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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论言语的音乐性〕
19××年×月×日
今天我在剧场里担任“音响”〔1〕,间歇中听到了一些演员和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在后台休息室里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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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尔佐夫向一位演员发表了他对于这位演员所表演的某一场戏的意见,这场戏他是站在幕后听到的。
很可惜,我错过了他的谈话的开头部分,只从半中间听起。
以下就是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所说的话。
“在朗诵时,我总是想法尽可能质朴些,不带虚假的激情,不用做作的腔调,不用夸张的分节,而是按照作品的内在意义,按照它的实质来朗诵。这并不是庸俗的简单化,言语还是很美的。所以能引起这种印象,是因为词句中每一个字都很响亮动听,这就使言语具有高尚性和音乐性。
“当我把这样的说话方式带到舞台上的时候,我的演员同事们都对我的嗓子和语言中所发生的变化,都对我的那些表达思想感情的新手法表示惊讶。可是我并没有掌握到一切。一个演员不但要善于使自己陶醉于说话之中,而且要善于使在座的观众捉摸到、了解到和领会到值得他们注意的那些东西。要不知不觉地把话语和语调送到他们的耳朵里去。在这样做的时候,很容易走上虚假的道路,开始向观众表现自己的声音,卖弄它,炫耀自己的说话风度。
“但决不应该这样做,应该去掌握一定的技巧,使得自己的言语在大庭广众间为所有的人所理解,在很远的距离内都容易被人领会。为此,在角色的某些地方,应该说得清楚点,在另一些地方,应该把话延续或停止下来,好让听的人有时间去好好掌握所说的东西,或者去欣赏美丽的词句,或者去深入领会深邃的思想,或者去估价恰当的例子和譬喻以及正确的语调。
“要做到这一切,演员应该很好地知道,哪一些字眼、句子、段落需要提到前景上来,哪一些需要挪到后边去。
“应该使自己的这种技巧达到成为机械习惯、成为第二天性的地步。
“我认识到了在我们行话中称为语感的那种东西。
“言语就等于音乐。角色和剧本的台词就等于曲调、歌剧或交响乐。在舞台上的发音是一种困难并不下于歌唱的艺术,要求有高度的修养和纯熟的技术。当一个具有受过良好训练的嗓子。巧妙的发音技术〔的演员〕,在舞台上动听地说出角色台词的时候,他就能以他的技巧抓住我的心。当他有了节奏,而且不由自主地醉心于自己言语的节奏和发音的时候,他就能使我激动。当他理解到字母、单字、词句、段落的灵魂时,他就能引导我和他一道走进诗人作品的深邃隐秘的角落,走进他自己的心灵。当他用声音和语调来绘声绘色地描绘那些活在他心里的东西时,他就能使我以内心的视觉见到话语所叙述的和他的创作想像所创造的那些形象和图画。
“当演员能够控制自己的动作,并用动作来补充话语和声音所说明的东西时,我就觉得这好像是对优美歌声的一种和谐的伴奏。好的男声在舞台上说话,在我听来好像是大提琴或双簧管。清亮的女声在答话时使我回想起小提琴和长笛。悲剧女演员低沉的胸音使我想起女低音的演唱或者是violad’amore〔2〕的演奏。长者的浓浊的低音就等于大管,恶棍的声音却像使劲呜呜鸣叫的长号,里面还有唾液积蓄在一起,呼噜呼噜地响着,仿佛在生气似的。
“演员怎能不在人的言语中感觉到整个管弦乐队呢!现在你注意听着。
“这里不怎么悦耳的单簧管奏出了短促的、但却是它所特有的音:
В…в…в…в!
“它那独有的音色刚被判别出来,整组悦耳的小提琴的音就像穿过敞开的大门似的闯进来了:
О…о…о…о!
“这些闯进来的音可以和单簧管同度,或者和它相差三度、四度、五度或八度。可以比单簧管的音高些或低些。在每一种音程上都可以形成各种不同的和声。这些和声造成各种不同的气氛,每一次在心里引起的响应都不一样。
“两种音联在一起已经是二重奏了:
В…о…о…!
“这时候小鼓咚咚地响起来:
Р…р…р…!
“这个音加进来之后就和先前的那些音汇合了。现在不再是二重奏,而是三重奏了。各种音响互相交错起来,形成一种森严的气势。
Вооор…р…р!
“乐队仿佛是表示责难似的在奏着。但是第二小提琴加进来了,它把刺耳的和声柔化了:В
орооо…
乐队现在这样在奏。
“这时候,小号突然吹起来了:
Т…т…т…
和声的性质又急遽地改变了,它比以前显得硬些。
Ворот…
乐队呜呜地奏鸣着。
Й…и…и
短号刺耳地加进来了。
“现在乐队仿佛在悲伤地号哭:
Вороти…и…и…
“正在这时候,不知是哪一种乐器奏了起来,接着又逐渐消逝,沉寂下来了。
“…Воротись!…”(26)乐队凄恻地呻吟着。
“但这只是一句悲伤歌词的开头。乐句并没有结束。随着许多新的乐器的渐次加入,随着许多新的和声的构成,乐队继续奏下去。不久,句子终于形成了:
“Я не могу жить без тебя!”(27)
“每一次都可以按照多么不同的方式,重新来唱出这句句子啊!这里面含有多少不同的意义,从这里面可以得出多么不同的情绪啊!试把顿歇和重音重新加以配置,就会得到愈来愈新的意义。短促的顿歇与重音结合起来,会清楚地强调出主要的字眼,使它和别的字眼截然不同。无声的、较长的顿歇使你有可能用新的内容来充实它们。动作、表情和语调对这一点也能有所帮助。由于这些变化,就造成许多新的情绪,产生全句的新的内容。
“比方说,像这样的组合:‘Вороти…и…ись!’那顿歇就充满着由于出走者不可能再回来而引起的绝望。
“‘Я не могу’——接着是短促的换气,准备并帮助强调下面那个最重要的字眼。
“‘…Жи…и…ить’——这是重读字,仿佛是乐队的呻吟声。显然,这是全句中最重要的。为了更有力地把它强调出来,需要再来一次短促的换气,这之后,句子就以最后的两个字‘безтебя!’为结束。
“如果在整个乐句都为之而存在的‘жить!’(‘生活’)这个字眼里,冲出了活在心灵中的生之渴望,如果这个被抛弃的女人是借助于这个字眼,用尽最后的力量来抓住她永远献身的那个男人,那就会显示出这个受骗的女人的激荡不安的精神状态。不过,必要时可以按照完全不同的方式来配置顿歇和重读字,结果便变成这样:
“‘Воротить!’(顿歇)‘Я’(换气)‘иемогу—у—у’(换气)‘житьбез тебя’
“这一次却极其清楚地强调出‘иемогуу…’(‘不能……’)这两个字。这两个字表现出那失掉继续生存意义的女人临死前的绝望。整个句子因此得到了预示凶兆的意义,使我们似乎觉得:这个被抛弃的女人已经走近最后的界线,在那里生命即将结束,悬崖、坟墓就在等待着她。
“一个字眼和一个句子该有多么大的容量啊!语言是多么丰富的啊!它之所以有力,并不是由于它本身,而是因为它包含着人的灵魂和思想。事实上,在‘回来吧!我没有你不能生活!’这短短的一句话里容纳了多少精神的内容,这里面包含着人的精神生活的完整的悲剧。
“但是这样的一个句子,在一整段话里,在一整场,一整幕,在整个剧本里又算得了什么呢?!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枝节,一个因素,是巨大整体的一个微不足道的部分罢了!
“〔正如〕原子组成了宇宙一样,字母组成单字,单字组成词句,词句组成段落,段落组成场,场组成幕,幕组成具有丰富内容的剧本,其中包含着哈姆雷特、奥瑟罗、恰茨基和其他人物的悲剧性的人的精神生活。这是一部完整的交响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