝色的大眼睛,他的步态,他的斯文的外表,他那富于表情的优美的手势,他那魅人的带有男高音音色的嗓音、优美的发音和细致的语感,以及他在戏剧、绘画、雕刻、文学等方面所表现出来的才能,我有一个时期曾经热衷于摹仿他的优点(结果徒劳无益!)和缺点(结果很成功!)。

关于格里凯利亚·尼古拉耶芙娜·费多托娃,我在这里只打算谈几句,因为在后面的很多地方,我都要谈到她,谈到她在艺术和道德方面给我的影响。费多托娃首先是一个伟大的天才,艺术修养极高的演员,剧本的精神实质的优秀阐释者,许多角色的性格和外形的卓越创造者。她是艺术体现形式的大师、表演技术的能手。

我所列举的那些对我有过很大影响并成为我学习榜样的伟大演员的名字,是远远不够完全的。这里没有提到玛·格·萨维娜、奥·奥·萨多夫斯卡娅和普·米·萨多夫斯基、波·安·斯特列别托娃、娜·阿·尼古林娜、叶·康·列什柯夫斯卡娅,以及许多外国演员。

此外,由于篇幅的关系,我没有可能谈到和我一起开始从事表演工作的那些人,例如阿·伊·尤仁等。

不过我却应该把最近逝世的一位女演员算做例外,来讲述一下她对我所起的影响。我指的就是叶尔莫洛娃。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叶尔莫洛娃——对俄国戏剧说来,这是整整一个时代;对我们这一代人说来,这是女性、美、力量、激情、纯真和质朴的象征。她的禀赋是很罕见的。她具有出色的感受能力,奋发的热情,高度的敏感和丰富深刻的情感。她不是一个性格演员。在半世纪的期间内,她几乎没有离开过莫斯科一步,几乎每天都生活在舞台上,以自己的名义来表演;她表演的是她自己。尽管如此,叶尔莫洛娃在演每一个角色时,始终都能赋予角色以独特的、前所未有的、不同于其他演员所创造的精神面貌。

叶尔莫洛娃所创造的许多角色,虽然都是通过同一个机体、通过她本人的个性而体现出来的,却都以其独特的生命活在人们的记忆中。

与这同一类型的其他女演员,却与叶尔莫洛娃相反,她们留在观众记忆中的,只是她们自己的个性,而不是她们所扮演的角色的性格,而实际上这些角色都彼此相似,和她们本人也没有什么不同。

叶尔莫洛娃经常用同样的、叶尔莫洛娃式的表演手法,创造出许许多多不同精神面貌的形象。这种表演手法的特点是动作很多,极其冲动和活跃,甚至会达到辗转不安的地步,从舞台这头一直跑到那头,还有像火山那样极度炽烈的热情的爆发,在舞台上能真诚地哭泣、痛苦和相信。这种才能是十分令人惊奇的。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的外部资质也同样出色。她有美丽的脸庞,动人的眼睛,维纳丝般的体态,深沉而圆润的嗓音,优美、和谐、富于节奏的举止动作(即使在辗转不安和热情迸发的情况下也是如此),以及无穷的魅力,正是由于这一切,她的某些缺点也就变成优点了。

她的一切活动、说话和动作,甚至是不恰当的或不正确的,都充满着出自内心的温暖柔和或者是炽热激烈的情感。除了这一切优点以外,她生来就对心理方面的东西极为敏感。她深知女人的心,比任何人都善于发掘和表现“das ewig  Weibliche”(8),以及女人心灵中喜、怒、哀、乐的各种细致变化。这位伟大的演员时常使所有的观众不由得要用手帕来擦眼泪。当你和她同台演戏,你就可以了解她的力量是多么巨大,感染力是多么强烈。我有过这样的荣幸和愉快,因为在尼日尼·诺夫戈罗德时,曾和她一起演过《没有陪嫁的女人》〔17〕,我扮演的是巴拉托夫一角。这是一次难以忘怀的演出,在演出过程中我觉得自己仿佛也变成了一个天才,尽管只是在一刹那间。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和叶尔莫洛娃同台演戏就不能不受到她的天才的感染。

在我和玛丽娅·尼古拉耶芙娜的个人接触中,使我感到惊奇的是,她对于自己的伟大竟毫无察觉。她总是那么腼腆,羞涩和谦逊。谁要是约请叶尔莫洛娃扮演一个新的角色,她准会急得跳起来,脸涨得通红,心神不安地在屋里踱来踱去,然后点上一支香烟,紧张地吸起来,同时用她那低沉的胸音断断续续地说:

“您说什么!老天爷!难道我行吗?我身上和这个角色共同的东西一点也没有!为什么非要我去做不能胜任的事情呢?除了我,不是还有很多年轻的女演员吗?您怎么啦!……”

所有这些我企图用不多的几笔勾画出来的伟大演员,都以他们的艺术生活

和私生活为我树立了,演员使的我典在范自己的艺术中向这个目标迈进,他们对我起了重要的影响,帮助我去提高艺术和道德方面的修养〔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