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实际生活中演戏

演出不能顺利进行,因为我们没有能把剧团组织起来。当时,我们,也就是我的两个妹妹、我的一个朋友和我,决定自己来排演一些节目,作为实习。我们选择了从法文翻译过来的两个通俗笑剧:《脆弱的琴弦》和《女人的秘密》〔28〕

由于亲眼看到过欧洲的许许多多著名的歌唱家,我们的品位很高,对自己艺术方面的要求也十分严格。结果我们所制订的导演和表演计划便超出了自己的能力和财力。实际上,没有真正的表演技术,没有真正的知识,甚至于没有可供制作布景和服装的材料,能够有什么作为呢?除了父亲、母亲、妹妹和朋友们的一些旧衣服,废弃不用的装饰品、缎带、纽扣、彩结和其他古董外,我们再没有别的了。这样就不得不用艺术的虚构和独创而新颖的处理来代替豪华的服装和布景。还需要导演:但由于缺乏这方面的人才,而大家想演戏又都想得那么厉害,就只好亲自来担任导演。生活本身迫使我们学习,给我们提供了实践的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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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以当时的情况来说,怎样才能够把这些简单的通俗笑剧演得具有法国风味并且异常引人入胜呢?

头一个通俗笑剧的情节很简单:两个大学生爱上了两个女店员,要在她们的心灵中寻找脆弱的琴弦,然后拨动它,到得她们的爱情。但什么才是女人的脆弱的琴弦呢?一只雄的金丝雀扑打一只雌的金丝雀,那只雌雀被狠狠地扑打了一顿以后,就吻起雄雀来。这难道不正是女人的脆弱的琴弦吗?男人必须打女人!那两个大学生照样去尝试了,可是他们却挨了耳光。最后,那两个女店员还是爱上了他们,和他们结了婚。难道这不是简单、清楚而又天真的吗!

另一个通俗笑剧的情节也很简单:画家跟大学生麦格利奥(由我扮演)一起去追求一个女店员。画家想娶女店员,大学生协助他。可是他们发现了一个可怕的秘密:这未婚妻原来是爱喝酒的,在她的卧室里竟发现了甜酒。真是令人难堪和悲哀的事情!最后证明女店员不过是拿甜酒来洗头发的;于是甜酒归了大学生和嗜酒如命的看门人,女店员归了画家。剧的结尾是这对爱人接吻大学生和看门人醉倒在桌子下面,口里唱着一曲引人发笑的醉鬼二重唱。

一个画家,一个女店员,一间阁楼,一个大学生,蒙玛特尔(9),仅此而已。然而这里面既有风格和魅力,又有优美的甚至是浪漫主义的情调。

这是夏季里的事。当时我们这些演员都住在留比莫夫卡,没有外出旅行可以不断地排演,一有机会就进行演出;而我们是广泛地利用了这种机会的清晨起床,先洗一个澡,然后排演一个通俗笑剧。早餐后,排演另一个。散步回来以后,又把头一个戏重排一遍。傍晚,如果有客人来,我们便会对他说:

“愿意我们给您演戏吗?”

“愿意呀,”客人回答。

布景是从来没有拆掉的,我们赶快点起炼油灯,把幕放下,大家忙着打扮,有的穿上工作服,有的扎上围裙,有的包上头巾,有的戴上便帽,于是为唯一的观众而进行的演出开始了。我们把这类演出看作排演,每次都给自己提出新的任务,使表演趋于完善。我从各个方面来研究我偶然听到的“分寸感”这个名词。最后,我让全体演员都达到了这样一种分寸感,以至于那位观众闷得都打起瞌睡来了。

“好是好,可就是太……静了!”他难为情地说。

这意思是说,需要大点声说话,我们这样认定。我们向自己提出了新的任务,进行了新的排练。但是另外一位观众看了,认为我们的声音太高。这说明,我们仍然缺乏分寸感,必须不要高声说话。这个乍看起来似乎是很简单的任务,我们却怎么也达不到,在舞台上最困难的事情,就是说话既不过分高声,又不过分低声,同时又朴实自然。

“通俗笑剧必须用快速和全部力量来演出,”又有一位观众向我们提出。

“要快吗?好!一个戏本来要演四十分钟,现在把它缩到三十分钟,该可以算作快速度的演出了吧……”经过长时间的排练,我们达到了三十分钟演完的目的。

“如果能在二十分钟内演完,那就最理想了,”我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跟着发动了一个快速度表演的竞赛,我们终于达到了二十分钟演完的目的。我们觉得,这次通俗笑剧是以快速度和全部力量演出的,声音不高不低,而且具有了真实感。但我们的批评家看了以后,却表示:

“你们所说的,我一个字都听不懂,你们所做的,我一点都看不懂。我只见你们在不停不休地奔来奔去。”

不过我们并没有心灰气馁:

“您说:奔来奔去。那意思是就可以像现在这样演,不过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要叫人能够懂得,”我们这样认定。

如果我们能彻底解决这个最困难的任务,我们也许就能成为伟大的演员了,但我们并没有能达到这一点。尽管这样,我们毕竟还是得到了一些东西,这种表演工作无可争辩地给我们带来了某些好处——虽然是纯属表面的。我们开始把话说得清楚些了,动作也做得明确些了。这已经可以算作一种收获。但当时我们只不过是为清楚而清楚,为明确而明确而已。在这样的情况下,是不可能有真实感的。

我们产生了新的疑虑,尤其因为我们都还没有意识到从实践中得到的那一点点属于表面上的收获,这种疑虑就更大了。

另一回,我们又想组织一次仅仅由那些在一起度假的演员们参加的演出。在仔细地研究了一个适宜的剧本以后,我们便决定自己来写词和曲、编成一个小歌剧。我们用来作为这项新工作的基础的是这样一个原则:每个扮演者都得给自己想出一个适合他本人口味的角色,而且说明他想要扮演的是怎样一个人。把大家的意见搜集起来以后,我们就根据这些规定的角色考虑可以构成什么样的剧情,然后写出歌词。我们的一位朋友〔29〕负责作曲。我们这些刚出炉的作家和作曲家,通过这次切身体验,懂得了创作的各种痛苦,我们懂得了为舞台创作音乐—戏剧作品要费多大工夫,这种创作工作的难处究竟在哪里。毫无疑问,作品的每个段落都是成功的。这些段落都合乎舞台要求,轻松有趣,给导演和演员提供了很好的材料。但是,当我们想把各个零散的部分联在一起,把它们穿在剧本的主线上的时候,我们却发现并不是所有各个部分都穿得过去的。剧中缺乏一种能够引导作者达到一定目标的总的、基本的、统一的思想。相反,其中存在着许多极不相同的目标,随着每个作者而各有不同,因而使戏达不到共同的结局。个别看来,各个部分都很好,摆在一起,却结合不上。当时我们并不明了我们在文学上失败的原因,但我们在文学和音乐方面做了一些工作,这对于我们究竟是有益处的。

我也给自己想出了一个角色。“我想要扮演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呢?”我心里考虑着。当然,首先是漂亮的人物,这样才能够唱起温柔的情歌,博得女人的欢心,同时,在嗓音和舞台动作方面要去摹仿我所喜爱的一位歌手〔30〕。那时,我并不想去了解自己的角色类型。大家当然都知道我们演员的特点:丑人总想在舞台上扮演美男子,矮个子想演高个子,笨汉想演聪明人。毫无悲剧和抒情意味的人想演哈姆雷特或情人的角色;头脑简单的人想演唐·璜;只能演小丑的人却想演李尔王。你要是去问一个业余演员,他最爱演的是什么样的角色,他的选择往往会使你大吃一惊。人们总是向往自己生来所欠缺的东西,演员也总是在舞台上寻找他在实生活中无法得到的东西。但这是危险的道路和错误的想法。不了解自己真正的本事和角色类型,将会大大妨碍演员在艺术上进一步的发展。这是一条死胡同,他一旦走进去,就会走不出来,等到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时,几十年的时光已经过去了。顺便提一下,刚才谈到的这次演出,很偶然地给我们的事业带来了重大的益处。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个女演员病了,不能上场。我们只好把她的角色交给我的妹妹季·谢·阿列克谢耶娃(索柯洛娃)。在这以前,她在我们的心目中是一个所谓灰姑娘,我们只交给她做一些粗活,诸如准备服装、装置布景、催促演员上场等,只有在非常特殊的情况下,才让她当演员,所担任的也不外是一些小角色。而现在,却突然要让她来扮演主要的角色。由于不相信这一调换能获得良好的结果,我抱着一种勉强的心情为她排戏,时常掩藏不住对她的厌烦心理,虽然她是毫无过错,绝不应受到我的恶意对待的。我折磨她,在一次排演中竟使她处于无法再忍受下去的境地。她怀着绝望的心情来演剧中的主要场面,结果使我们大受震动。以前她的心灵仿佛是被软木塞堵住的,而现在她把这个木塞拔掉了。她在绝望中打破了一直束缚着她的那种羞怯心理,她的强烈的情感就像决口的洪水似的冲了出来。一位新的女演员出现了!

喜歌剧的演出并没有获得成功。就在同一天夜晚,我们开始排演一个专为这位新发现的女演员而选择的话剧。我们演的是吉雅琴柯的剧本《讲求实际的先生》〔31〕。为了这次演出,我们也订出了一项新的原则,那就是为了更熟悉角色,所谓钻进角色的皮肤,我们认为需要养成习惯,进行经常的练习。练习的方法是在指定的某一天里,我们必须不以自己本人的名义,而以角色的名义,在剧本所规定的情境中生活;不论我们周围的实生活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论我们是在散步、采蘑菇或划船,我们都必须受剧中情境的支配,都必须按照每一个剧中人的性格来动作。必须改变一下实际生活,使之适应角色。例如,按照剧情,我那尚未成约的未婚妻的父母严禁我和他们的女儿在一起游逛和交往,因为我是贫穷而丑陋的大学生,她是富有而漂亮的小姐。需要想出计策,背着她的父母和她见面。例如,当扮演父亲的朋友向我们这方面走来的时候,我便赶快和未婚妻的扮演者——妹妹分手,或者找出种种借口来为这种被禁止的会面作辩护。我的朋友在这种情况下,不能像他在实生活中那样行动,而应该按照他所扮演的——如他自己说的——《讲求实际的先生》的角色行动。

这种实验的困难在于不仅需要成为演员,而且需要成为各种各样即兴台词的作者。我们常常想不出适当的对话或交谈的主题,这时我们便要暂时停下来商讨。等我们决定了剧中人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怎样表演,应该有什么样的思想、话语、动作和行为对他们才是合乎逻辑和必要的以后,各人便又回到角色中去,继续进行实验。起初我们感到十分困难,到后来也就习惯了。

就是在这一次,我也还是按照我当时的老习惯,摹仿皇家剧院的著名演员米·普·萨多夫斯基在奥斯特罗夫斯基的《天才与崇拜者》一剧中所扮演的大学生美路左夫一角。我学着他那种用内八字脚走路的笨拙的步态,近视眼的样子,笨拙的手势,捻着刚刚长出的胡须、整整眼镜和用手梳理那长长卷发的习惯。这些在我是不知不觉中摹仿来的东西,随着时光的流逝,先是成为习惯,后来就变成我自己真诚体验过的东西了。在舞台上,置身于道具和化了装的人们之间,表演可能是带有某些假定性的,但在活生生的实际生活中,不能为了做样子而表演,不能与周围的现实脱离开来。这时我又一次地深刻体会到分寸是感什么。我们当时所进行的实验没有获得预期的效果,但我并不怀疑,它已经在我的心中埋下了某些未来的种子。这是我受到懂得艺术的观众赞扬的第一个角色。但是那些小姐们却说:“真可怜,你变得这么丑了!”比起戏剧行家的话来,当时我是更乐意相信小姐们的话的,所以我又想扮演美男子的角色了。

我刚刚从死胡同里走到正路上来,现在又回到死胡同里去,继续尝试那一切不适合于我的自然禀赋的角色了。不了解自己角色类型的演员真是可怜!及时认清自己的才干,这是十分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