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认识剧本和角色的过程(分析)〔39〕

19××年×月×日

今天的课不是寻常的,而是带字牌的。字牌上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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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剧本和角色的过程

(分析)

托尔佐夫说:

“我再重复一遍,最好是演员能完整地、自然而然地领会到全部角色。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忘掉‘体系’,忘掉技术,而把自己交给天性这个魔法师去支配。可惜,我们谁都没有碰到过这种好机会。所以我只好设法用我们所能采用的一切手段来推动想象,诱导情感,使角色(如果不是它的全部,哪怕它的一部分也好)自然地、直接地、直觉地活跃起来。在这项工作上,我们曾经有过一些成就:在剧本不同的地方,有一些段落像光点似的活跃起来了。而到现在,所有能够直接去接近莎士比亚这一作品的方法显然都完全尝试过了。如果要在剧本的还没有活跃起来的地方引起新的‘黑暗中的光点’使你们能够更加接近在舞台上所扮演的人物的内心世界,还可以做些什么呢?为此,需要有一个新的过程,我们将把它叫做:(认识剧本和分角色的过析程)。

“分析和它的目的是什么呢?它的目的是要找出,演员迷恋缺的刺激物乏这个,就不可能有〔同角色的〕汇流,就不可能有创作;分析的目的是要彻底深入角色的心灵,以便研究这个心灵的组成元素,它的内在和外在本性以及它的全部人的精神生活。其次,分析的目的是要研究剧本生活的外部条件和事件,因为它们对角色的人的内在精神生活很有影响。最后,分析的目的是要在演员自己的心灵里找出与角色的情感相同的和相近的情感、感觉、体验、元素,以便接近角色;是要选择创作所需要的精神材料及其他材料,等等。

“分析可以有所解剖、揭示、考察、研究、估价、承认、否定、肯定;找到基本线索和思想(剧本和角色的最高任务和贯串动作)。想象、情感、意志都由这种材料中取得营养。

“你们看到,分析有许多使命,不过在工作初期,它首先要去找寻、了解和作出应有的估计的,是才气蓬勃的或天才焕发的诗人的作品中所蕴藏的最好的珍珠和创作刺激物,这在第一次随便地、听其自然地去接近作品时往往是不曾注意到的。演员的才能对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很敏感,因此,毫无疑问,他会热情地去接受创作刺激物的影响,让这种刺激物自然而然地激起他的创作迷恋。后者反过来又引起新的黑暗中的光点和虽然并不经久却是真实的情感。这些局部的活跃会使演员愈来愈接近角色。可见,当前的任务就是要在诗人的作品里找到它所蕴藏的、在第一次接触剧本时所忽略过去的演员迷恋的刺激物。全部问题就在于如何为创作迷恋找到材料。

“首先,正如你们所知道的,应该求助于理智、理性,它比任性执拗的情感好说些话。但我们这样做,完全不是因为分析——如许多人所认为的——纯粹是理性过程。不,这种观点是狭隘的和不正确的。固然,在类似目前的场合下,当角色不能一下子就抓到的时候,人们首先让理性行动起来,使它像侦察兵或前卫那样去探索珍珠和创作刺激物。理性开始对剧本和角色的所有各个方面、所有各个趋向、所有各个组成部分进行探索。它有如前卫,为情感的进一步的探索准备新的道路。创作情感沿着侦察兵所准备好的道路前进,当它完成自己的探索时,理性就又来了,不过这次担任的已经是新的角色。这一次,它就像是后卫,为创作情感的胜利前进殿后,来巩固它的成果。

“可见,分析过程不仅仅是理性过程。演员天性的许多别的元素、才干和资质都参加进来了。应该给予它们,特别是情感,以最大的表现场地和可能性。分析是认识的手段,而在我们这门艺术中,‘认识’就等于感觉。只有通过真正的体验才能够深入到角色的人的天性的下意识的密室,而在那里认识到,也就是感觉到看不见的隐藏在人们心灵中的东西,为听觉、视觉甚至于意识所达不到的东西。不幸的是,理性总是枯燥乏味的。它虽然常常激起下意识灵感的直接的迸发,但也常常把它扼杀。理性往往以自己的意识性掩盖和压抑对于创作生活最有中心意义的情感。因此在分析过程中应该谨慎而巧妙地利用理性。在分析中,它只是适用于比许多人所认为的更加有限的角色。

“如果说,到目前为止,你们接近诗人作品的方法都几乎是偶然的、直接的,那么现在它就是比较有意识的了。〔40〕

〔“当我们在少年时期死背伏尔加河沿岸各城市的名字,只是为了把它们记住的时候,我觉得乏味得很,怎么也不能把它们挤入自己的记忆中。但等到我年纪稍长,我和同学们乘船沿着整条伏尔加河旅行,我们不仅研究了主要城市,还研究了所有最小的乡村、码头、停泊处,因而一辈子都记得谁住在什么地方,哪儿可以买到什么,哪儿有什么出产等等。我们甚至还知道当地生活中人们很少知道的方面,包括一些逗趣的奇闻轶事和本地的流言飞语,虽然我们并不想去知道这地。我们并没有费什么劲,这一切却都自然而然地留在我们的记忆里了。

“只是为了知识而去研究对象,这跟为了事情的某种需要而研究对象,是有很大不同的。在头一种场合,不会在自己心里给它们找到位置,在第二种场合,则恰恰相反,位置预先准备好了,认识到的东西马上就会找到自己的位置,正如水流进为它预先准备好的沟渠一样。

“我们目前在分析剧本和角色方面所进行的工作也是如此。如果是‘anund fürsich’(28)去进行,即为分析而分析,那么就不容易把它在记忆中固定下来。但是现在,既然分析过程所得出的一切都纳入预先准备好的基本草图所包含的任务和动作中,它也就立刻找到预定的位置而坐上去了。人的身体生活对于我、们内心生肥活的各沃种种子的是良好土。壤

“要是我们的分析和搜集只是为了体验而体验,那么分析所得的结果就不会有什么用处。而现在,由于我们需要分析材料来进行创作,来使至今还不够深化的人的身体生活得到充实,获得根据并且活跃起来,所以我们从内部分析剧本和角色所得到的东西马上就会很有用处,并且给自己找到可供成长的肥沃土壤。〕〔41〕……只人的是身〔体生创活造的草角图色的〕开端,我们当前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去深化这种生活,一直使它达到人所的精由神生开活本始身的最深处,因为我们艺术的主要任务之一就是创造人的精神生活。现在这个任务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准备好了,执行起来要容易得多了。如果无所准备、无所依据地直接诉诸情感和企求情感,那是很难抓住那不稳固的线并且加以确定的。但是现在,你们既然有了依据,而且是很牢靠的依据——有了在物质和形体上可以感觉得到的人的身体生活的线,你们就不是悬在半空,而可以沿着一条稳固、踏实的路子走,不至于误入歧途。

“对身体的知识——这是一种美好肥沃的土壤。所有落到这上面的东西都能在我们的物质世界中找到可以触摸的根据。这种土壤,特别是由它提供了根据的动作,最能使角色确定下来,因为在这个领域里,要比在其他领域里更容易找到或大或小的真实,从而激起对舞台上所作所为的信念。没有必要去重复说明真实和信念在创作过程中的意义了。你们知道,这对于情感是一种多么强有力的。诱饵

“我最好还是提醒你们一下,角色的人的身体生活对于我们之所以重要,还因为它和情感的线有着习惯的联系(由于类似,还是由于反射?)〔42〕。要是你们在形体上过着正确的生活,情感就不能没有某种反应。情感一旦感觉到形体动作里有着活生生的、有机的、可以的相信真实,它就会注入到这个形体动作里去,就像水注满坑洼似的。你们自己可以回想一下:当你们真诚地过着你们的人的身体生活,做着形体动作的时候,你们的情感还会是不动的吗?如果你们更深入地去领会这个过程,观察当时你们心灵里所发生的一切,你们就会了解到,只要相信自己在舞台上的形体生活,就能体验到跟这种生活密切相关、跟它有着逻辑联系的情感。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很明显,从角色那里取来的人的身体生活,就能引起与同一个角色相类似的人的精神生活。结论是:角色的人的身体生活促成角色的人的精神生活的建立。你们知道,精神生活是通过身体生活反映出来的,同样,身体生活也可以通过精神生活反映出来。要充分估计到我们事业中这个极其重要的条件,在我们这门事业中,直接影响演员变化无常的内部创作器官,其艰巨和难以捉摸的程度是无法与直接去影响物质的、可以很好触摸到和较易接受命令的形体器官相比的。

“支配身体要比支配既不接受强制也不接受命令的情感容易得多。因此,要是角色的人的精神生活不能自然而然地产生,就要去创造它的人的身体生活。”〔43〕

        

“正如前面已经就过的,要是对角色的创作迷恋没有自行到来,就应该求助于斥堠——理智。

“应该把意识的光芒往什么地方投射呢?

“当你寻找失物的时候,你往往翻遍所有的东西,而在你最没有预料到的地方把它找到。

“我们的技术中有许多通过分析来认识剧本和角色的手法。

“可以述说剧本的内容,摘录作者所提供的事实、事件和规定情境,把剧本分成单位——解剖剧本,按各个层次加以划分,提出一些问题并且加以回答,带着正确的重音和顿歇朗读台词,了解一下剧本的过去和未来,布置一般的座谈、争端和讨论,经常检查正在出现的和正在汇合的光点,估计事实并给它找到根据,给单位与任务找出名称,诸如此类。这一切都是(分析认识)剧本和角色的同一的过程不同实际手法。

“我要在实践中向你们表明所列举的这些手法。但这不能在排演某一个场面时一下子做到。那样会把你们完全搞糊涂,使你们脑子塞得满满的,留下过于复杂的印象。因此我要让你们逐渐认识到分析的各个技术手法,并且在每一场戏里加以运用。”〔44〕

〔剧本的摘录〕

快下课的时候,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给我们指定了作业。他吩咐我们到伊万·普拉托诺维奇的教室里集合,在那儿,要把那些为我们带来的《奥瑟罗》剧本发给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在教室里把作者的舞台说明摘录下来。此外,他吩咐我们从人物的对话和独白中把涉及他们的性格描写和相互关系,涉及对事实的解释和为事实提供根据,涉及动作地点、服装、内心体验说明以及其他可以从台词汲取来的东西,都选录下来。应该在大家合作之下,并且经过伊万·普拉托诺维奇的审订,把所有的摘录编成一个总表,附到课堂笔记里去。这份表要发给每一个学生,剧本却要收回去。

“在我这方面,”托尔佐夫说,“我要跟设计布景和服装的美术家碰头,并且以导演的身份来考虑第一场的总的装置,为作者所规定的任务作出补充。我要在下一堂课上把我们的计划告诉你们。那时候,你们就会得到你们所必需的一切材料。”

他当时指定学生们在第二天上午十二点钟集合,以便编制摘录。

19××年×月×日

伊万·普拉托诺维奇读着剧本,我们一发现到能够说明人物性格、他们的相互关系和心理状态的地方,发现到作者说明以及有关布景装置、动作设计等的材料,就叫他马上停下来,这样就编成了一份有好几页长的清单。我们再按照布景、服装、作者说明、人物性格、心理和思想等来分类。

结果又编成了另一份清单,明天我们应该把它交给托尔佐夫。〔45〕

〔提问题和回答问题〕

“为了更多地、彻底地汲取作者在剧本台词中所提供的东西,以至去补充〔他,”托尔佐夫说,“〕也为了弄清楚他所没有说完的和演员在充分认识剧本这一点上所欠缺的东西,我再推荐一个我们在幻想过程中运用过的技术手段〔46〕。这就是提问题和回答问题。例如:

“剧情在什么时候发生的?——在×××年威尼斯共和国全盛时期。

“在什么季节,在白天还是夜里?——在勃拉班旭屋前的第一场发生在秋季或冬季,那时候海上经常有猛烈的风暴。天空乌云密布,眼看一场最厉害的风暴就要发作了。剧情发生在深夜,那时候威尼斯全城的人都已沉入睡乡。塔楼上的钟,如果需要向观众说明时间的话,本来可以在一个恰当地选择的停顿中前来帮助,去敲打十一下的。但由于这种造成气氛的效果在剧场里用得很滥,所以应该小心谨慎地对待它,就是说,不要在没有很大的需要时就去加以采用。

“剧情在什么地方发生的?——在威尼斯。在Canale  Grande(29)附近的贵族区,许多高官大臣都住在那里。舞台的大部分都被运河的水所占满,只有一小部分才布设着一条十分狭窄的人行道(这对于水上城市说来是很典型的)和府第大门前的停泊台。顶好上面和下面的窗子都看得很清楚,以便借助于小灯、灯笼的闪动和跑来跑去,造成一种全家惊醒的印象,即在屋内、在窗子后边引起了一场很大的惊扰。”

学生们对于在舞台上造成活水和小船行驶的印象的可能性表示怀疑。但是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说,剧场在这方面拥有一切的可能性。水上涟漪就可以用一种带有以不同速度机械移动着的变色器的独特的聚光灯来表达,它像魔灯似的投射出活动光圈,足以造成涟漪的完整印象。也存在一些直接表达水的机械手段。例如,在贝鲁特上演的《漂泊的荷兰人》第一场里,就表现两只大船驶出来,曲折绕行,转弯,然后分开。在这样曲折绕行和转弯的时候,真的波浪从不同方向击打着船舷,并且冲刷到船上来,仿佛就是真的海浪〔47〕

〔潜台词的揭示〕

“现在应该把我们的望远镜推向剧本中难以觉察的和完全不清楚的地方,使这些地方也发生活跃的过程。这究竟要怎样做呢?

“需要重新耕耘,换句话说,需要重新阅读剧本,而且是很用心地去阅读。或许,你们现在又要喊:‘我们读过了!都懂得了!’但我可以用很多例子来给你们证明,你们虽然读过了,却仍旧不懂得这个剧本。

“不仅如此,有些地方你们甚至还揣摩不透台词的意思,连文法上的关系都没有弄清楚。这还不算,甚至剧本里我们叫做大光点的那些地方,你们也都只是大概知道那里说些什么。

“我现在就举出这样一个清楚的大光点——奥瑟罗在元老院的独白来作例子:

威严无比,德高望重的各位大人,

我的尊贵贤良的主人们,

我把这位老人家的女儿带走了,

这是完全真实的;

我已经和她结了婚,

这也是真的;

我的最大的罪状仅止于此,

别的就不是我所知道的了(30)

“你们都清楚地了解到(感觉到)这些诗句所包含的全部内容吗?”

“是的。我们觉得,我们能了解所说的是什么。说的是拐走苔丝德梦娜的事!”学生们说。

“不,不完全是这样,”托尔佐夫制止我们讲下去。“说的是拐走一个在元老院供职的从异族人的观点看来是高官显贵的女儿。你们告诉我吧,奥瑟罗的职位是什么?他把元老们叫做‘主人们’。他们的相互关系是怎样的?”

“他是将军、军人,他们是政府成员,”我们肯定地说。

“按照我们旧的概念,奥瑟罗是陆军部长呢,还是雇佣军人呢?还有,那些元老是不是决定国家一切事务的全权统治者呢?”

“我们没有想到这一点。就是现在我们也还不懂得,为什么演员需要知道这一切细微的地方,”戈伏尔柯夫承认。

“怎么说为什么?”托尔佐夫感到奇怪了。“这里所说的不仅是两个不同阶级的冲突,而且是两个不同民族的冲突。这还不是全部,这里还说明元老们对他们所歧视的黑人的依赖。要知道,威尼斯人所害怕的这种冲突,对他们说来简直就是一个悲剧!可你们却不想知道这个?对剧中人物的社会地位不感兴趣?!不感兴趣,你们怎么能够感觉到他们的相互关系和冲突的全部尖锐性呢?而这种冲突在整个悲剧中,尤其是在剧本主角的恋爱史中,是起着巨大的作用的。”

“当然罗,您说得对!”我们都承认。

“现在接下去,”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继续说。

我把这位老人家的女儿带走了,

这是完全真实的……

“告诉我,偷走苔丝德梦娜的事是怎样发生的?要判定奥瑟罗的罪状,必须研究全部详情细节,而且不仅从受损害受屈辱的人物,如勃拉班旭、公爵和元老们的观点来研究,还要从罪行的发动者本人——奥瑟罗——和恋爱故事中的女主角——苔丝德梦娜——的观点来研究。”

对这个问题我们也是连想都没有想到过,所以不能回答。

“再接下去,”托尔佐夫说:

我已经和她结了婚,

这也是真的……

“告诉我,谁给他们举行的婚礼?在哪儿?在哪一个教堂?在天主教堂?也许因为奥瑟罗是个回教徒、异教徒,所以也就没有一个基督教神父敢给他们举行婚礼吧?如果是这样的话,奥瑟罗所谓的‘结了婚’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也许他们不是按照教会仪式结的婚?难道苔丝德梦娜竟敢不通过仪式就嫁给他吗?这在当时说来,真是太大胆了!”

我们同样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于是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就宣布自己的判决。

“可见,如果把一些例外的情形撇开不算的话,你们是会读剧本的,并且能大致懂得《奥瑟罗》剧本里的铅印字母对我们说明的字面上的意思。但是,很显然,莎士比亚写这部作品时所要说的,远远不止于此。要了解他的意图,就应该按着字面找出他的思想,找出他在写剧本时的内心视像,他的情感、体验,总之,找出藏在书写的、形式的台词下面的全部潜台词。只有到那时候,我们才能够说,我们不仅读了剧本,而且懂得剧本。”〔48〕

〔剧本的现在、过去和未来〕

“你们在讲述剧本内容时所犯的共同错误,就在于你们只重复了诗人自己所写的而且是大家都知道的剧本内容,即剧本的现在。

而过和去未来呢的?远!景谁来给我们谈一谈?

“你们自己在台词的字里行间感觉得莎士比亚还有什么没有完全说出来,以及你们自己怎样看到、听到、感觉到剧本的‘人的精神生活’,这一切全都不要隐瞒我们。

“要做一个创造者,不要单纯做一个报告者。

“或许,就由你〔戈伏尔柯夫〕,试来执行这个困难的任务吧,因为,正如你所看到的,讲述并不那么简单……”

“对不起,”戈伏尔柯夫争辩起来,“我讲述的是诗人写的东西。要是这不使人喜欢,反而惹人讨厌的话,那就应该,知道不,由作者负责!”

“噢,不!”托尔佐夫制止他。“诗人写的只是开幕后发生的事情。这就是所谓剧本和角色生活的。现在但是,难道没有过能去够有现吗在?试试看,从你的拿现在掉所有前此的东西。设想一下,现在你坐在这儿研究演员艺术,可是在过去,你原来一点也没有作过这种研究,你不曾准备也不曾希望要做个演员,你从来也没有演过戏,甚至没有上过剧院。难道你不觉得,这样的现会在变得一钱不值,就像没有根的植物,必定会枯萎和死亡的吗?

“不仅如此:现不在仅不可能没有过,去而且不可能没有未。来有人说,我们不能够知道未来,也不能够把它预先说出来。但是,我们不仅能够而且应该瞻望未来,看到未来。

“你们需要现在为的是什么呢?比方说,如果你们不准备也不希望上台表演和献身于这个职业,那你们现在研究演员艺术为的是什么呢?

“自然,我们现在的工作之所以使我们感兴趣,主要是因为它在将来可以得出结果。

“既然在生活中不可能存在着没有过和去未的来现,在那么在反映生活的舞台上,也就不能不是这样的。

“剧作家给了我们,现在也给了我们一些对过和去未的来暗示。

“小说家给我们的比较多一些,也就是说,既有现在,又有过去和未来。他甚至可以写出前言和后记。这是不足为怪的,因为他既不受篇幅的限制,又不受时间的限制。

“剧作家的情形就不同了,他被限定在剧本狭窄的框子之内。戏剧作品的规模受到时间的限制。这种时间是很不长的,最多只能持续四个到四个半钟头,其中还要包括三四次幕间休息时间,每一次一刻钟。每一幕也受到时间的限制。它不得超过四十分钟或四十五分钟。只能在这个时间内去抓住观众的注意。在这短短的时间内能说些什么呢?而应该说的却很多。在这个地方,诗人就等着演员来帮忙了。

“作家来不及谈到的过去和未来的部分,就要由演员谈出来。

“有人也许会反对我说:比诗人所写的更多的东西,反正是说不出来的。这种说法不对。

“有些东西不是光用话语来表达的。

“当杜丝在《Ladameauxcamélias》(《茶花女》)的最后一幕里,演到临死前读着亚芒初次认识她之后写给她的那封信的时候,这位女演员的眼睛、声音、语调和全身都令人信服地说出她所看到、所知道、所重新体验到的过去的一切最微小的细节〔49〕

“假如杜丝自己都不知道这些细节,假如她没有觉察到她扮演的这位垂死的女主角所念念不忘的是什么,她能够达到这样的结果吗?”

19××年×月×日

“在做了这些工作以后,看来,我们可以说,作者台词的字面以及隐藏在字后的他没有写出来的潜台词的思想、情感、视像和听像所说明的那些,我们现在全知道了。

“我同意,这是一个很大的收获。但这难道是一切吗?我们根据经验知道,剧作家们往往没有把对于演员是必要的许多东西说出来。举个例子。舞台上出现了埃古和洛特力戈。他们从哪里来的呢?在出场前五分钟,十分钟,四十分钟,一天,一个月,一年,他们都在做些什么呢?难道这一点演员不需要知道?难道扮演洛特力戈一角的演员知道洛特力戈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和怎样遇见、认识、追求过苔丝德梦娜,会是多余的吗?没有这些知识和相应的视像,演员能说出莎士比亚提供给他的话语吗?总之,没有角色的过去,难道会有我们已经在某种程度上认识到的角色的现在吗?关于角色的未来,也应该这样说,它也是不能没有过去和现在的。如果没有,就应该把它创造出来。谁来做这个呢?在台词里有一些小小的暗示,我们当然会注意到,但是其余呢?……谁来给我们述说呢?不能叫作者复活过来,也找不到其他的作者!只好指靠导演了。但并不是所有的导演都同意走我们的路线。大多数都认为我们是专爱凭空捏造的人,嘲笑我们的〔探索〕。此外,导演的幻想对于〔作为演员的〕我可能是格格不入的。除了依靠自己以外别无办法。所以就这样干起来吧……

“你们就来幻想和编造作者所没有写出来的东西吧。要好好地做准备,因为这是一项长期而艰巨的工作。你们应该成为诗人的合作者,替他做出他自己没有做完的事情。谁知道,也许我们得去写出整整一个剧本呢!如果这是必要的话,我们会去写的,因为没有过去和未来也就不可能有现在,也就不需要现在了。要记住,去年我就对你们谈到过这一点……〔50〕

〔“……只可惜你们彼此之间很少谈论和争辩。怎样才能把你们点燃呢?

“要是你们中间能形成不同的观点和几个派别,那就好了。争论最能燃起兴趣,探明实质并且消除误解。”

我们解释说,我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在课外进行关于剧本的谈话。

“得帮助你们一下,”托尔佐夫说完就走出教室。〕

〔关于剧本的座谈〕

19××年×月×日

今天学生们和教员们举行关于悲剧《奥瑟罗》的座谈。

所有应邀的人都集合在剧场的一个休息室里,围着一张大桌子坐下,桌子布置得很庄严,上面铺着绿呢台毡,放着一些纸、铅笔、钢笔、墨水瓶和正式会议所需要的其他文具。托尔佐夫坐到主席座位上来,接着宣布座谈开始。

“谁想按着他所理解的来谈一谈《奥瑟罗》剧本呢?”

但是大家都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儿,困窘地不作一声,好像嘴里塞满了东西似的。

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以为我们不明白开会的意义,就来解释一下。他说:

“你们从前是马马虎虎,匆匆忙忙,随随便便地把《奥瑟罗》读过的。那次朗读后,你们留下了一些零星片断的回忆。这次再度朗读又给你们的印象加上了一点东西。不过角色的这种内在材料对我们还是不够的。今天举行座谈,就为了再来充实一番。所以我请在座的人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各人对剧本的想法。”

看来显然谁都没有对剧本想过什么,因为没有一个人想发言。经过了一阵长久的、令人难受的沉默,伊万·普拉托诺维奇要求发言。

“一直到现在为止,我都没有说过话。无论是由那兹瓦诺夫倡议,让《奥瑟罗》在我们这儿出现的时候,或者是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把它肯定下来作为创造角色的作业的时候,我都没有说话。我没有说话,尽管当时和现在我都不同意。正是这么回事!我为什么不同意呢?第一,因为剧本对学生不合适;第二,也是最主要的,因为这个悲剧远远不是莎士比亚最好的作品。我说,不是最好的!它甚至不是悲剧,而是闹剧。正因为这样,那里面的情节和事件都很不可靠,不能叫人相信。你们自己来判断判断看——一个黑将军!不要说那个时代,即使是现在,文明使各民族各部族都接近起来的现在,我们也不知道哪儿有这样的黑将军。比方说,在住着许多黑人的美国,有这么一个黑将军吗?这还是在现在,在20世纪!还要谈什么遥远的过去,谈什么威尼斯!还有,这个莫须有的黑将军拐走了最美丽、纯洁、天真的神话式的女王——苔丝德梦娜。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你就让一个什么野人把英国或别国国王的女儿拐走看看。让他试试看。这位闹剧中的罗密欧早就会给收拾啦。”

在座的人早想打断他的话,却都没有能够做到。但是,等到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表示怀疑,好像替朋友感到难为情似的打断他的话以后,大家就都来攻击这位雄辩家,卫护剧本了。托尔佐夫只是摇手,时时刻刻都在重复着说:“喏,万尼亚,够了!你怎么啦!”

每一句这样的话都是火上加油,使争论更加热烈起来。秩序很难维持了,主席不停地摇铃。使我奇怪的是,维云佐夫竟成了伊万·普拉托诺维奇的拥护者,还有——谁会想到!——马洛列特柯娃。这使我大吃一惊,并且使我不得不加入这场争论里去。不久就发现,在其他反对者中间并不是同心一意的。相反,其中有很多吹毛求疵的家伙,我觉得可能是我心里有鬼!大多数反对者,例如戈伏尔柯夫、威廉密诺娃、维舍洛夫斯基,他们反对《奥瑟罗》,并不是因为剧本好或不好,而是因为剧本没有分给大家合乎口味的角色。大厅里一片嘈杂和喊叫声,主席轻悄悄地离开了自己的位子,站在旁边观察起来。

“难道这整个场面都是我们的两位教师挑拨起来的吗?”我的心里想。如果是的话,那他们已经辉煌地达到了目的,因为关于《奥瑟罗》的争论愈来愈热烈,一直延续下去,到傍晚都停不下来。由于这个缘故,当晚演出的音响部分受到了严重的“亏损”,因为担任效果的学生们不去做自己的工作,竟扯谈起《奥瑟罗》来了。曾经无情地攻击过伊万·普拉托诺维奇的演员们也参加争论。由于这些争论,甚至有一次幕间休息都拖延了一些时候,因为演员们热衷于谈话,竟没有听见第三次铃响。

现在,戏演完后回到家里,在夜阑人静中,我在给争论做个总结,尽力要把留在记忆里的东西记载下来。这事很难做,因为脑子里什么东西都搅在一块儿了,而且我累得要命。所以笔记才这样杂乱无章。〔51〕

19××年×月×日

“我们既然已经重新耕耘和播种,现在只要检查幼苗和收摘果实就行了,”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一走进教室,就这样说。“经过座谈和长时间的争论,你们心灵里没有出现什么新的东西吗?”

“出现了!”我们齐声喊起来。“一片混乱,简直没法分辨!”“我们就来试试看,把一切都搞出头绪来,”托尔佐夫建议。

奇怪得很,经过这次仔细查问,虽然没有增加什么新的光点,却在这些光点后面出现了众多不同的感觉、暗示、预感和问题。就像是透过天体望远镜,在明亮的大行星后面,发现了不大看得清楚的星群。甚至很难设想这些就是星,看起了仿佛天空给罩上了一层乳白色的云幕。

“天文学家就认为这是发现啊!”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高兴地喊道。“我们要巩固这些光点。说不定由于它们增强了的光辉,竟会照亮它们后面的那些黯淡的星星。我们现在就从第一个明亮的光点,也就是从奥瑟罗在元老院的讲话开始。怎样来扩大和巩固我们回忆中的这个明亮的光点呢?

“首先我们要认清这是怎样的一种回忆:是听觉回忆,视觉回忆,还是情绪回忆呢?”

“不,我没有听到奥瑟罗和别人的声音,不过我却相当强烈地感觉到和看到什么,虽然并不明确。”

“这很好。你看到和感觉到什么呢?”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问。

“不很多,比我所想的要少些!”经过好一会自我检查,我承认。“我看到一个平凡的歌剧式的美丽形象,在这个形象里,我所感到的那种高贵也是剧场性的——‘一般’的东西。”

“这不好,因为从这种视像里是感觉不到真正的生活的,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指出。“但是,在剧本的这个地方,却有那么许多日常生活方面的、社会方面的、民族方面的、心理方面的、道德方面的鲜明、真切而合乎人之常情的动机和热情发生了冲突,而这些动机和热情很难令人不为之激动。加上外在的情节是那样美丽,那样意想不到,那样别出心裁,使人不禁心向神往。那些规定情境又是怎样交织在一起的啊!已经临头的战争,迫切需要唯一能拯救祖国的人——奥瑟罗;统治集团的屈辱心情,因为一个贵族和一个半兽的有色野人(按照当时的封建概念,奥瑟罗就是这样的)结婚,对于统治阶级是一种极大的侮辱。你们试来相信这一点,在妄自尊大的威尼斯人的种族优越感和真正爱国者拯救祖国的愿望之间作出抉择,有多少各种不同的线索在这场戏里结成一个纽结啊!在这有趣、急遽的动作上表现出多么灵活的舞台手法,多么机智的开端啊!

“要是你们想使这一场戏更加巩固,那就搭上一座桥,把它和前两场连接起来。同时可以设想一下,前面〔两场戏〕已经演得可以从中感觉到大规模的骚动,它像一阵雷鸣似的,在夜间发作,把全城的人都闹起来了。想一想,当人们都在沉睡的时候,突然传来了奔跑着的人群的喊叫声,满载着带武器的人们的船只行驶时的溅水声;这时,元老院的窗子里灯火通明,加上关于土耳其人开始进攻的可怕传闻,黑人拐走全城爱恋的苔丝德梦娜,狂风暴雨……从梦中惊醒之后,把这一切都加在一块儿去感受吧。我敢断定你们一定会以为,你们的威尼斯城市已经被野蛮人占领,这些野蛮人眼看就要闯进你们的家门了。你们看,一个明亮的光点如何伸向另一个同样明亮的光点,如何同它汇合,形成一个明亮的空间,又如何更强烈地把光线投射到邻近的地方,使这些地方也活跃起来。实际上,战争的那一场和拐走苔丝德梦娜的那一场是连在一起的。但是,难道你们忘了拐走苔丝德梦娜的一场,是同埃古为了和凯西奥争夺职位而对奥瑟罗进行报复的那一场紧密联系着的吗?也要想到,在这一切万般复杂的情况当中,那个妄想接在奥瑟罗之后去亲苔丝德梦娜的手的洛特力戈是起着很大的作用的。同时,洛特力戈又跟埃古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诸如此类。

“你们是否感觉到,一个人物、一个场面如何使另一个人物、另一个场面活跃起来,星星反照的例子又如何表明了我们现在在剧本结构方面所研究的过程。我们刚刚开始照亮奥瑟罗在元老院的一场,它就使别的一些同它有紧密联系的场面跟着亮起来,而这几场又照亮了同头几场有联系的其他各个场面〔52〕

“匆匆地把读剧本后留在回忆中的几个〔光点〕考察一遍之后,我们看到,其中有某些已经同跟它们相近的另一些光点融汇为一了,第三批光点尽管还没有与之相结合,却已经表现出这个趋向,从其他已经活跃起来的光点那里接受反光的第四批、第五批……第十批光点,变得较为显著了,而其余的所有回忆的瞬间暂且还只是像银河星群那样隐约难辨。

“但是要知道,我们迄今为止为创造新的光点和同角色融合所做的那一切,其实都是为了对剧本中没有立即直觉地进入你们的心里的那些个别地方产生迷恋。

“演员的为迷恋剧本中新发现的天才瞬间所激起之后,它反过来又可以变成的分析武器,继续它所开始的工作。因为迷恋不仅仅是创作的刺激者,还是通向心灵深处的英明的引路人,热情充沛而有洞察力的研究者,敏感的批评家和评价者。

内容的讲述〔53〕

“像莎士比亚这样的天才诗人给我们写的剧本,总包含着无数引人入胜的可供幻想的材料——有趣的有魔力的‘假使’和规定情境。在研究别人提供的创作主题时,我们主要应该沿着线内在进的行,况且事实和事件的外在的线已经由诗人自己预先规定好了。要了解和估计作品所隐藏着的东西,需要有想象。

“现在就来做个试验。

“维云左夫,给我们谈谈《奥瑟罗》的内容。”

黑种的摩尔人拐走了白种人的女儿。做父亲的去控告,正在这时候恰好传来了战争爆发的消息。应该派黑人去打仗,可是做父亲的不管这个。他说:先来给我们裁决裁决吧。他们裁决了——当晚就把黑人送上了战场。女人说:我要跟他一起去,一定要去。

“这样……他们就去了,后来打了胜仗,在官邸里住下……”

“你们觉得怎么样?”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问我们,“他对莎士比亚所提供的新的引人入胜的创作主题,了解和估计得好不好?”

大家用哗然大笑代替了回答。

“苏斯托夫,也许你能帮帮我们的忙?”

“奥瑟罗拐走了元老勃拉班旭的女儿,那天晚上正好碰上土耳其人准备来攻打威尼斯的一个殖民地,”苏斯托夫讲述起来。

“唯一能够顺利地执行远征任务的人就是奥瑟罗。但是在委托他去保卫领土之前,必须解决他跟勃拉班旭这个老头子之间的冲突,因为勃拉班旭要求洗刷他的宗族所蒙受的侮辱,这种侮辱正是由那个为高傲的威尼斯人所不齿的黑人带来的。

“于是摩尔人就被叫到元老院来,那儿正在开紧急会议……”

“我已经听得不耐烦了!”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说。“剧院上演节目说明书上就是这样写的。戈伏尔柯夫,你来试讲一下《奥瑟罗》的内容。”

“克里特、干地亚、毛里塔尼亚,知道不,是受到威尼斯残酷统治的省份,”我们这位最出色的表现大师讲述起来了。“高傲的威尼斯公爵、元老和贵族们不把被征服的人民当人看,禁止威尼斯人同他们通婚。但是,对不起,实际生活并不理会这种禁令,统治者们没有办法,也就只好妥协了。

“突然间爆发了对土耳其的战争……”

“对不起,我已经听得不耐烦了。历史教科书上就是这样写的。那些书上很少有什么吸引人的东西,然而艺术和创作却应该建筑在能够激起我们的想象和热情的那种东西上面。

“在你讲的那段话里,感觉不到你对莎士比亚所提供的材料有什么迷恋。

“〔讲述〕作品的实质,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啊。”

我默不作声,因为我没有任何计划。

等了一会,托尔佐夫自己就叙述起来了,或者更确切地说,根据莎士比亚的主题幻想起来了。

他说:

“我看到一个美丽的威尼斯姑娘,她在豪华和溺爱中长大,任性执拗,幻想很多,正像童话和小说里所写的那种不是由母亲教养出来的年轻姑娘那样。这个含苞待放的苔丝德梦娜,因为一天到晚都得去关心烦琐的家务和忍受骄傲自大的父亲的怪癖气,很是苦闷。她父亲不让任何人接近她,可是少女的心却需要爱情。好些年少翩翩、自命不凡的威尼斯纨袴子弟都向她求婚。但他们却不能打动这位年轻而富于幻想的女郎的心。她需要的是动人的小说中所写的那种传式奇的人物。她寻求神话中的王子或大权在握的公爵、国王。他来自遥远的美丽的国度。他应该是英雄,美男子,勇士,不可战胜的人,她要献身给他,和他一起乘上美丽的船驶到某一个神话中的王国去。

“你来继续下去吧,”托尔佐夫对我说。我因为听得入神,没有准备,所以没有作声。

“我不能够,没装上子弹的枪怎么能放呢?”停了好一会,我才说。

“开动自己的脑筋吧,”托尔佐夫怂恿我。

“没有钥匙,”我承认。

“现在我就把这把钥匙交给你,”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说。“你的内心视觉看到了动作地点,也就是看到了你所讲述的故事发生在什么地方吗?”

“是的,”我兴奋起来了。“我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象到发生这个故事的威尼斯,恰恰就像我们现在的塞瓦斯托波尔;在那儿,不知为什么出现了尼日尼·诺夫戈罗德的总督府,勃拉班旭仿佛就住在那里面。总督府建筑在南港的岸边,这个港口就像现在一样,有许多小汽船熙来攘往。但这并不会妨碍古老的小船到处划行,用桨击拍出水花。”

“就算是这样吧,”托尔佐夫说。“谁能解释演员任性执拗的想象呢!它既不想知道历史,又不想知道地理,也不怕年代的不符。”

“更奇怪的是,”我继续幻想着,“在我的和塞瓦斯托波尔相像的威尼斯,港口岸边有一个就跟尼日尼·诺夫戈罗德一样的悬岩,那里有风景如画的伏尔加河岸,有一个幽静而富于诗意的地方,就在这地方,我爱过一个人,也痛苦过。”

在我讲述内心视觉看到的东西时,我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愿望,想把我的想象的荒谬创造大大批评一顿,但是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连忙摆手制止我这样做,他说:

“绝对不应该这样!我们没有权利按照个人愿望来给自己规定出这样或那样的回忆。让回忆在我们的心灵里自然而然地活跃起来,成为演员创作的强有力的刺激物吧。只要你的虚构不和台词、不和诗人创造的基本情节的精神实质发生矛盾就行。”

为了进一步整顿我的幻想,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给了我一把新的钥匙。

“你内心视觉所看到的那些,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呢?”他向我提出一个新的问题。

当我的想象又枯竭了的时候,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再给我一把新的钥匙,以便进一步工作。

“你看到的那些是怎样发生的呢?”他问,马上又来解释这个问题:“就是说,我想知道那根内部动作的线,它的进程和发展。

“目前我们只知道这个娇生惯养的苔丝德梦娜住在伏尔加河岸的尼日尼·诺夫戈罗德,也就是住在威尼斯的总督府里,只知道她不想嫁给威尼斯的纨袴子弟。现在来谈一谈,她憧憬着什么,她是怎样生活的,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新的子弹落空了,它没有能刺激我去幻想。因此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继续替我幻想,他想出了许多有趣的、引人入胜的传说——奥瑟罗到来之先由于流言和他的声望所引起的种种传说。

托尔佐夫极力把奥瑟罗所要告诉苔丝德梦娜的那些战功和种种危险遭遇叙述得像神话般浪漫、美丽和动人,使这些叙述能打动这位朝夕思慕英雄的年轻姑娘热烈的心。

再一次停顿后,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又试着来启发我。他提议要我叙述奥瑟罗和苔丝德梦娜是怎样认识,怎样相爱,又怎样结婚的。

我没有作声,我觉得如果能知道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自己是怎样幻想的,会更有趣得多。

他继续说:

“奥瑟罗坐着大船来到威尼斯式的塞瓦斯托波尔。由于到处传说着将军的战功,这就促使许多人聚集在码头上迎接他。

“奥瑟罗的外表引起人们的好奇。当他在街上乘马或步行的时候,孩子们成群结队地跟在他后面跑,过路的人互相耳语,并且还用手指头指他。

“这一对未来的恋人初次相遇是在街上,这次相遇使苔丝德梦娜产生了很深的印象。奥瑟罗不仅以他雄伟的外表,主要的还是以他眼睛里闪现出来的野蛮人的那种孩子般的天真、谦逊和善良使她心向神往。这种谦逊可亲和羞涩无措同军人的英勇无畏掺揉在一起,形成了一种不平常的美的结合。

“又一次,苔丝德梦娜看到奥瑟罗带领着队伍操罢归来。他坐在马背上的那副雄姿,他那种仿佛生来就和骏马分不开的威仪,使这位姑娘产生了更深的印象。那时候,她第一次看到凯西奥,看到他骑着马跟在将军后面。

“苔丝德梦娜由于幻想而长夜不眠。有一次,勃拉班旭对作为女主人的女儿说,他邀请了著名的摩尔人来吃饭。年轻的姑娘听了这个消息,差点没有晕倒。

“不难设想,苔丝德梦娜是怎样细心地打扮了自己,准备了酒筵;她是怎样期待着跟英雄相会。

“她的目光不能不投入奥瑟罗的心。她的目光使他感到不好意思,更加强了他那羞涩无措的神情,而这种神情对于这位名字和战争的胜利紧密相连的英雄来说是很动人的。

“奥瑟罗从没有被女人的柔情爱抚过,所以开头他没法理解女主人的这种格外的殷勤。他只习惯于以一个官场人物的身份,在威尼斯的达官贵人家中做客。虽然人们对他表示尊敬,他却总是感觉到自己所处的奴隶地位。从来还没有一个美人用她美丽的眼睛顾过他那黑漆漆的而且——如他自己所认为的——丑陋的面孔,可是突然在今天……!!

“他也是好几夜没有睡着,急不可待地等候勃拉班旭的再次邀请。这次邀请果然很快就来了。大概这是由于那位一往情深的姑娘坚持着再请地来,好借此听一听关于他那英雄功绩和艰苦战斗生活的叙述。奥瑟罗来了不止一次,因为他的curriculumvitae(31)不是在一个晚上就能传达清楚的。饭后,坐在凉台上(从那里可以望见塞瓦斯托波尔海湾和尼日尼·诺夫戈罗德悬岩)喝酒时,摩尔人谦逊然而真实地述说了自己的战绩,正像莎士比亚在元老院一场奥瑟罗那段独白里所叙述的,也像我用自己的想象来渲染神话式的英雄功绩时所叙述的那样。

“我真诚地相信,像这样的叙述不能不抓住一个富于幻想、情感热烈的女孩子的心。

“苔丝德梦娜不是那种按照小市民的方式来安排自己生活的人,〔”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继续说。“〕她所需要的是非同寻常的、神话般的生活。比奥瑟罗更吻合她那种热情性格的英雄是找不到的。

摩尔人在勃拉班旭家中开始感到更加舒服。他第一次领略到家的温暖。加上面前有这位实在令人很难把目光离开她的年轻美貌的姑娘,益发令人流连,诸如此类,”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打断了自己的叙述。

“你们难道不觉得,”他问我们,“这样来叙述剧本要比枯燥地说明事实更有趣味些吗?假如你们要我把这个悲剧的内容再叙述一次,假如我不按它的外在形式,而按它的内在实质的线进行的话,那我还会幻想出一些东西来。你们要我叙述的次数愈多,我为补充作者的虚构、有魔力的‘假使’和规定情境而集结的材料就会愈多,这样你们就可以用这些东西来给作者所写的材料提供根据。

“你们要学我的样,时常去叙述你们预备演的剧本或习作的内容,每次都用不同的方式去进行:有时用自己的名义,就是以自己的观点,有时用某一个剧中人物的名义,就是以他的观点来叙述〔54〕。”

“这一切都对,可是……一定要有生来就很出色的或者受过良好训练的想象力来作为条件,”我忧郁地就。“我们需要考虑和了解训练的方法,因为我们的想象都还处在萌芽状态中。”

“要从事这项工作,应该掌握那种能推动还没有活跃起来的想象的手法,”托尔佐夫说。

“对,对,我们需要的正是这个!我们所欠缺的正是这些手法!”我抓住了他的话题。

〔对事实的估计和为事实提供根据〕〔55〕

“我们现在开始按照各个层次来进行分析,从最外层到最里层:从剧本中我们的意识最容易达到的层次到比较不容易达到的层次。

“最外层就是、剧本事的情实节和。事在以件前进行过的工作中,我们已经接触到了这些,不过当时我们只是为了舞台表达而把它们罗列一番。现在我们继续进行研究事实和情节的工作。‘研究’——这在我们的语言中不仅意味着确认、考察、了解,并且也意味着每估计一事件的优点和意义。

“这种新的分析或认识剧本的方法就是所谓。估计事实的过程

“有一些剧本(坏的喜剧、闹剧、通俗笑剧、广场剧、趣剧)是以外部情节本身作为戏的主要基础的。

“在这种作品中,杀人,死亡,结婚,往剧中人物头上撒面粉、浇水,丢失裤子,走错了房间因而把和善的客人当成强盗等等事实,是基本的主导因素。这种事实是用不着去估计的。一下子就能让大家看出来。

“但是,在另一种作品中,情节本身和它的事实往往不具有什么意义。它们不能构成戏的主线,我观众屏息注视它的发展。在这种剧本里,不是事实本身,而是剧中人物对待事实的态度,成了戏的中心,戏的实质,使观众心脏蹦蹦直跳地注视着它。在这种剧本里,所以需要事实,是因为这些事实使我们有可能用内在内容去对它加以充实、比方说,契诃夫的剧本就是这样的。

“最好的是,形体和内容密切结合。在这种作品里,角色的人的精神生活是跟事实和情节分不开的。

“莎士比亚的大多数剧本,包括《奥瑟罗》在内,就存在着外在的事实的线与内在的线的这种完整的结合和相互作用。

“在这种作品里,估计事实的过程有着很大的意义。随着对外部事件的研究,我们会碰到那些产生了事实本身的剧本规定情境。研究了这些规定情境之后,我们便能懂得跟它们有关的内在原因。这样,我们步步深入,深入到角色的人的精神生活的最深处,接触到潜台词,进入到剧本的潜流线,这种潜流可以把我们带走,帮助我们了解在表面上引起动作波浪的内在原因,而事实经常就是由这些动作波浪造成的……

“对事实进行估计的技术开头是很简单的。首先设想一下把所要估计的事实取消,然后设法弄清楚,这样一来对角色的人的精神生活会发生什么样的影响。“现在就在你们的角色中把这个过程检验一下,”托尔佐夫对维云佐夫和戈伏尔柯夫说。“你们在剧本里遇到的第一个事实,就是。来到勃拉班用旭屋前不着解释,如果没有这个事实,剧本的整个第一场就根本不可能存在了,在这个悲剧的开头部分,你们就只好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化装室里,而不必在舞台上动作和着急了。所以很明显,你们来到勃拉班旭屋前的事实是非有不可的,你们应该相信它,因而也应该体验它。

“第一场中以后的一些事实是,埃古埃跟洛古特力想戈争使吵人相信自己,没有相过信失惊,扰和把追赶这摩些尔人事的实重要都性从剧本里取消吧。结果会是怎样的呢?剧中人物坐着船出场,一开始就要去惊扰。事件如果是这样进行的话,我们作为观众的就无法从中了解剧本的开端部分,即洛特力戈与苔丝德梦娜、奥瑟罗与埃古的相互关系,埃古对奥瑟罗的怀恨,也无法了解产生了悲剧本身的那一切为军职高低而钩心斗角的事实。

“这样也会影响到惊扰一场中演员的表演。仅仅为吵醒熟睡的人而去吵嚷,这是一回事;而像洛特力戈那样,因为心爱的人私奔了,为了挽回失去的幸福而来这样做,这又是一回事。仅仅由于淘气而吵嚷,这是一回事;而像埃古那样,想要对自己所痛恨的奥瑟罗进行报复,由于复仇的情感而吵嚷,这又是一回事。任何不是由于外在原因,而是根据内在动机而产生的动作,总是具有十分有力而又深刻的根据的,因此也就更能使扮演者本人激动〔56〕

“估计事实的过程在其进一步的发展中,会跟分析或认识的另一个更加重要的过程——为—事—实发提供生根紧据密联系。这个过程之所以必要,是因为没有根据的事实就仿佛悬在半空中。它在剧本和角色的人的精神生活中缺乏基地。这种没有体验过的、不包括在角色内心生活线内的事实,是角色所不需要的,只会妨碍它的正确的内在发展。这种没有根据的事实是角色线上的一个缺口,这是活的有机体上的一个肉瘤,这是平坦道路上的一个深坑,有碍于内部情感的自由运动和惯性作用。应该把这个深坑填平,或者在它上面架上一座桥梁。为此,必须有为。事实一提供旦根事据的实过有程了根据,它就会包括在角色的内在的线内,包括到角色的潜台词里去,它就不会有碍于反而有助于角色内部生活的自由发展了。有了根据的事实会促使体验合乎逻辑和顺序,而你们知道,这两个因素在我们的事业中有着什么样的意义……〔57〕

“现在你们已经懂得剧本第一场的事实,而且已经在舞台上相当正确地表达了这些事实。不过你们还没有把这些事实表现得十分真实,你们也不能做到这一点,除非你们用自己新的规定情境为这些事实,提供使根你据们能按照常人的方式,而不是按照演员的方式来对待剧中所发生的事情,也就是说,除非你们成为动作的倡导者和作者,而不是它的模仿者和抄袭者。所以现在就让我们看看,假如你们处在洛特力戈〔和埃古〕的地位,你们用自己的作为人的观点来估计第一场里所发生的事情,会不会估计得正确。当问题只牵涉到外部动作本身时,我是相信你们的。他们完全像你们那样,把船划近码头,靠岸。你们也像他们那样,不是随随便便地为靠岸而靠岸,你们这样做是有明确的目的的——引。起你惊们扰引起这场惊扰,又有新的并且也很明确的目的——追赶和逮捕摩尔人,去救出苔丝德梦娜。

“但有一点你们还没有认识到,也就是没有感觉到:为什么你们两个人都强烈地需要这些动作。”

“我知道!我完全知道!”维云佐夫简直吼起来了。

“究竟为什么呢,说说看,”托尔佐夫建议。

“因为我爱上了苔丝德梦娜。”

“那么说,你对她是很熟识的了!好得很!你就来说一说,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我们的马洛列特柯娃吗?瞧,她就在那儿!”维云佐夫说。

我们那位可怜的苔丝德梦娜摆了一下手,像子弹出膛似的从正厅里飞跑出去,所有的人,包括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在内,都禁不住噗哧一声笑了。

“对,你的确是按照方生活中的实式,而不是按照剧场中的方式来估计事实和给事实提供根据的!”托尔佐夫承认。“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去引起惊扰来救出你心爱的人呢?为什么那么难以说服你,使你相信这样做是必要的呢?”

“他三心二意!”维云佐夫搞糊涂了。

“就说是三心二意!也要去找出原因,不然的话,无论是你,或者是看戏的人都不会相信的。在剧场里不应该做出没有来由的举动,”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指出。

“他同埃古吵架了!”维云佐夫硬挤出一个答案来。

“‘他’是谁?”

“洛特力戈……不,就是我。”

“既然是你,你一定比别人都更清楚为什么发生了争吵〔58〕。谈谈吧。”

“因为他骗人:他答应帮忙我娶她,结果却没有娶到。”

“他怎么骗你,用什么骗你的?”

维云佐夫不作声了,他什么也想不出来。

“难道你还不明白埃古在愚弄你,从你那儿诈去了大量钱财,同时又布置了苔丝德梦娜同摩尔人的私奔吗?”

“是他布置私奔的吗?嗨,下流坯!”维云佐夫当真生气地喊起来。“我要揍他的耳巴子!为什么他不想……就是说,我不想开始引起惊扰呢!?”维云佐夫摊开了两手,又不说话了,因为他找不出根据。

“你看,你对于角色中这样重要的事实没有进行过任何估计!这是个大漏洞。这个事实是不能用某种陈腐的托词来作为根据的。这儿需要的不是普通的而是有魔力的动作,这样才能使你认真发起火来,推动你去做出有意义的动作。枯燥的、形式的托词对角色是有害的。”

维云佐夫没有作声。

“你怎么会不记得,苔丝德梦娜曾经通过埃古把手伸给你,把心也交了给你,而埃古呢,曾督促你给她购买贵重的结婚礼物,准备住处;他自己也忙个不停,买了不少东西来装饰你的房子。如今这所给青年夫妇居住的新房已经装饰得十分豪华了。你的朋友兼媒人在这上头又捞了不少钱!你把逃跑的日子都定好了,教堂里的神父已经准备好替你和她举行秘密的但是十分豪华的婚礼,在这方面你是很舍得花钱的。由于激动、期待和等得不耐烦,你吃不下东西,睡不着觉;可是突然间……苔丝德梦娜跟着那个黑种野人逃跑了。这都是埃古那个坏蛋干的。

“你认定他们就在那个为你所准备的教堂里结婚的,你所准备的结婚礼品大部分都落到奥瑟罗手里了。这是愚弄,抢劫!现在你说吧,如果真的发生了这一切情况,那你该怎么办呢?”

“我一定要把这个坏蛋狠狠地揍一顿!”维云佐夫毅然决然地说,由于愤慨甚至脸都有些红了。

“好像埃古不会更厉害地来对付你似的。要知道,他是个军人,力气又大得很。”

“拿他这个魔鬼怎么办呢?难道一声不响地避开!”维云佐夫不明白。

“既然这样,为什么你对他的要求表示让步,跟他一起坐着你自己的船到勃拉班旭屋前来呢?你就来估计一下这个行动,”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提示给维云佐夫一些新的事实,让他去进行估计。

但是我们这位热心的小伙子不能释答这个难题。

“还有一个没有估计到的事实,你必须彻底研究一下,不然你就无法了解这两个重要的剧中人物的相互关系。

“你呢,戈伏尔柯夫,你对来到勃拉班旭屋前这年事能说些什么呢?你怎么做到这一步的?”托尔佐夫缠住他问。

“抓住他的后领,明白不,把他拉上船,就来到目的地了,”戈伏尔柯夫说。

“你认为用这种粗鲁强制的办法能激起你的创作迷恋吗?要是真能激起,就让它去吧,不过我总怀疑这样能否做到。应当知道。要引起信和念创作迷,恋就必须去分、析估事计实,给事实提。供假根如据让我来演你的角色,我就不能用你所提供的这种愚蠢幼稚的办法去达到目的。我不喜欢这种武夫式的动作,而且觉得很无聊,我倒想用某种比较狡猾的、符合埃古那诡计多端的性格的办法,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您会怎么办呢?”学生们追问,以激起托尔佐夫新的幻想。

“我会马上变成一只驯服的羔羊,一个极度谦虚的、受到了最卑鄙龌龊的谰言诽谤的人。我会坐在那儿,眼睛往下看,一动也不动地一直坐到洛特力戈,也就是你〔维云佐夫,〕把所有的责骂、怒气、怨恨都倾吐完毕为止。我从你那儿听到的谩骂和愤愤不平的话语愈多,对我就愈有利。所以不应该打断你。等到你把所有的怒火都倾吐出来,等到你心里轻松下来,并且把所有的精力都消耗完了以后,就可以开始行动了。我的行动将是轻悄悄的。我既不跟你争吵,也不给你机会来反驳,来重新责骂。我要使你变得没有道理,觉得相当尴尬。等到你自己觉得理亏以后,你便在我的掌握之中,我就可以任意来摆布你了。为此,我将要这样行动:采用一种拖得很长的、令人极其困乏和难堪的停顿。然后我就走到窗前,背对着你,再给你一段更长的停顿。你未必希望我用这种难堪的沉默来回答你的痛骂吧!

“大概你期待着埃古会像你一样大大发作一番,会由于失望的缘故比你更加厉害地去捶打自己的胸脯吧。可是突然间……代替这种发火的,是一语不发,一动不动,脸上显出叫人猜不透的忧郁而神秘的表情,目光是呆滞的、困惑的。这一切给你一种落空的印象,使你大失所望,不知如何是好。这很能使你的火气冷却下来,逐渐恢复平静。然后我要走到你坐的桌子跟前,把我身上带着的所有的金钱和贵重物品通统拿出来。这些东西都是当你我友谊亲密的时候,你送给我的,现在友谊既然已经结束,这些就都归还给你。这是使你内心状态发生转折的第一个瞬间。这之后我就站在你面前(因为我已经认为自己不配做你家里的客人和你的朋友了),热烈而真诚地感谢你过去对我的种种好处,顺便提到我们以往友谊中那些最美好的时光。接着我以动人的样子向你告别,并不去碰你的手(因为我已经不配这样做了),仿佛是不愿意让人注意到似的走过去,但同时清楚地讲出一句话:‘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过来,我对你到底怎样。永别了。’”

“现在请你老实说,假如你处在洛特力戈的地位,你已失去了苔丝德梦娜,又要失去顶好的朋友和未来的全部希望,你会放我走吗?你不会觉得孤独,没人理睬,没人帮助你吗?你对于展现在你面前的远景不觉得害怕吗?……”        “估计事实

——这是一项艰巨复杂的工作。它不仅仅由智慧,而主要是借助于情感和创作意志来完成的。

“下面所说的就是从情感上估计事实的工作。

“为了用自己的情感,根据自己对事实的真切态度去估计事实,演员在心里可以向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并且解决这样的任务:‘我的内在的人的精神生活中什么样的情境,我本人的什么样真切的想法、愿望、意向和什么样活生生的特点、资质和缺陷。才能够使作为人—演员的我,像我所扮演的剧中人物那样去对待剧中的人们和事件呢?’〔59〕……

〔“举例来说,莎士比亚在悲剧《奥瑟罗》里给你们提供了一系列事实和事件。应该对它们作一番估计。威尼斯人的傲慢、自大和专权是举世皆知的。处在他们铁蹄之下的〈毛里塔尼亚、塞浦路斯、肯尼亚等〉被征服的殖民地备受奴役。〈居住在这些地方的隶属于威尼斯人的部族甚至不被当人看待。突然间,这些部族中居然有人胆敢把威尼斯的最好的装饰物——美人苔丝德梦娜,威尼斯贵族中间家世最为显赫和最有权势的人物之一的女儿给偷走了。〉估计一下这个丑闻、罪行,这个傲慢统治者全家族所蒙受的耻辱!

“还有另一个事实。

“突然间传来消息,一支声势浩大的土耳其舰队已经向赛普勒斯岛进发了,这原是土耳其人的领地,他们一直幻想把它夺过来。

“为了更深入地去估计这个事实,可以作些比拟。可以回想一下那个可怕的日子——当我们一觉醒来,知道对日战争已经爆发。不仅如此,我们的大部分舰队已经沉没海底了〔60〕

“在这个命定的夜晚,同样的甚至更大的恐慌笼罩着威尼斯及其全体居民。

“战争爆发了。夜里,人们匆匆地准备远征,准备迎接可怕的风暴。派谁,任命谁来当总指挥呢?

“除了声名卓著、战无不胜的摩尔人以外,还能有谁!于是他应召前去元老院了。

“思考和估计一下这个事实,你们就可以感觉到,人们是怎样急不可耐地等待着这位英雄和救星来临元老院。

“但在这个命定的夜晚,事件简直是接踵而来。

“出现了一个新的事实,使危急情况更加尖锐化:受到屈辱的勃拉班旭要求审判摩尔人,以洗刷不仅仅他的家族而且还有整个统治阶级的威信所蒙受的耻辱。

“你们仔细考虑一下执政者的处境,自己试着来解开所有事件的纽结吧。要估计到做父亲的痛苦,他既失掉了女儿,又失掉了本家族白璧无瑕的好名声。

“也要估计到所有元老们的处境,他们由于事件的压力不得不抑住傲气,那求妥协。

“也要从主要人物——奥瑟罗、苔丝德梦娜、埃古、凯西奥的观点,来估计这一切已经发生的事情。你们要从一个事实到一个事实,从一个事件到一个事件,从一个动作到一个动作,把整部剧本都考察一遍,那时候才能够说,你们已经知道了它的情节,并且可以来讲述它了。〕〔61〕

“……按照剧本即剧作者创作的线进行了认识性的分析之后,我们应该对导演、美术设计和演出的其他创造者所提供的‘情境’进行同样的分析〔62〕。他们对于舞台上所表现的生活的态度和看法,不能不使我们感兴趣。

“但是,对我们最为重要的,乃是为了活跃自己在角色中的舞台自我感觉而由我们自己补充到自己角色里去的那些‘情境’〔63〕。同时还必须考虑到我们的对手们的‘情境’,因为我们在很大程度上是以他们为转移的。

“最容易的还是从外部事实或‘情境’开始工作,基于你们已经知道的原因,我们在这项获得精神材料的工作中是不能离开这些外部事实或‘情境’的。”〔64〕

〔日常生活的方面〕

“现在我们就从理论转入实践,沿着剧本,沿着它的各个层次,从最外层走到最里层。我们就从第一场开始。它的最外层——事,实我和情们节已经充分探讨过了。现在再深入一步。这样我们就接触到的日常方生面活。对这点,你们是怎样想的呢?”

学生们都不作声,因为也没有人考虑过这个问题。于是只好由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出马了。他用启发、提示、暗示等方法从我们身上挤出了一点什么,当然,主要的东西还是由他自己想出来的。

“洛特力戈和埃古是什么样的人呢?他们的社会地位是怎样的呢?”他问。

“埃古是军官,洛特力戈是贵族,”学生们回答。

“我想你们搞错了,”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不同意。“埃古作为一个军官,他的教养是太不够了,洛特力戈作为一个贵族又太庸俗了。把他们的地位降低些,把埃古降为司务长,一个由于战功而从普通士兵爬上军官位置的人,把洛特力戈降为富商,岂不是好些?”

戈伏尔柯夫在舞台上“原则上”只演“高贵人物”,所以就极力反对。他认为自己的角色的心理对普通老百姓说是属于“精致的知识分子型的”(?!),因此不同意从他身上看到的只是一个大兵。我们就争执起来,各人都从自己的生活观察中举例子,指出费加罗费加罗,指出莫里哀的斯加班、斯加纳列耳,指出意大利喜剧中具有聪明人、机灵鬼和狡猾者的细腻心理的仆人,指出就连“知识分子”也不能与之相比的人物。至于埃古,他生来就有撒旦的习气,而撒旦在为非作歹方面总是很内行的,不管他的出身和教养怎么样。

我们只能在这样一点上跟戈伏尔柯夫达成协议:埃古是粗鲁的、然而是“高贵的”军官。这时我给自己想象出了我们的表现大师心目中的那种“高贵”的刻板

托尔佐夫为了扭转这个顽固家伙的不正确的看法,就描述了军队生活中常见的现象:一个兵常常用尽一切正当的和不正当的办法想当个军官,当上军官就想当个副将,当上副将又想升到更高的职位,一直升到将军。他所描绘的图景充满了生活味。他想叫戈伏尔柯夫从高跷上走下来,来接近活生生的生活。托尔佐夫说:〔65〕

“埃古是个普通士兵出身。从外表看来是粗鲁、善良、诚恳而且老实的。他的确是个勇敢善战的人。在历次战斗中,他都跟奥瑟罗在一起,不止一次地救过奥瑟罗的性命。他聪明而狡猾;很了解奥瑟罗那种凭着自己的军事天才和直觉而定出来的战术。奥瑟罗在战斗前和战斗中经常同他商议,而埃古也不止一次地给予他聪明而有益的建议。埃古身上有两个人:一个是别人看起来的他,而另一个是本来的他。一个是可爱、朴实、和蔼可亲的人;另一个是坏蛋,是卑鄙的家伙。他戴着骗人的面具,把人骗到了这种程度,以致所有的人(在某种程度上就连他的妻子也在内)都深信埃古是个最诚实,最温和的人。苔丝德梦娜如果生了个黑儿子,这个身材高大、略显粗鲁但是非常好心的埃古一定会代替保姆去抚养他的。当孩子长大的时候,这个戴着好人假面具的恶棍也真的会代替家庭教师来教导他的。

“奥瑟罗虽然也在战场上看到过埃古,知道他的勇猛和残忍,不过对埃古也抱着跟大家同样的看法。他知道,人们在战场上都会变成野兽,他自己就是这样。但这并不妨碍他自己在生活中是柔顺的,温存的,几乎是羞答答的。此外奥瑟罗很重视埃古的足智多谋,这种聪明才智在战斗中不止一次地暗示给他良好的建议。在战场上,埃古不仅是奥瑟罗的参谋,还是他的朋友。奥瑟罗把自己的忧愁、疑虑和希望都告诉他。埃古经常睡在他的帐篷里。这位伟大的统帅在不眠的夜晚常常同他谈心。埃古是奥瑟罗的随从、仆人,需要的时候还是个医生。他比谁都更会包扎伤口。需要的时候,他能使奥瑟罗高兴、开心,给他唱一支粗俗但很好笑的歌,或者讲一些这类的笑话。由于他是出于一片好心,这样做了以后总是得到原谅。

“埃古的歌和他那粗俗的笑话有许多次都起过很大的作用。比方说,队伍累了,士兵们在发牢骚,只要埃古一来,唱一支歌,歌中那种粗俗的内容就会抓住士兵的心,使他们惊奇万分,情绪也就改变了。另外一些时候,当必须给骚动的士兵某种满足时,埃古会不惜想出一些最兽性、最野蛮的刑罚来折磨或虐杀俘虏,使狂怒的士兵平息下来,暂时得到满足。这当然是避着奥瑟罗偷偷干的,因为高贵的摩尔人不容许残暴行为。虽然必要时,他也会砍下敌人的脑袋,不过他的做法是很干脆的,决不慢慢折磨。

“埃古是诚实的。他不盗窃公款和公物。他的聪明使他不肯去冒这种险。但如果能耍骗一个傻瓜(这种人,除了洛特力戈以外,世界上还多得很),他决不放过机会。在这种场合,无论是金钱,礼物,肴馔,女人,马匹,小狗等等,他都一概接受。这种额外的收入使他可以有钱去吃喝玩乐。爱米莉霞并不知道这件事,虽然她可能也猜到一些。埃古由于和奥瑟罗亲近的关系,使他从普通士兵升到尉官,他睡在奥瑟罗的帐篷里,成为奥瑟罗的得力助手等等,这一切当然引起军官们的妒忌和士兵们的羡慕。不过他们全都很敬畏埃古,因为他是个真正的、理想的战士,曾不止一次地把队伍从艰难危险中拯救出来。他是很习惯于战斗生活的。

“但是在威尼斯,在官方宴会上那种豪华、拘泥、上尊下卑的气氛中,在奥瑟罗不得不与之周旋的达官贵人当中,埃古就不合适了。此外,将军本人的写识是很贫乏的……他身也需要一个可以弥补他教养上的不足的人,一个他可以不必担心地派遣到公爵和元老们那儿去完成某项使命的副将。他需要一个能写信,或者能给他讲解军事科学中他所不知道的东西的人。难道能够指派士兵出身的埃古来担任这种职务吗?当然,有学问的凯西奥要比他合适得多了。凯西奥是佛罗伦萨人,而当时的佛罗伦萨人就像现在的巴黎人,交际手腕和高雅风度首屈一指。难道同勃拉班旭打交道,准备和苔丝德梦娜秘密相会的差使,对埃古是合适的吗?比凯西奥更好的人是找不到的。奥瑟罗选派凯西奥当自己的旗官或者所谓副将,这有什么奇怪的呢!不仅如此,摩尔人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到让埃古当这个差事。为什么埃古需要这个位置呢?不当副将,他就已经是自己亲近的人,是自己的知友了。让他就保持原来的位置好了。为什么要使他陷入可笑的处境,当一个没有教养的、不文雅的、粗鲁的副将,叫大家笑话呢?大概奥瑟罗就是这样考虑的。

“但埃古却有另外一种想法。他认为,凭他所有的功劳,凭他的勇敢,凭他不止一次救过奥瑟罗的性命,凭他对奥瑟罗的友情和忠心,不是别人,正是他应该当奥瑟罗的副将。要是挑出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或者从他的战友中间挑出一个军官来代替他,那还可以容忍,但奥瑟罗却随随便便挑上一个漂亮的小军官,一个连战争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的人!让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留在自己身旁,就因为他会读几本小书,会跟小姐们谈笑风生,会彬彬有礼地向大人物们鞠躬,——埃古是不能够了解将军的这个逻辑的。所以任命凯西奥为副将对埃古说来就是一种打击、侮辱、贬谪、唾弃,是一种忘恩负义的行为,是他所不能饶恕的。使他抱屈的是,任命他——埃古——的问题竟没有人谈起过,甚至谁都没有想到过这件事。但最使埃古怀恨的还是,奥瑟罗最秘密的心事,也就是他对苔丝德梦娜的爱情和偷走苔丝德梦娜的事,竟瞒住他而告诉了凯西奥这小子。

“最近,在凯西奥被任命为副将之后,埃古由于痛苦而开始酗酒放荡,是没有什么奇怪的。很可能就在某一次这样的痛饮中,他认识了洛特力戈,同他交上了朋友。他们倾心交谈了最喜爱的话题。在洛特力戈,是谈如何想在埃古帮助之下赢得苔丝德梦娜,在埃古,是抱怨将军对他如何不公平。为了发泄怨气,培养恶念,他想起了甚至夸张了自己以前的一些功劳,奥瑟罗如何忘恩负义,在当时还不大觉得,现在可就罪恶昭彰了。他还想起兵营中关于爱米莉霞的闲话。

“事情是这样的,当埃古和奥瑟罗的关系十分亲密的时候,有不少人嫉妒他。他们为了发泄自己的怨气,就捏造出各种理由,来解释埃古和将军为什么那样亲近。他们还散播一种流言,说奥瑟罗和爱米莉霞之间曾经有过,可能现在还有某种暧昧关系。当然,他们尽力让这种流言传到埃古的耳朵里去。但是当时他对这个问题并不怎么在意:第一,因为他对爱米莉霞已经不大关心,他自己对她就不忠实;第二,因为他对爱米莉霞原来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他所以喜欢她,无非是因为她体态丰满,是个好主妇,会唱歌,会弹琵琶,心情愉快,可能还因为她有点钱,出身于蛮不错的商人家庭,并且在当时说来教养还不差。假如她和将军的确发生了关系(而他当时知道并无此事),他也不大在乎。

“但是现在,受了这个最残酷的打击这后,他想起了关于爱米莉霞的流言。他希望,他需要将军和他妻子有暧昧关系。这会使他有理由恨得更厉害些,并且采取更可怕的复仇手段。现在埃古宁愿相信这种流言,虽然他明明知道实际上这是胡说。爱米莉霞对奥瑟罗很好。他叫人喜欢,心地善良,寂寞,没有女人照顾他;所以这个善于管家的女人常常到独身将军家里,替他料理一切。这些埃古是知道的。他不止一次地在奥瑟罗家里碰到她,觉得并没有什么,可是现在他却把这点也归罪于奥瑟罗了。一句话,埃古尽力给自己施加催眠术,使自己相信那些莫须有的事情。这就使这个坏蛋又得到一个借口,使他更有理由怀恨在心,归罪于无辜的奥瑟罗,以激起自己对奥瑟罗深深的愤怒和怨恨。

“就在这时候,他知道了对他说来简直是不可能的、意想不到的、不可理解的事情——苔丝德梦娜已经被偷偷带走了,当他来到将军的寓所,看见这位美人几乎就在黑魔鬼怀里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这时摩尔人在他看来已经成了妖魔鬼怪了。这个打击是这样大,甚至使他暂时失去了知觉。当这对爱人告诉他,他们怎样在凯西奥的导演下,甚至连他这样一个亲近的人都被巧妙地被瞒骗过了,当他听到那种揶揄的笑声的时候,他跑了出去,以免让人看到他心里正在沸腾的怒气。

“偷走苔丝德梦娜的事不仅激怒了他,而且使他在洛特力戈面前处于一种非常尴尬的地位。要知道,这个坏蛋在骗取洛特力戈的财物时,总是发誓说一定要使他和美人成婚,要是她父亲不答应,就把她从家里抢走。现在突然发生了这种糟糕的事情。甚至于像洛特力戈这样的傻瓜也都知道埃古在玩弄他了。他甚至怀疑到埃古跟将军还是很要好,而不再相信埃古对他的友情。总之,他们之间的关系一下子就恶化了。洛特力戈像个孩子和傻子似的,愚蠢而执拗地发起脾气来。这时候他连埃古曾经从一群醉汉的拳下把他救出来的事也忘了。

“把苔丝德梦娜偷走,让她能和奥瑟罗结婚,是安排得很漂亮、很成功的。一切都做得干净利落。在这个日子以前,凯西奥早已跟勃拉班旭家里的一个女仆纠缠上了。他曾不止一次地引诱她和他相会,从后门口把她带上船,以后再把她送回来。在这些风险的当中,凯西奥曾送给勃拉班旭的仆人们好些钱。今天晚上,又是像平常那样的日子,不过出来的不是女仆,而是苔丝德梦娜,而且这次是一去不回来了。在这以前,当需要让苔丝德梦娜溜出来跟奥瑟罗相会的时候,他们也用过这种办法。

“不应该忘记,苔丝德梦娜完全不像平常在舞台上所演的那种样子。平常在舞台上总是把她演成一个胆小羞怯的莪菲莉娅,(32)但苔丝德梦娜完全不是莪菲莉娅。她是一个坚强果敢的女孩子。她不希求一般礼教式的婚姻。她需要神话中的王子。

“不过,关于她,我们以后再来详细谈论。刚才所谈的已经足以说明,她是怎样来从事这次大胆而冒险的私奔了。

“埃古知道了所发生的事情之后,他决定不放过机会。他相信,还不是一切都完了,假如能掀起一个惊动全城的丑闻,就会对奥瑟罗不利,说不定还会由上面下令来取消他们的婚姻。

“或许他想得对。假如这件婚事不是恰好碰上战争的话,大概是要被取消的。国家太需要奥瑟罗了,在这样紧急的关头不能为了取消婚姻而掀起一场风波。……重要的是不要失掉时机。在需要行动的时刻,埃古心里出现了一股狠劲。这股劲可以使他跑遍天涯海角。

“平静下来以后,埃古回到新婚夫妇那儿,向他们祝贺,同他们说笑,骂自己是一个傻瓜;他甚至使苔丝德梦娜相信,他之所以在听到私奔和成婚的消息时会那样愚蠢地行动,是因为他嫉妒得宠的将军。过后埃古就赶紧去找洛特力戈……”

〔扮演洛特力戈的〕维云佐夫要比戈伏尔柯夫容易说服些。他把自己的角色一下子降为一个普通商人,甚至都没有什么不满意,况且他也无法向托尔佐夫指出任何一个特征,来证明洛特力戈的高贵出身。一个贵族无论多么愚蠢,在他身上总能看出他在里面混了很久的那个荒淫放荡而又讲求繁文缛节的社会的某种痕迹的。可是关于洛特力戈,除了酗酒、打架和在街头散播谣言之外,在剧本里再也找不到别的。维云佐夫不仅按照托尔佐夫所指示的线索进行,而且还成功地帮助他幻想出这个傻瓜日常生活的一面。这种生活在他们的想象中便逐渐形成了大致这样一幅日常生活图景:

“洛特力戈是什么人呢?〔”托尔佐夫说。“〕依我看,他是富翁的儿子。他的父母是地方,把农产品运到威尼斯去贩卖。在那儿他们换得天鹅绒和别的一些奢侈品。然后又用船只把这些货物运到外国,包括俄国,去卖很大的价钱。

“洛特力戈的父母死了。他怎能做得了这样大的买卖呢!他只会乱花他父亲的钱,而这些钱,曾经使他父亲和他本人得以进身贵族阶层。洛特力戈是一个头脑简单、狂钦无度的家伙,他时常把钱拿给那些和他一样过着放荡生活的威尼斯年轻人去挥霍(当然,这些钱是没法要回来的)。他从哪儿拿到这些钱呢?暂时,还是靠着过去那些忠心的仆人和经理们,他们按照以前的老规矩把生意做下去。当然这是不能长久继续下去的。

“事不凑巧,洛特力戈在酗酒后的某一个早晨,坐船沿着运河航行的时候,他仿佛在做梦或在幻觉中似的,看见年轻美丽的苔丝德梦娜坐在她家门前的一只小船上,正预备同她的保姆或者是勃拉班旭的中年女管家一起上教堂去。他呆住了,把船停下来,带着酗酒后疲惫的脸,死死盯住美人儿。这就引起保姆的注意。她连忙用一块面纱罩住苔丝德梦娜的脸。洛特力戈跟在她的船后面划了很久,又尾随着她走进教堂。由于激动,他酒醒了。不过走路还是摇摇晃晃的。洛特力戈并不祈祷,只一味看着苔丝德梦娜。保姆想尽一切办法来遮住她。不过苔丝德梦娜倒很高兴有这番邂逅。这并不是说洛特力戈中了她的意,而是因为坐在家里或上教堂都很无聊,很想借此开开心。在弥撒进行中勃拉班旭本人也来了。他找到了家里人,同他们坐在一起。保姆指着洛特力戈对他讲了些什么。勃拉班旭严厉地瞪了洛特力戈一眼。但这丝毫不能使洛特力戈这样一个厚颜无耻的家伙感到难堪。苔丝德梦娜回到船上,发现船底撒满了鲜花。为了这事,船夫挨了一顿骂,他没有看守着船,却跟别的船夫聊天去了。勃拉班旭命令把所有的鲜花都扔到水里去,然后叫女儿坐到自己身边来,送她和保姆一起回家。但是洛特力戈已经在头一个拐弯的地方守望着他们了。他让自己的船走在前面,一路上不断地往水里扔花,可以说是用鲜花给美人铺路,这些花是他从做弥撒时围在教堂前的所有卖花女那儿搜购来的。洛特力戈如此的倾慕和慷慨,使这位年轻的美人十分高兴。为什么?因为这很有趣,既满足了她的虚荣心,又可以叫保姆生气。

“从这第一次见面之后,洛特力戈就神魂颠倒。他心里想的就只是苔丝德梦娜。他请人在她窗下唱小夜曲,坐着船在她窗下等一整夜,就希望她能往窗下看他一眼。有一两次她果然这样做了。她因为没事可做,为了可怜他或者为了卖弄风情,就向他微微一笑。而他呢,却天真地认为这是他的胜利,并且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开始写诗,并且买通仆人把他那倾吐爱情的诗递给她。他们从他手里得到很多钱,但没有人能说他这些诗柬究竟达到了目的地与否。最后,勃拉班旭的弟弟奉了勃拉班旭的命令,亲自到这位讨厌的崇拜者那里,警告他,如果他还不停止追求苔丝德梦娜,就要采取措施。但洛特力戈并没有停止追求。于是就只好采取措施了。他们打发仆人去驱逐这个不速之客。仆人们不讲客气,用橘子皮、厨房里的残羹、垃圾等扔了他一身。洛特力戈对这些都容忍下来了。有一次他在黑暗的运河中遇到了苔丝德梦娜,他追上了她的船,当划过去的时候,他将一大把花连他自己作的一首情诗一道掷进她的船里。但是,真可怕!苔丝德梦娜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就亲手把花和情诗一起扔到水里去了,而且很生气地把头转过去,自己用面纱遮上了脸。洛特力戈大失所望。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为了向无情的美人进行报复,他除了一连喝上一个星期的酒以外,想不出别的办法。以后,为了报仇雪耻,他用贵重的垂帷、鲜花和花灯装饰着自己的船,船上坐满了花枝招展的轻佻的姑娘们,又唱又笑地驶过勃拉班旭的家,或者就在苔丝德梦娜每天游逛的大运河上划来划去。但是当洛特力戈神志恢复以后,他重新陷入忧郁之中,愁闷地坐着船在美人儿家门前一待就是好几个钟头,一直到仆人奉命出来赶走他为止。

“这就是在奥瑟罗出现前所发生的事情。苔丝德梦娜第一次在街上见到奥瑟罗,正碰上他带着队伍凯旋归来。奥瑟罗以胜利者的姿态回到威尼斯之后,军人成了最时髦的人物。他们曾战胜了土耳其人,现在又征服了女人的心。这时洛特力戈也希望自己能成为军人。在夜宴上,就连名妓们对军人也都特别垂青。这些宴会的一切费用都是由洛特力戈开支的。因此使他结识了许多军官,包括埃古在内。在一次宴会上,一群喝醉了的军官要把洛特力戈痛打一顿,而埃古却热情地出来保护他。为此,洛特力戈很感激埃古,想送他一份厚礼,但是埃古说他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友谊和出于一片同情之心。从此他们就交上了朋友。

“这时,奥瑟罗和苔丝德梦娜的爱情正在火热地发展着。凯西奥,他们之间的拉线人,知道洛特力戈深爱苔丝德梦娜。他也是在宴会上同洛特力戈认识的。他看出洛特力戈是个头脑简单的人。由于他知道奥瑟罗和苔丝德梦娜之间的关系,就使他觉得洛特力戈的痴心妄想相当可笑,所以时常拿洛特力戈寻开心,捉弄他,做出各式各样的恶作剧——告诉他苔丝德梦娜要到某处去游逛,或者说苔丝德梦娜约定在什么地方见他;而洛特力戈竟坐等了好几个钟头,希望见她一面,结果当然是白等一场。洛特力戈受到这样的侮辱后,就跑去找埃古;埃古自居为他的保护人,发誓要为他报仇,最后并要替他安排婚事,因为埃古不相信苔丝德梦娜会爱上黑鬼。这使洛特力戈更向埃古靠拢,送给他更多的钱。

“……当洛特力戈知道〔奥瑟罗和苔丝德梦娜已经结婚〕的时候,这个可怜的傻瓜立刻像小孩般器起来了,接着就痛骂埃古,决定要跟他绝交。可怜的埃古花了好大的功夫才说服他帮着把这桩丑闻传遍全城,〔使〕这项婚事被取消,或者得不到承认。当我们遇见这两位朋友时,埃古差不多是在强迫洛特力戈上船(这是一条很华丽的船,挂着贵重的垂帷,合乎这个寻欢作乐的阔少爷的身份),要把他运往勃拉班旭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