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制

《苦命》

《吝骑士》演出后不久,我们上演了彼森姆斯基的描写农民和地主生活的话剧《苦命》〔72〕。我在剧中扮演农民阿那尼·雅柯夫列夫。剧本写得很有技巧。仅次于托尔斯泰的《黑暗的势力》,这是一部描写我国农民生活方面最优秀的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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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扮演的阿那尼一角,不仅时常要有正剧性的昂奋,而且要有悲剧性的昂奋。剧中一切角色都很恰当地分配给我们这些业余演员了,有几个角色——特别是阿那尼的妻子丽莎维塔——找到了最理想的扮演人。

和以往的情形一样,这次我又向自己提出了一个新的当前的任务,这就是要培养起自己的舞台能控制力。这个任务之所以提到日程上来,是由于在那个我认为是灵感来临的情绪高涨的瞬间,我没有控制得了自己的身体,相反,倒是身体控制了我。但是,在那些需要创作情感有所活动的场合,身体又能有什么作为呢!在这样的瞬间,身体由于意志的无力而紧张起来了,各个部位都发生了不正常的紧张,就像打上了结子或者发生了痉挛一样,两条腿走起路来极不灵便,手臂僵硬,呼吸短促,喉咙嗄哑,全身都麻木了。或者相反,由于情感的纷乱,整个身体陷于无政府状态:肌肉不服从意志的指挥而在乱动,引起了过多的动作,引起了毫无意义的姿势和手势以及脸部的神经质的痉挛等。结果情感本身从这种混乱状态中逃走,隐藏到自己的秘密角落里去了。在这种情况下,能够去创造和思考吗?自然,首先要去克服自己身上的这些东西,也就是说,消灭无政府状态,让身体从肌肉的支配下解放出来,使它服从情感的指挥。

我当时只从表面上来理解这控制个名词,所以我首先设法消灭任何多余的手势和动作,也就是说,去学会站在舞台上不动。面对着成千观众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台上,这是不容易的。我在这一点上做到了,不过仍旧是用全身极度紧张的代价换来的,因为我只是单纯地命令自己不动,这种新的强制就使身体变得更为僵硬了。但是,经过一次又一次的排演和演出,我逐渐从肌肉痉挛中摆脱出来了。我把全身的紧张转化为局部的紧张,也就是把全身的紧张集中到某一部位上:集中到手指上和脚趾上,或者是横膈膜上,更确切地说,当时我以为是横膈膜的地方。我用全力握紧拳头,把手指甲掐到掌心里去,以致常常留下几条血痕。我把脚趾缩紧,用全身重量把它们往地板上压去,所以鞋里面也常常留下了血痕。由于改成了局部紧张的结果,我的全身总的紧张便不存在了,这使得整个身体可以松弛地站着,而又不固定站在一个地方,不做出多余的动作。在随后的工作中,我试着同手、脚等部分所产生的局部紧张进行斗争,但在很长期间内,我都没有能做到。当我摆脱了握拳的紧张后,却又发现原先集中在那里的痉挛仿佛获得了解放似的流散到身体的各个部分去。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我又必须再把各部分的痉挛集中到拳头上来——我仿佛是处在没有出路的迷宫中。然而当我能够很好地摆脱所有紧张的时候,我就体验到艺术上的满足,导演也向我喊道:

“好!真是好样的!很自然!不再是做作的了!”

但遗憾的是,这样的时刻只是昙花一现,实在太少了。

另外还有一个发现:我的身体越是处于平静和自制的状态,我就越有一种用面部表情、声调、视线来代替手势的要求。在这样的时刻,我是多么快乐啊!我仿佛已经懂得了一切,能够充分利用这个发现了。我于是尽量放纵我的面部表情、视线和声音。这时候又传来了导演的喊声:

“不要挤眉弄眼!”或者:“不要拼命叫喊!”

于是我又陷入迷宫了。

“又不对了!为什么我认为好的,他们却认为不好呢?”我问自己。我再一次为这个疑问而纳闷,所有那些发现到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肌肉又处于无政府状态了。

“问题究竟在哪里?”我想弄个清楚。

“问题在哪里吗?就在于不要挤眉弄眼。”

“那意思就是不需要面部表情喽,是这样吗?”

我尝试着不仅不去加强面部表情,而且要加以抑制。导演对于这点没有作任何表示,但我注意到:在向地主表示态度的那场戏里,只要我竭力想显得淡漠和平静,我的内心就马上沸腾起某种激动的情绪。我必须更努力把这种激动的情绪隐藏起来,我越是努力去隐藏它,它却越得到了发展。这时我又一次在舞台上感到愉快和温暖。可见,隐藏情感会更强烈地激起情感。但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刻导演会毫无反应呢?

那一幕戏演完以后,大家赞扬了我的全部表演工作;但我觉得不满足。重要的是,要在我自己内心深感满意的那一瞬间,获得来自导演方面的赞扬。但导演们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重要性。

这是表演平静场面时的情况。但在集会那场戏里,在作者写得很好、费多托夫导演得很好、演员们也演得很好的那场戏里,也就是不能淡漠地来表演的那场戏里,我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投入了那总的激昂的气氛中去,拿自己毫无办法。无论我怎样努力去克制自己的手势,结果我的意识和人为的控制还是被激情所战胜,我不再去控制自己了,以至于戏演完后,都记不起自己在台上做了些什么。我激动得满身是汗,向观众厅中导演席那里跑去,想诉说一下自己的苦衷。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要对我说什么:放纵了手势!可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你们瞧,我的手掌心都掐出血来了!”我为自己辩护。

使我惊奇的是,大家这时纷纷离开自己的座位向我道贺。

“好样的!真动人!控制得很好!公演时就这样演吧,不需要再添什么了!”

“可我最后不是放纵了手势,控制不了自己吗?”

“好就好在这里!”

“难道我放纵了手势还是好的吗?”我追问。

“是的,很好。当一个人约束不住自己的时候,手势又碍什么事呢!”他们这样向我解释,“其所以好,就好在我们看到你是怎样越来越努力抑制自己,但终于爆发出来,失去了自我控制。这就叫做渐强,crescendo,从弱到强。情感逐渐上升,从最低音升到最高音,从平静升到狂热。这正是你必须记住的。尽你一切的力量控制自己——越长越好。让那逐渐上升的过程持久些,最后的那一击应该短促。这是很好的!否则,最后的一击就会失去力量。一般演员往往采取相反的做法。他们越过了最有趣的情感逐渐增进的过程,一下子就从弱音跳到最强音,然后就长时间停留在那里。”

“啊,秘诀原来如此!这可是一种很实际的忠告了。这是作为演员的我得到的第一个教益!”

周围是一片欢呼声,这最足以说明大家对我的印象。我尽可能向每一个人征求意见;这倒不是为了满足我的演员虚荣心,而是为了检查一下他们在观众厅所感到的和我在舞台上所感到的是否一致。现在,对于观众的印象和演员的自我感觉之间的差别,我已经懂得一些了。

这一次也像扮演索丹维尔时一样,化装帮助了我。我通过化装感觉到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不是勉强贴到我身上,而是很自然地和我内心的东西结合在一起的。认识和体验到这个形象以后,我还是按照老习惯开始去摹仿它了。但是摹仿自己创造的形象,总比摹仿别人的刻板公式或别人的表演手法要好些。

演出获得了巨大的成功〔73〕。剧本、导演和演员都受到报纸和观众的赞扬。这个戏被列为保留节目了,我演的时候一次比一次感到愉快和舒适。我在舞台上所做的有许多都传达到观众那里了,我感到高兴,因为我仿佛已经发现了一个可以遵循和可以依靠的秘诀,使我更有信心地向前迈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