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计阅读本页时间:-
《创造角色》〔《奥瑟罗》〕的补充
〔为台词提供根据〕
19××年×月×日
广告:个人专属 VPN,独立 IP,无限流量,多机房切换,还可以屏蔽广告和恶意软件,每月最低仅 5 美元
“现在,你们既然已经知道我们创作的主要秘密了,就去表演《奥瑟罗》中的一个片断吧,”今天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对我们说。
我和苏斯托夫一起走到台上,就表演起来了。
托尔佐夫花了多久的时间亲自给我纠正过这场戏的开头部分?!我原想,他的工作不会不留下痕迹的。但结果却不是那样。我还没有来得及去说出角色的话语,一切都已经按照老样子搞出来了。
为什么发生了这种情形呢?
问题在于,表演的时候,我不知不觉中注意到某些老早以前的偶然的任务,这些任务归结想来其实就是单纯表演形象本身。我正是试图用规定情境和动作给这种做作提供根据。
至于话语和思想,那它们都是机械地、无意识地说出来的,正像人们在拉纤的时候为求减轻体力工作而哼着歌儿似的。这能够跟剧本作者的意图取得一致吗?能够不发生分歧吗?
台词要求的是一回事,我的任务所要求的又是一回事。于是话语妨碍动作,动作妨碍话语。
过了几分钟,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已经叫我停下来了。
“你是在瞎演,而不是在生活,”他说。
“知道!可我能做什么呀!”我歇斯底里似的嚷道。
“什么?!”托尔佐夫喊起来。“你问,做什么?这就是给你揭示了我们创作的主要秘密以后你说的话?!”
我对自己感到很生气,执拗地不作一声。
“请回答我,”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开始盘问,“刚才你的情感在哪儿?它有没有马上地、直觉地响应今天的创作号召?”
“没有,”我承认。
“既然没有,你应该怎么做呢?”托尔佐夫继续考我。
我又由于犟脾气而默不作声。
“当情感没有自然而然地、直觉地对创作作出反应的时候,应该让它安静,因为它是不能忍受强制的,”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替我回答。“在这种场合,必须求助于三动力的其他成员。我们的智慧是其中最好讲话的。就从它开始吧。”
我仍然默不作声,一动也不动。
“就从它开始同剧本见面吧?”托尔佐夫耐心地劝说我。“从注意阅读它的台词开始。台词是白纸上写着黑字,一次而又是永远地包含着——例如在目前这个场合——完美的天才的艺术作品。悲剧《奥瑟罗》对演员创作说来是一个很好的主题。不去加以利用难道是明智的吗?难道能够不对这种主题发生迷恋吗?你们自己是想不出什么比莎士比亚所创造的更好的东西来的。他是个不坏的作家。不会比你们坏。怎么能拒绝他呢?
“从天才作品的台词去接近自己的创作,岂不是更为简单些,更为自然些?它清楚而又美妙地指明正确的创作道路,必要的任务和动作;它对于创造规定情境也提供了正确的暗示。但主要的是它在字句的中心包含着剧本的角色的精神实质。
“所以你们就从开台词始,用智好慧好地、深入地去加以思考吧。
“会情感毫不迟疑地参加进来,引导你们更加深入,也就是深入到剧本的本潜台身词,那里正是隐藏着作者为之而执笔的那个看不见的东西的。
“台词产生潜台词,为的是让潜台词重新创造出同样的台词。”
这样解释过后,我和苏斯托夫就停止表演,开始去念台词了。当然,在这样做的时候我们只是说出了台词本身,而来不及深入到潜台词里去。
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连忙要我们停下来。
“我要你们求助于智慧和思想,为的是通过它们达到情感和潜台词,”他对我们说。“但是在你们所做出来的东西里,智慧在哪里,思想又在哪里呢?要是像撒豌豆似的把台词照念一遍,是不需要它们的。为此只需要嗓子、嘴唇和舌头就可以了。智慧和思想在这种愚蠢的匠艺中是无所作为的。”
听完了这一场训斥,我们就开始强迫自己深入到所说的话语里去。智慧并不像情感那样丝毫不苟,它是可以容忍对它进行某种程度的强制的。
“‘尊贵的主帅!’”苏斯托夫抑扬顿挫地念起来了。
“‘你说什么,埃古?’”我深思着回答他。〔1〕
“我想问您,
当您向夫人求婚的时候,
您的凯西奥也知道
你们的恋爱吗?”
苏斯托夫问我,他简直就像在解答伤透脑筋的字谜似的。
“是的,知道。
他从头到尾都知道,”
我一字一顿地回答他,好像在翻译外国话。
托尔佐夫马上又打断了我们这个相当吃力的工作。
“我不相信,既不相信你,也不相信你。你并没有向苔丝德梦娜求过婚,你对于你的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他对我说,“而你,”他又转向苏斯托夫,“对你所问的事情并不怎么感兴趣。它对你毫不需要。你提出问题,可是却不去听奥瑟罗的回答。”
看来,我们都没有想到最简单的道理,那就是说出的话需要用虚构来给它提供根据,需要有规定情境和有魔力的“假使”。
这项工作我们在处理任务和动作时做过不止一次,可是要给别人的话语和台词提供根据,在我们却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从前在表演即兴习作时,我们只好去利用偶然的想法和话语。在表演中,当话语成为必要的时候,这些想法和话语就自然而然地浮现在脑际并且脱口而出了。
但是……自己的话语是一回事,别人的、一次而永远固定下来的、像用青铜熔铸成牢靠而明确的形式的话语,却完全是另一回事。这些话语印成了白纸黑字。它们是不可更改的。开始时它们总是陌生的,格格不入的,远不是经常都能令人理解。但是应该使其再生,使它们变成自己所需要和必要的,变成自己本人的、习惯的、方便的、心爱的、绝不肯割舍的东西。
这种使别人的话语接近自己的过程第一次出现在我们面前。实际上,不能把我们那种业余式地死背空洞僵死的话语,像我和苏斯托夫演《奥瑟罗》时所说出来的那样,算作表现莎士比亚的天才的潜台词。
我意识到了我们工作中的新阶段——创造活生生的话语——的重要性。它的根应该扎在心灵中,并在那里受到生气蓬勃的情感的滋养,但是茎却应当伸向意识,在那里开放具有美丽语言形式的奇花异卉,以便从心灵深处表达出它所体验的种种感觉。
我由于这个瞬间的重要性而十分激动并且不知所措。在这种状态下,很难集中注意力和思想,使想象炽燃起来,以造成为诗人的每一种思想、每一个句子和全部台词提供根据并使之活跃起来的规定情境的长线。
在我们所处的那种茫然无措的状态下,我感到自己无力完成摆在我们面前的任务。因此我们请求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把这项工作推迟到下一堂课,好给我们时间和可能性在家里思考和准备一下,也就是去幻想出必要的虚构和规定情境,以便为暂时对于我们还是僵死的角色的话语提供根据并使之活跃起来。托尔佐夫同意了,他把已经开始的跟我们一起进行的工作推迟到下一堂课。
19××年×月×日
今天晚上苏斯托夫到我家里,我和他一起想出了一些为《奥瑟罗》里我们角色的台词提供根据的规定情境。
按照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的药方,首先把整个剧本读了一遍,然后我们就去注意研究我们那一场戏的思想和台词。
于是,不出所料,三动力中最好讲话的成员——智—慧—首先给带动起
来了。
“尊贵的主帅!”
“你说什么,埃古?”
“……当您向夫人求婚的时候,
您的凯西奥也知道
你们的恋爱吗?”
我们这样读着。
需要幻想出多少东西,才能够回忆起摩尔人的过去啊!他前此生活中也就是在他跟苔丝德梦娜初次见面、同她恋爱以及把她偷偷带走那一时期的某些事件,我们从头几幕中和奥瑟罗在元老院的独白中已经知道了。但是在剧本开始以前,在场与场之间、幕与幕之间,或者在剧情发展的同时(不过不是在台上,而是在幕后)发生的事情,作者还有多少没有说出来啊!
我们所补充的正是这种莎士比亚没有说出来的东西。
我现在没有时间也缺乏耐性去描写我们的种种神机妙算和想象虚构——关于怎样在凯西奥和苔丝德梦娜本人的帮助下安排情人们的秘密约会。我们幻想中有许多东西使我们自己深为激动,看来真的富于诗意而且相当美丽。
这样的幻想主题总是会激动我们这些渴望爱情的年轻人的,不管它们用哪一种方案重复多少次。
我们还用很长的时间谈论了奥瑟罗在对苔丝德梦娜的关系上所体验到的那一切,她并没有嫌恶黑种奴隶的爱情、亲吻和暗中的搂抱。
这时候我回想起了来自尼日尼的那位耍猴的波斯人〔2〕。要是一位美丽小姐爱上了他并且吻了他,他该有什么感觉呢?!
我们今天的幻想就在这个地方中断了,因为这时候已经是夜里两点钟。脑子疲乏得要命,眼睛也直在打瞌睡。
我怀着满足的心情和苏斯托夫分手,因为我意识到,这场戏的开头已经给摆到规定情境的所谓结实的里衬里了。
19××年×月×日
今天,在托尔佐夫上课的前夕,我又和苏斯托夫聚到一起,继续进行创造《奥瑟罗》里那场戏的规定情境的工作。
我的对手要求去研究他的角色,因为他明天在托尔佐夫面前没有什么可演。在我,却已经幻想出来一些东西了。
是的,正是一些,但远远不是全部,而我却认为自己的整场戏都已经摆在规定情境的里衬里了。有了它在舞台上就会暖和些。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只好去研究埃古这个角色了。
我们又是首先把三动力中最好讲话的成员——智,慧或者如托尔佐夫所称呼的,理智推动起来了。
换句话说,我们考察、分析了角色的全部台词,并且很想瞧一瞧莎士比亚笔下的这个典型坏蛋的过去。
关于这个问题剧本里谈得很少。塞翁失马,安知非福!那样,就更可以给自己的幻想提供广阔的天地。
我不准备记下跟我的角色没有直接关系的事情。何必呢!可是对我所扮演的人物有某种影响的事情,我当然应该记在自己的日记里。
把埃古看成外表上很有吸引力而并不惹人讨厌的人,这对我十分重要。不这样就无法给我对他的信任提供根据,按照我的角色,我是应该用信任的态度对待他的。因为奥瑟罗和其他人正是把这个坏蛋看成好人,和他的真实面目恰好相反。
为此,就需要有一些能够对埃古产生信任并且所这个明显坏蛋看成老实人的看得见的根据。如果他是以歌剧中恶棍的面貌出现在我面前,也就是带着一双奸险的眼睛和一副怪脸相,像剧场里通常扮演的他那样,那我一定就会故意扭过脸不去看他,以免感到自己是处在傻瓜的地位。
糟糕的是,苏斯托夫本人生性喜欢原谅和宽恕所有的人。在目前的场合,他也想方设法原谅这个恶棍。为了达到这一步,苏斯托夫使埃古吃奥瑟罗的醋,因为奥瑟罗仿佛跟他的妻子爱米莉霞有了暧昧关系。
诚然,这样的暗示在台词里是有的。从这种暗示出发,可以使充斥在埃古心灵中的怨毒、仇恨、复仇情绪及其他恶习具有某种程度的根据。
可是落在奥瑟罗身上的这种败坏名誉的事对我很不相宜。这不符合我的创作计划。我的神话式的主人公像鸽子一样纯洁。他不应该知道女人们的事。埃古的种种怀疑应该是莫须有的。它们没有任何根据。
所以,如果对苏斯托夫是必要的话,就让仇恨在妒火中烧的埃古的心灵中沸腾吧,但我要求扮演者顽固而又巧妙地把足以说明恶棍心灵中所潜伏着的狠毒情感的一切外在标志,对我隐蔽起来。
但这对我还是不够。我不仅不应该把埃古看成坏蛋,而且还要相信他是个非常好、非常善良的人,有着一颗孩子般天真无邪的心灵,对我忠心耿耿。埃古扮演者把坏蛋再体现为好人的艺术和机巧,就应该达到这样的程度。
我还需要使诡计多端的埃古显得傻头傻脑。不然我怎么会去嘲笑他那仿佛是天真的怀疑呢?
我想把埃古看成一个高大、呆笨、粗鲁、天真、忠诚的士兵,为了他的一片忠心,对他一切都可以原谅。
当苔丝德梦娜生了个漂亮的混血女儿,幸福的母亲会请埃古来代替保姆。如果头生子是个肤色黝黑的黑头发小男孩,那么埃古就应该成为他的家庭教师。
在粗鲁而诚实的大兵的假面具下边很容易掩藏着一个恶棍,而我却很难把他看透。
我认为,在这方面我已经从苏斯托夫那里得到某种东西了。
为了赶快把自己的收获巩固下来,我匆匆忙忙地在我已经接受的方面给埃古一角幻想出了更多的东西。
刚才我脱下衣服准备睡觉,突然间我的脑子里产生了这样一个问题。
以前,在我们所做的那一切不说话的习作中,我们是从规定情境出发而达到形体任务,或者相反,是从形体任务出发而达到规定情境的。今天我们却走了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即从作者的台词出发,但最后还是达到了规定情境。这样说来,条条道路通罗马?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不管从哪一端——从任或务是从,台词从智或慧是从意(志想望)开始,岂不都是一样?!……
19××年×月×日
今天我去上托尔佐夫的课的时候并不是兴高采烈的,因为我感到自己准备得还很不够。
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首先叫到我们,但他并没有一再催促,他给我们时间好好地去准备一下,去回忆起并且在想象中观看一遍所幻想出来的规定情境的影片。
为此,照规矩应该首先使三动力中最好讲话的成员即智慧(理智)行动起来。
它想起了一些事实,台词中所蕴藏的一些思想,奥瑟罗生活中的一些情境,这些在我和苏斯托夫的两次会商期间是已经有了准备的。
这一切帮助我一下子就上了轨道,并且按照已经取得根据的台词的线走去。从这里直接而自然地走向潜台词。
我变得轻松愉快,因为我感到自己有权利站在台上,说出和做出从不断展现的规定情境的影片中和台词本身自然而然地引申出来的东西。以前在表演奥瑟罗的时候和在习作中,我只是偶尔体验到这种权利。如今我却能比较完整和比较长久地感觉到它了。
最主要的是,以前这样一种关于自己有权待在台上的感觉,是偶然地、自发地、无意识地产生的。如今它却是有意识地、在内部技术和有系统的处理手法的帮助下出现的。
这难道不是一种成就?!
我很想研究一下所体验到的这种感觉的妙处,同时了解一下我是经由哪一些途径达到它的。
现在就从这样一点说起:扮演埃古的苏斯托夫,是相当巧妙地给自己戴上了头脑简单的人的假面具的。至少我对他的这种变化深信不疑。
埃古说:
“……当您向夫人求婚的时候,
您的凯西奥也知道
你们的恋爱吗?”
在深入领会他的问题的时候,我不禁想起了我的威尼斯—塞瓦斯托波尔—尼日尼城的房子和伏尔加河岸,同美人苔丝德梦娜见面时的情景,令人迷醉的恋爱上的趣事,在凯西奥帮助下安排的美妙的幽会,他对于我们这些令人不胜神往的秘密“从头到尾”全都知道。
由于这些想法和内心视像,我就想回答埃古的问题,因为我对他有话可说了;我对于埃古一再向我提出问题感到高兴。很难抑制从内心里流露出来的微笑。就算我所体验到的并不就是真的奥瑟罗亲自体验过的那种心情,但我却已经了解到(感觉到)他的那些思想和感觉的性质,并且相信它们了。
对思想和情感产生了信念——这在舞台上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说出来的不是像打鼓般空洞无物的角色的话语,而是完整的词句和思想,其内部包含着一系列像电影胶片一般毫不间断的内心视像,这是一种很大的愉快。
为了把这些视像传达给别人,就得利用人所拥有的一切交流手段,首先是语言。其中最合适和最有表现力的,要算是莎士比亚所写出来的语言了。这是因为,第一,这些语言是最有才气的,第二,我现在想要告诉别人的正是从作者的这些台词中抽取出来的东西。除了它们本身以外,还有什么能更好地传达它们的内在实质呢?在这种条件下,陌生的角色的话语就会变成必要的、亲切的、亲近的,变成我自己的话语了。它们自然而然地要求表露。
直到这时以前还是空洞无物的角色的话语,如今却由于艺术虚构而充满了我所相信的某种内容和视像。简单地说,我感觉到了作品的精神实质,它使我和作品亲密起来,并且重新要求用作品的形式来表现自己。
这是一种多么美妙的过程啊!它是多么有机地接近天性本身的创造工作啊!
实际上,我仿佛是从一个成熟的果实那里取去了它的籽,而从这个籽又长成了新的果实,它跟生了它的那个果实一模一样。
在目前这个场合,情况也一样:我从诗人的话语那里取去了它们的实质,而这种实质在已经变成了我自己的话语的诗人话语中重新得到了表现。它们变成我所必需的了,但这一次并不是为了去领会它们的实质,恰恰相反,是为了给这种实质提供语言形式。
台词产生了潜台词,潜台词又产生了台词。
我和苏斯托夫一起在我的房间里做第一次作业时,很好地作了准备并且周密地幻想过的那场戏的开头部分的情形,就是这样的。
可是往后,也就是在我还没有能用规定情境加以充实和提供足够根据的那个部分,又将如何呢?
我集中起自己的全部注意力,以便更好地去领会埃古的台词。他的那些浸透了毒液的阴险的问题触动了我的心。我意识到了(也就是感觉到了)它们的凶恶的力量,它们的坚定不移地导向悲惨结局的逻辑和顺序的不可抗拒性。
我感觉到了,造谣中伤和施展阴谋在干惯这种勾当的行家手中是怎么回事。
首先我追溯并理解到(也就是感觉到),借助于狡猾地提出来的问题和一系列合乎逻辑地选择出来的想法,这个恶棍怎样在不知不觉中抽去了脚下坚实的基础,毒化了健康的气氛,把他的牺牲者先是导向困惑,从而导向慌乱和怀疑;接着引起了疑心、惧怕、痛苦、嫉妒、憎恨、诅咒,最后,就是复仇。
奥瑟罗的这一切可怕的内心变化,在几十个小小的印刷页上都已经表达出来了。
莎士比亚杰作的天才的内在线索第一次抓住了我。
我不知道我表演得好还是不好,但我毫不怀疑,这一次我是第一次循着台词走,第一次仔细钻研了台词并且窥探了它的潜台词。就算深入到那里去的不是我的情感本身,而只是我的注意力;就算我所经历的创作状态还不是体验,而只是它的预感。但有一点是无可怀疑的:这一次作者的台词把我紧紧地抓住了,它威风凛凛地拖住我循着合乎逻辑和顺序的阶梯走向心灵深处。
我和苏斯托夫今天获得了毋庸置疑的甚至是十分巨大的成功。夸赞我们的不仅有托尔佐夫和拉苏多夫,还有许多学生。
但最有意思的是,戈伏尔柯夫这回不吭声了,既没有谩骂,也没有来吹毛求疵。这比所有的夸赞都更重要。我感到很幸福。
难道我们取得这个成就是由于作者的台词吗?
“是的,”拉赫曼诺夫顺便对我说了一句。“你们今天相信了莎士比亚。从前你们把他的话语藏了起来,今天却不害怕去品尝它们了。莎士比亚自己保卫了自己。请相信!”
为取得的成功所深深激动,我和苏斯托夫在果戈理纪念碑旁坐了很久,一步一步地回忆了今天课上的情形。
“好吧,”他说,“我们就从奥瑟罗先还取笑埃古的时候开始,也就是从我的这句台词开始:
“当真。
我看到你在那里想些什么事情。”
或者:
“他在学我的舌,好像
在他的思想之中,藏着
什么丑恶得不可见人的怪物似的,”——
我更明确地说。
“正是这样,”苏斯托夫加以肯定。“我觉得,”他继续说,“这时候你自己的心情很愉快。”
“说得对,”我听了他这个猜想接下去说。“你可知道为什么?恰恰是由于你。因为我突然感觉到了,你就是我想要在埃古身上看到的那个心地善良的大兵。我相信了你,并且马上感觉到了那个叫做‘待在台上的权利’的东西。往后,说到:
‘你蹙紧了眉头,好像想把一个
什么可怕的思想锁在你的脑筋里’
的时候,我心里分外高兴,很想找出一些取笑的话语,来让你和我自己开心,”我承认。
“再给我说说看,”苏斯托夫感到了兴趣,“说到哪几句话的时候,我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也就是使你不再去取笑而变得认真起来?”
“我开始倾听你的话语,或者,更确切地说,开始领会莎士比亚的思想,”我回忆着,“那是在你说:
‘人们的内心应该
跟他们的外表一致,
有的人却不是这样。’
后来,当你很费猜测地说:
‘所以我想您的副将
是个忠实的人。’
或者,当你假装高尚,做出想避而不答的样子的时候所说的:
‘我的好主帅,请原谅我:
凡是我名分上应尽的责任,
我当然不敢躲避,可是您不能勉强
我做那一切奴隶们也没有那种义务的事。’
“在这些瞬间,我在莎士比亚的话语里感觉到添上了魔鬼的毒液的暗示,心里想道:这个埃古真是心肠恶毒的人!为了人们更加相信了他,我觉得难受!此外,我了解到,这样的台词并不是无法解释的,如果开始去弄清楚它的意思,就会更深地陷入挑拨离间的泥沼中。在这里我又不禁惊服莎士比亚的天才。”
“我觉得,你更多地是去议论和评价作品,胜过去体验它,”苏斯托夫怀疑起来。
“我想,两方面的情形都有,”我承认。“不过,既然当我盘问你的时候我能很好地感觉到自己,这就不是什么坏事情。”
“我也是这样——当我规避你的问题并且使你着急起来的时候,”苏斯托夫平静地说。“因为这就是我的任务。”“任务?!”我思索起来了。“我可找到啦!”突然间,我不禁喊了(1)声。“你仔细听我说!刚才在我们的内心工作中所经历的过程是这样的,”我极度聚精会神地想要猜透自己心里的那些还没有来得及变得足够明确和成熟的感觉和思想。“从前在我们的例如生炉子或防疯狗的即兴习作中,我们是直接从任开务始的,由此自然而然地、即兴式地产生了思想和话语,也就是偶然的,台词它在执行所指定的任务本身时对我们变成必要的了。
“今天我们却是从作者的台出词发而走向任的务。
“等一等,先来了解一下,这是一条什么道路。你我在我的房间里准备作业的第三天,我们才从台达词到规定。不情是境吗?”我思索着。“而今天,我们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就!通过台词和规定情境!达到创作任务了
“让我们来检查一下,这是怎样发生的。”
我们开始去回忆自己在表演这场戏时的意志动机。原来,苏斯托夫开头只是想。引起这我以去后注意,他他就想让我感到他是一个我想在他身上看到的心地善良的大兵。为此,他设法尽可能逼真地那装成个样子。当他做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就开始把损害凯西奥和苔丝德梦娜名誉的想法一个接着一个塞进我的脑子。同时他很好地考虑到潜台词。
至于我,很显然,我当时的任务是这样的:
开头我简直是在那里说诙谐话,也就是要让我自己和埃古。发笑开随心后,当他对我进行了一番挑拨,把我带回到严肃谈话的轨道上来的时候,我就想更好地去他领会的话语,或者,更确切地说,去领会莎士比亚的台词,并且去追随这个恶棍的狡诈阴险却又显得婉转圆通的思路。再往后,我记得,我设法在自己的想象中一描绘幅出展现在奥瑟罗面前的完全陷于孤独、前景黯淡无欢的图画。最后,当我在某个程度上做到这一步的时候,我理解到,受了欺骗的摩尔人由于对展现在他面前的视像十分惧怕,赶忙要摆和脱打开发埃走古这个坏蛋和放毒者。
这一切都是作者台词中所产生出来的任务。从这里出发,顺着剧本的语言的线前进,我们就遇上了另一种更为深化的线——规定情境和任务的线,这是从作者的台词和潜台词中自然而然地和必不可免地引申出来的。采取这样的途径,就不可能发生台词和潜台词之间的令人苦恼的分歧,而这恰好是我从事奥瑟罗扮演工作的初期,也就是在观摩演出中发生过的情形。
这样,我们今天就认定了,正确的也就是所谓经典的、模范的创作过程是从台到词智;慧从智慧到规;定从情境规定情境到潜;台从词潜台词到情感(情绪);从情绪到任或务想(望意)志,最后,再从想望到动,作它用语言和其他手段把剧本和角色的潜台词体现出来〔3〕。
19××年×月×日
昨天我和苏斯托夫认定,我们工作的〔这个〕瞬间十分重要,有必要彻底加以研究。为此,应该把《奥瑟罗》里我们所开始的那场戏演完。也许,在那里面我们可以追溯到心理生活动力的创作工作。
所以今天我和苏斯托夫又在我的房间里会合,好去把规定情境全都幻想出来,并且确定一下从这些规定情境里引申出来的我们整场戏的任务。
我们今天做到了很多,但不是全部。
要把我们说过的话都记载下来,未免过于复杂并且太费时间,何况我累极了,很想睡觉。
19××年×月×日
昨天是托尔佐夫的课。所以今天我又和苏斯托夫一起在我的房间里研究《奥瑟罗》中我们那场戏的规定情境和任务。
我们不仅把这场戏演完,而且还把以前做过的都重演一遍。结果,规定情境和任务的线在内容上变得相当充实了。
了不起的工作!
有必要让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看看。
难道我们不能坚持地要求他明天在课上检查我们吗?
要是我们的劳动白费了,要是我们没有能彻底弄清楚我们仿佛已经开始领会的东西,那就令人遗憾了!
19××年×月×日
托尔佐夫没有提出什么新的要求。他自己建议我们把《奥瑟罗》里的那场戏重复一遍,我们也就又来表演它了。
但使我们完全莫名其妙的是,这一次并没有获得成功,尽管在表演这个片断时具有很好的自我感觉。
“你们不要因为这一点而感到不安,”当我们向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承认自己的失望心情的时候,他对我们说。“这是由于你们给台词装进过多的东西。在那次《奥瑟罗》观摩演出以后,我曾经责骂你像扔掉无用的空壳一般把角色的台词顺口溜出来〔4〕。今天,恰好相反,你多余地加重了台词,给它装进了过于复杂琐细的潜台词。
“当一个词儿是富于内容的、内部相当充实的时候,它会变得很有分量而缓慢地说出来。这种情形所以发生,是由于演员开始珍惜台词,好让最大数量的内在感觉、情感、思想、视像,总之,在内心里创造的全部潜台词通过它而表现出来。
“空洞的词儿好像筛豌豆那样迅速地往外撒,而内容充实的词儿却像装满水银的球那样缓慢地转动。
“但是,我再重复一句,你们不要因为这一点而感到不安,相反,要感到高兴,”他马上又称赞了我们。“在我们这门事业中最困难的是创造富于内容的潜台词。你们在这方面已经有所成就,而且超过了应该达到的程度,所以才会发生装载过多的情形,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深入社会,台词的内在实质就会沉淀、夯实、结晶,变得更为紧凑,并且会在不失掉充实的内容的情况下,轻快地、不作多余停顿地传出来的。”
19××年×月×日
意外地遇见!
今天我偶然来到菲利波夫咖啡馆,在那里碰上了苏斯托夫和亚历山大·巴甫洛维奇·斯涅静斯基。他们坐在小桌旁,津津有味地谈论着什么。侍女和领班本人,他前不多久才把这个头戴小圆便帽的和悦可爱的古怪人从这里撵走的,如今正围在他身边转,对他非常殷勤。
这是因为亚历山大·巴甫洛维奇此刻并没有喝醉,而处在这种状态下是不能不爱他的;他有无限的魅力。
我在他那张小桌旁边坐下,听他说话。
“您说过:?有时为候什么是有时候呢?”亚历山大·巴甫洛维奇问苏斯托夫。
“因为,”苏斯托夫回答,“到目前为止我们总是做一些类如生炉子、烧钱和其他没有词的习作。在这些习作中,我们只是,有时也候就是当有必要说话,自然而然地出现这方面的要求的时候,才去求助于言语。在其余时间,我们是从即任务向往和意志开始的,这种向往和意志也是直觉地,几乎无意识地或者完全无意识地产生,或者就是由托尔佐夫亲自指定给我们的。
“今天我们第一次跟现成的台词打交道。我,当然罗,并没有算上《奥瑟罗》的观摩演出。这是一次粗浅的表演,不值得认真地加以看待。
“除此以外,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要求我们今天不是像以前那样从向往和意开志始,而是从用智分慧析台词开始。它应该首先译解出诗人的记录式,的思猜想出作品的情—感思或想潜台词。
“原来如此!!!”斯涅静斯基连声称是,脸上泛出富于魅力的微笑,这鼓励人进一步敞怀畅谈。
“但是……”苏斯托夫真诚地自我坦白,“很不幸,我们对别人的话语并没有习惯;我们把它照背了一通。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只好给我们解释一下那些最简单的思想的内在意义。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在舞台上会变得那么笨!我甚至不再能懂得,,桌子天就是花桌板子就,是二天花乘板二等于。四当他开始向我解释这一点的时候,我感到很难为情。为什么我自己连这一点都不懂得呢?!”
“噢,当然,当然!……”斯涅静斯基带着和悦可亲的笑容说。“真有意思,他怎么给你们解释最简单的字眼的意义呢?”亚历山大·巴甫洛维奇继续问下去。
“当然,他并不是向我们解释字面意义:桌子是桌子,天花板是天花板,”苏斯托夫解释说。“但他力求使我们感觉到,使用这个字眼为了什么目的。”
“他是怎样达到这一步的呢?”亚历山大·巴甫洛维奇追问。
“像往常一样,借助于规定情境,有魔力的,‘假使’,正在活跃起来的僵死的字眼,记录式的思想和使它变成情感—思想的东西。”
“噢,原来这样!”斯涅静斯基随声附和。“为了做到这一点,创作自我感当觉然就变成必要的了。”
“而为了获得创作自我感觉,就需要有注意、真实感、激情记忆、对象、交流等等。”
“最后,潜台词就创造出来了,”我解释说。
“而从潜台词那里自然而然就产生出、想望任,务也就是说,意志随在智慧之后也投入工作了。出现了—情感任,务”苏斯托夫打断了我的话。
“噢,当然!……”斯涅静斯基附和说。“情感—任务又通过自然的途径激起了动作本身,”亚历山大·巴甫洛维奇作出结论。
“总之,—情感智吸慧引情—感意志进入创作工作!”苏斯托夫又总括地说了一句。
“三动力开始工作了,体验产生了,”我补充说。
“于是我们在舞台上就感到舒适、惬意和方便了,”苏斯托夫确认。
“真奇怪,‘体系’和内部技术的所有各个部分都互相联结起来了。其中任何一个没有另一个就不能生活和存在!”我表示惊异。
“噢,当然!可不是!”斯涅静斯基满意地加以肯定,他为演员天性的英明感到欢欣。
“创作自我感觉成为三动力所必要的了。反过来,三动力也支持了创作自我感觉,”我不肯罢休地把这个使我们深感兴趣的过程追究到底。
“后来这两者又吸引各个元素加入工作,”苏斯托夫帮我的忙。“注意带动了对象,对象带动了任务和想望,想望带动了激情记忆、放光、动作、语言、智慧,诸如此类。”
“简直就像鸡生蛋,蛋生鸡,一环接着一环,”亚历山大·巴甫洛维奇开个玩笑,给我们所研究的过程作了图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