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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天才
〈产生一个天才者要几个世纪,产生有卓越才能者要几十年,产生有才能的人要几年,产生平庸者只消几天,产生毫无才能的人只消几分钟。
天才者是上天挑中了的人,他超越于任何艺术法则之外。他本人就是我们的立法者,他为我们开辟新天地,揭示我们前所未知的美,并引导我们跟随他沿着新路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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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些寻常的凡人只有崇拜他的才华,把他当作上天的恩赐来加以赞美。这些特殊人物给我们创造了这个世界上我们所极其珍惜的东西。
他们的精神需求是如此崇高而果敢,和他们同时代的人类不是一下子就能理解的。正因为如此,他们往往生前受尽诽谤,而死后却为他们树立纪念碑。
天才者的才能的力量征服人的理智、情感和信念。他的才能对我们产生了无法抗拒的影响,即便在他去世多年之后,一代又一代的人仍在一步一步地分析他的活动和创作,并且按照这些建立起整个文学和新的流派。普希金、果戈理、托尔斯泰、贝多芬、格林卡、拉斐尔、莫恰洛夫等等就是这样的。〉
我们休想去跟这些上天挑中了的人作任何比较,对于达到他们的高度不抱任何奢望,而只是想方设法稍稍接近他们。
〈这对在本世纪中尚未见到一个真正的舞台天才的我们这些现代演员说来,是必要的。何况那些已故的舞台天才的创造物已随着他们的去世而一去不复返地消逝了。〉
据说,莫恰洛夫在念哈姆雷特的关于被箭射伤的鹿那段独白时,曾使观众感到浑身发冷。据说,他念这段独白时曾跳上椅子,全场都因这样一个动作而站了起来。我们顶好连想都不要想去模仿他的这种表演,以免把悲剧变成通俗笑剧。
我写这一切,是为了在此后的议论中不必给我们天才先辈的表演再加上任何附注,〈而平庸的演员们是那样喜欢求助于他们的威望。为使自己显得更有分量一些,他们喊到:“莫恰洛夫本人就是这样做的!”答案其实早已摆在那里:“正因为如此,你们才不应该这样做。”〉
莫恰洛夫在很差的布景中间,穿着俗里俗气的服装,在昏暗的煤气灯灯光之下表演,然而还是产生了震撼人心的印象〔1〕。
据说,同样一个莫恰洛夫在缺乏情绪时进行表演,并不比一个平庸演员好些。连处于这样一种状态的他也都要加以模仿,那确实是想入非非了。
我听说,有一位很有名气的现代演员曾经对他周围珠光宝气的环境表示愤慨,照他的话说,那种环境把观众的注意力从他身上引开了。
你们可知道,我心里在想着什么吗?
“他在装腔作势。他不可能把自己的才能估计得如此低下!难道他没有足够的力量,来按照自己的意愿把那不多几个普通群众演员的表演压下去,把观众的注意力从那些演员穿着的绫罗绸缎吸引到自己身上来吗?”
当这位颇有才气的演员憧憬着这样的剧场,在那里只能穿着很差的服装,在没有任何布景的情况下进行表演,从而也就会把观众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到他一个人身上的时候,你们可知道,我心里怎么想的:“可怜的人!他自命为天才,实际上他只不过具备较大的才能而已。”
我们就假定天才们能震撼观众,不管他们以什么样装束和在什么样的条件下出现在观众面前,哪怕是穿着长袍和便鞋也行,我们都不要过于自信地去模仿他们。说实在的,那样的话我们将只会显得可笑。〔2〕
〈要是我当上了一个剧团的导演,其中有幸把像莫恰洛夫这样的演员列为自己的成员,你们可知道,我将会如何行动吗?很简单。在有他参加的日子里我将什么也不做。首先,在演出之前和幕间休息时要千方百计使天才不受可能破坏他情绪的偶然事件的干扰。其次,要把那些企图跟莫恰洛夫一道搞些多余表演的演员责骂一顿。为什么?对我说来从他的表演中得到印象就足够了。让他的同台者们只是朴素地给天才演员提供尾白吧。再其次,我将站在大幕旁边,以便关照它适时升起和降落。
我会考虑到布景、服装和群众场面吧!很需要!甘心情愿白费时间。反正谁也不会去注意这些东西的。
我将坐在幕旁欣赏莫恰洛夫。在他下场的那些时刻,我将仔细分析从前面几场戏中得来的印象,并将急不可耐地等待他的回来。
我甚至都不会去学它,因为这样的表演是无法学会的,我只是坐在那里欣赏,而把自己的精力保存到第二天,即进行没有他参加的演出时使用。
啊,那时就是完全另一回事了!
为了要在某种程度上接近头一天晚上天才演员给观众引起的印象,导演就应该把他的剧场所拥有的全部力量集中到自己的周围:演员们的才能和他们的创作工作,导演们、布景师们、服装师们、道具员们、照明技师们的经验、想象力和创造力,艺术虚构,音响,灯光效果,群众场面,各种细故末节,等等,等等。如同一个规模宏大、力量雄厚的乐队的指挥,导演应该把一切融为一体,用那富于经验而卓有才能的手引向一个共同的目标:这个目标是由作者本人指定的,并且蕴藏于作为剧本基础的主题思想之中。
梅宁根剧团最有才能的导演路·克隆涅克〔3〕曾受到人们指责,因为他带来的门关闭时砰声太响,他的骑士们的甲胄响声太大,群众演员们表演得太好,从而引开了对主要扮演者的注意力。克隆涅克耸了耸肩膀,十分惋惜他的演出没有产生所期望的印象。
“恰恰相反!”他的交谈者们焦急起来了。“我们给震动了,我们简直处于狂喜的状态……我们……我们……我们从未见到过类似这样的演出!只是到了现在,我们才懂得了戏剧的意义和力量。您使我们弄明白了莎士比亚、席勒!您……您……”
“怎么回事?”克隆涅克平静地打断他们的话。
“我们觉得,印象本来会更加强烈一些,如果演员们更……更……”
“更有才能一些?”克隆涅克给他们提示。“噢,当然是的!你们给我一个天才吧,我可以把所有的门都送给你们。”
Se non è vero,è ben trovato﹒(28)
在看了上述的那一切之后,你们可以给自己提几个问题并加以回答,例如:
“天才会不会害怕砰砰作响的门,响声太大的甲胄和善于表演的群众演员呢?”
“为什么有才能的演员,尤其是平庸的演员如此害怕它们呢?”
“从这种害怕中不是可以感觉到承认自己的无能吗?”
“大多数现代演员以轻蔑的态度对待导演、布景师、服装师、道具员等等的创作活动,这在我们看来难道不是显得过于自信了吗?这些演员为了自身的利益,难道不应该希望在他们参加的戏里有好的艺术装置和环境吗?”
“否定共同的工作,而把全部兴趣和观众的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来,他们这样做难道不是想跟天才们平起平坐吗?”
“现在绝大多数报纸和评论都支持这些自视甚高的演员的谬误,这在你们看来不显得奇怪吗?”
“能够在某一个剧本所引起的总的印象中,将导演的创作和演员们的创作加以区分,这样的人难道是很多见的吗?”
对于现代戏剧评论文章中经常可以遇到的如下一些文字,你们大概会不禁哑然失笑的:
“令人惋惜的是,背景把整场戏压下去了。我们看到了非常美妙的布景,古色古香的围手椅,精巧的织物,大高脚杯,用有魔力的手使之复活并从十六世纪搬到现代舞台上的群众。我们欣赏那些美妙的音响,鸟儿的鸣叫,门的砰砰作响声。一句话,围绕着我们的是我们的那些久远先辈们的气氛,但是……剧本的主人公我们却没有看到。他可是由我们的一位德高望重、才能卓越的某某演员扮演的,如果他没有被压下去的话……”
演员对出于好心替他说话者的这样的文章,到底应该表示感谢还是应该感到委屈呢?
“要是导演为了迎合这样的演员,从剧本中取消整体演出和环境,那末剧本作者是否会感谢他呢?难道他的剧本不会遭到失败,而且那位才能卓越的演员不会因此只得在空荡荡的剧场里表演,或者完全停止自己才华洋溢的表演,同时用观众还没有成熟到足以理解这剧本和他所演的角色这样一个想法来安慰自己吗?”
不。只有最凶恶的敌人才会建议哪怕最有才能的演员把整个剧本成功的重担和责任都背到自己肩上的。这样一种负荷唯有天才者才能够胜任,即便他,在用自己的表演掩盖舞台装置和环境的所有其他缺陷之后,也是无力体现整个剧本的全部广度的。
最后,还可以向自己提个问题。是否看到过我们同时代的一代真正天才演员呢?我说的是这样一些天才,他们能对你产生的影响是如此无法抗拒和不可磨灭,就如同莎士比亚、贝多芬、普希金、果戈理等人的作品所产生的影响一模一样。就是这样一些舞台天才,他们征服了你的理智和情感并且迫使隐藏在每个人心里的批评家保持缄默!
我曾经置身于像老萨尔维尼、艾里奥诺拉·杜丝这样一些伟大演员的权力和不可理解的魅力之下,然而即便他们的卓越才能也不足以使我心里的批评家在一整个晚上都默不作声。诚然,他们在某一些瞬间、某一些场面完全支配了我的心灵,但他们却从来没有使我对他们周围的那种反艺术的混乱情况无动于衷,没有一次我是带着从全剧得来的完整印象离开剧场。当我读着或听着普希金、贝多芬的作品时,我是多么经常而几乎是始终受到了他们完完全全的支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