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剧院〕

我对女中学生重述了上我们的学校的条件,就匆匆告别了,因为已近十二点钟。要赶到剧场去。我很着急。

在走进剧院的时候,颜料、石灰浆和潮气的气味朝我袭来。必须从抹灰工的脚手架下面爬过去,以便走到宽敞的前厅。粉刷工中止了自己的小曲儿,抹灰工开始用小木板加紧擦墙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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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于在这种情况下即将同演员们会面已感到失望……在经过昏暗的走廊的时候,我遇上一个人。

“谁?建筑工人还是演员?”我问。

“人!”浑厚的男低音回答。

“啊!”我们互相吻了一阵。这是演员同志。

“大伙儿在哪?”

“都在化装室坐着,只是您别到那里去——你会着凉。那里的温度表都被热气热炸了。他们在烤墙壁,我就走了。这儿怎么排练?得暂停吧?”他试探我。

“不要紧!演员什么都忍受得了。不是把阿尔卡什卡裹在地毯里了吗〔1〕。”我说句笑话来暗示。

“可是嗓子呢?着凉,尘土……”

“不要紧,您说得太厉害了。”

我朝化装室走去。可不是,那里很热,人也多,而且热闹和说话声不会减低温度。一片叫嚷,问候,十几只举起的手,拥抱,亲嘴,感叹和问题:

“发胖啦!养好啦!”

“夏天怎么过的?”

“祝乔迁之喜!”

“要开始了,闷得慌吧!”

“不,再玩一玩才好哩。”

远处学生们已唱起自己喜爱的歌子。爱说俏皮话的人在说俏皮话;严肃的人在小声交谈什么重要事情;爱取笑逗乐的人献出了新的节目,以博得喜欢开玩笑的人的赞许;爱笑的人寻找机会笑一阵;多嘴的人寻找机会闲聊;而男伴们已在奉承妇女们,评价她们的新装:帽子、上衣或披肩。大家都洋溢着青年人的热情,相信彼此的印象。他们对会面都感到高兴,并进入了各自严肃的后台角色。这时候同演员们在一起始终觉得温暖、愉快和年轻。我的关于仔细查看剧院的建议,获得热情的采纳。我要记下自己的解说。

“剧院为艺术的目的效力,”在去正门的路上我作解释说,“因此,剧院首先应当适应艺术的要求。要求是很广泛的,不限于一个舞台,它们可是扩展到剧院建筑物的另一半。演员们知道,使观众一进剧院就有兴致来感受演剧的印象,在艺术方面有多么重要。这仿佛是一种催眠术,为了达到这一结果,每个细节都成为重要的了。当我第一次驶近维也纳的布尔格剧院〔2〕的时候,我对它是抱有成见的。仪表堂堂的看门人把高大的正门打开,迎接我的妻子:

“Küss’〔die〕Hand,gn-dige Frau﹒”(37)

“Gn-diger Herr,”(38)他带着动人的微笑转对我说。

这种迎接是颇有所获的。接着,在到池座座位的一路上,迎接我们就像迎接所喜欢的客人那样,而不是像迎接偶然的观众,引他们进来是出于必要——为了钱。

整个建筑物的壮丽的外观,走在软地毯上无声的脚步,整个结构的崇高的格调,引起我们对这设施的尊重之情,而且作好准备:到开幕的时刻,我们这些被催眠的人情愿受演员的支配。

在我国的剧院就没有这种对演员的帮助,而观众还得经过许多考验,首先要费力搞到舒适的座位。在门口,人群要挤过一扇窄门,令人产生可怕的火灾的念头。在入口处迎接观众的完全是另一种看门人,他个子小,极为虚弱,穿一件肥大的别人穿过的旧仆役制服,戴一顶盖住耳朵的遮檐帽。他行一种求施舍的乞丐的弯腰礼迎接观众。因为他肚子饥饿,还没有领到为在严寒的过堂风中站立而应领的工钱。这个为了入口的豪华而被派来的衣服破烂的可怜人,可能给人什么印象呢?谁需要这种在入口处、前厅和有走廊的休息室的可怜的装饰?这使人想起医院或慈善机关。不断有人来使你生气,一会儿是检查员,一会儿是查票员,他们像扑向祭品那样向你扑来。要知道他们也是用燕尾服装扮起来的乞丐;他们是靠施舍养活自己。的确,所有这些假面伪装和贫乏的华丽,带有小饭馆的味道。未必令人惊讶,事先观众自己对这地方就不怀敬意,时常晚到,而且举止态度一向很不得体。

“这是入口,那是前厅,”我讲解着,同时第二次从脚手架下面穿过。“你们可以看出,一切都被注意到了,为的是不堵住观众,不使他们精神不安。这是走廊门,通另外整洁的屋子。这里将不许放外套和胶皮套鞋。在前厅里实在是不能挂毛皮大衣,放肮脏的鞋子。

“一切必须刻上的字,都做得符合装饰品本身的风格,或者更确切地说,它们都包括进一个和谐的整体中了。因此,剧院的通常的美化,诸如摄影家的橱窗,游戏开彩室,香水的广告等等,在这里就不适宜了。”

“我们在哪里呢?”有人问。

“我们——谁?”

“嗨,不就是我们剧院的演员们的肖像?”那嗓门提高了。“观众必须认识我们的面貌,哪怕为了评价演员的再体现也好。”

我不禁笑了笑,狡猾地眯上一只眼。

“算啦,是这样吗?……此外,为什么要观众熟识演员的外貌呢。要知道,演员以后就更难用化装把自己遮掩起来了。我知道……观众就爱认出舞台上自己最喜欢的人,特别是漂亮的扮情人角色的男演员,但这种娱乐未必符合作者和艺术的要求。”

“算了!总是作者作者!”另一个声音表示抗议,“您总是维护他们,而降低我们的意义。”

“是不是因为我认为演员是作者的合作者,而您却想要演员为了自己的成就而利用别人的创作?我以为,当莎士比亚的合作者远比当他的奴役者更受人敬重!至于说到观众在幕间休息时间的消遣,如果这是很必要的话,那么,真的,可以想出我们的某些更有趣的照片来,哪怕是,比方说,好的绘画……我知道,知道……这很贵。在这种场合就……请瞧一瞧。(我们已来到了休息室。)这里将是作家的陈列处,在那大厅里是演员和戏剧家的历史陈列处。观众不妨细看这些面孔,而且它们并非在剧院占最末地位……对不起!!!”——我在笑谈中转到了演员权利保卫者方面。大伙儿现在站在大厅中央,帽子推在后脑勺,而且不指望再迈开步子。他们懒洋洋地朝四面八方转动脑袋,把视线从天花板移到墙壁上,好像在寻找什么而没有找到。

“不喜欢吗!……”我想了想,同时走近其中的一伙人跟前。他们在这里是这样谈的:

“唔,好!朴素!……独出心裁!……可是有点寒酸!”

“可是我看来,这样一点也不好,”另一个人直率地说。“剧院里的休息室应当富丽堂皇。”

“为什么?”我出其不意地问道。

“唔……因为……”他没有找到答话。

“如果您对我说,不单是休息室,而且整个剧院都应当是雅致的、新颖的和朴素的,我就明白,因为一切艺术作品不可能是另一种样子;但是,剧院为什么应当是富丽堂皇的,这我就不明白了。依我看,正相反,它不应当过上豪华,因为这对剧院很不相宜。”

“为什么?”交谈者觉得奇怪。

“就因为倘若装潢的富丽堂皇是指五光十色和色彩艳丽,那么舞台布景和陈设就给破坏了……如果与此相反,富丽堂皇是在那难以觉察的中间色中表露出来,靠精致的铺饰以饱眼福,舞台装置就会显得粗糙不堪。看到那真正的古雅的织花壁毯以后,您会同意,就很难容忍这种装潢了,尽管它是成功的。我以为,这就是为什么剧院装潢应当精致,而且只能达到一定程度的豪华的缘故。主要的是要在各个方面留下庄重大方的印记。这比什么都更能恰当地博得人们的尊重。”

旁边的一伙人里忽然爆发出激烈的争辩。叫嚷,举手,大家同时发言,谁也不听谁的。茶点部和吸烟室的支持者的声音最洪亮。压倒所有的人。

“喂,请听……听……我说!”他大声叫嚷。“我就是观众!懂吗?观——众!我说得还不清楚吗?我要——求,要让我觉得方便,”他吐词清晰地说。“要求,懂吗,坚……决要求。是这么回事。我在这里走走……让我说吧……要明白,我在走走……不是吗?”他做出在走走的样子。“要知道,我想喝……柠檬水或者茶!”

“瞎说,”一个细小的嗓子尖声高叫起来,“你是不喝茶的。”

“让我讲吧!”

“不让,就是不让,”他尖声喊叫。“你不喝茶,你可喜欢白兰地;白兰地你喜欢。不给,不给白兰地,你到小饭馆去吧!”

第三个声音嚷道:

“我可不让。你不懂得这个。我了解剧院。我当过剧院业主。你们干吗瞎扯。剧院的收入是来自存衣室、小吃部和票房。不,这不是小事一桩,绝不是的。”

“那又怎么样呢?哼,不合理……就是说要让有登广告的大幕,它收入很多。”一个新的声音表示反对。“结果会怎么样?说完这‘我们会得到休息的,万尼亚舅舅,我们会得到休息的’,嘚儿——,”他在形容落幕,“你忽然读到:‘维也纳的托恩特家具;哈瓦那雪茄烟;缪尔和梅丽莉兹商店;力学鞋’……瞧,这就是契诃夫的戏。妙极啦。”

我明白我有了辩护人,于是更大胆地走到人群跟前。

“这里要有一个小吃餐台吗?”

“我不是说小吃;我是说卖茶点和水果之类的。”

“吸烟在哪里呢?在下面还是在上面?”

“难道要有广告幕吗?”

大伙儿把我围住了,而且在嚷嚷。

“别急,别急,不能一下子什么都有!”我在进行防御。

“哪里应当有,才会有。在这里无论是吸烟室还是茶点部都没有地方,因为这里是供走动的休息室。瞧那边,并排着,可以是个喝茶的屋子,可是偏巧又必须是个小吃部。那么它就会在上面了,跟吸烟室一起,离艺术再远一些。”

“小吃部的服务员不同意,他拒绝了,这对剧院的预算是无利可图。”

“让我说吧!我是观众,我想抽烟,就这么回事……”大家又同时说起来了。

“要承认,”当大家静下来的时候,我开始说,“要承认剧院里最有收益的方面就是艺术方面。只有它可以卖票。我们要把一切的好处都奉献给它。至于吸烟室,必须把它开设在上面,使这整个建筑物避免烟草的气味。如果说这对吸烟的人不方便,那么这对不吸烟的人就是很惬意的。任何通风装置都于事无补,特别是因为我们俄国人有不关门的习惯。对啦……顺便谈谈通风装置——这是各剧院中的重要部分。正好在休假的时候进行试验。”

我们幸运的是,那边不仅是在试验通风装置,而且在试验电灯照明,观众厅因此看去最有效果。我喜欢这种庄严的、稍微阴暗的和沉思的大厅,及其深色的橡木家具和这样的厢座拦墙。朦胧的灯光照在它上面,就像暮色笼罩着我们的北方的大自然那样。

大伙儿全都小心谨慎地各自在沙发椅上坐下,不知道为什么轻言细语地说起话来。也许是井井有条的环境影响了他们。

“很好!多么庄重啊!朴素、庄严而雅致,”周围在低声地说。

我惊讶的是,喜欢这个观众厅的是所有的人,甚至还有很苛刻的批评家和思想保守的人,虽然是把大厅装修成和其他屋子一样的风格。

“哦,”我想了想,“他们已经感觉到,雅致的朴素胜过五光十色的豪华!”

“我担心剧院太小,”某人对我低声说。

“话剧院不应当太大,”我答道。“如果从远距离看我们的艺术,那它是过于精巧和细致了。在宽大的地方,就得加强嗓音,突出面部表情,这就会使表演粗糙。〔3〕……对群众场面说来,的确,大的剧院是会给人深刻印象的,但是在小舞台上也可以产生空旷的幻觉。”

“可是小的剧院无利可图,”交谈者反驳我说。

“这也是问题吗!首先,小的剧院更有利的原因是,在那里可以取得更细致的艺术成果,这是主要的;其次,剧院愈大,服务人员、布景用的粗麻布、大小道具、群众演员以及他们穿的服装愈多,剧院的开支就愈大。同样,群众演员、布景、服装和道具愈多,需要穿衣用的化装室、保存物品等的库房的累进比例也愈大。大的剧院对那些商营戏剧企业是必不可少的,它们所指望的就是节日的满座,以弥补平目的不卖座。在这种系统中,事业的艺术方面就落到第二位,因为并不是用它去吸引节日的观众。在这种日子,人们通常到剧院去,就为了不待在家里……但是还有另外一种系统,它更为正确和有益,在它的条件下,剧院的规模不起那样的作用。它具有每天对观众的艺术吸引力。让每出戏都大有可观吧,观众就会不分节日和平日都来观剧了。您计算一下不同的数字,就会对结果感到惊讶。”

“对不起,”交谈者表示异议。“倘若观众因为没有座位而大批地离开售票处,就更叫人难受。”

“相反,这是好事。一个有名的剧院业主对我讲过这样的格言:‘剧院座位应少于需要,因为看戏愈难就愈想看。’”

的确,人们的心理就是这样:一见戏报上有“门票售完”,就想去看戏。

“勃拉—卡—塔—库—阿!……”从舞台上响起如雷的嗓音。同事们在试验聚音性能。

“别这样!”从池座喊出尖叫声,“你像人那样出声!像人那样吧!……别胡乱喊叫!别喊叫!”

原来在我们谈话的时候,大伙儿分散到观众厅的各处去了,现在坐了下来,露出紧张的脸色,在倾听恼人的蚊子叫声。开始静下来……大家看着那个站在台上沉思地考虑什么的魁梧的人。

“喂,喂,”这种喊声从大厅不同的地方传出,“像人那样说,像人那样!”

那人不出声了,擦了一下鼻子,不好意思起来。

“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过了片刻那人表示歉意地开始说,“我怎么也想不出……这种……”

“不需要那种,”从池座里尖声喊叫,“简单地说吧,简单地说,不要怪声怪气!”

“你们好!近来怎么样……亲爱的先生们!……嗯……这里很热……是的!……您听不见我的话?”

“大点声!说清楚点!”在池座中叫嚷。开始沉默起来。

“加—加—加—加—阿!几何的!……”出乎大家意外,一个强大的嗓音突然喊叫起来。

“别喊,”一个细小的嗓音冷静地止住了它。

那人又默不作声了,梳起鬓角上的头发来。

“懂吗……我不能……想象力不作反应。就是这么回事。”

响起大笑声和嘈杂声。

大家都跑上台去,开始试验声音。有的唱歌,有的喊叫,有的低声说话,其余的在台上走来走去,看来太想念舞台了。

就在那时我们议论剧场建筑的不完善,已改进的新建筑技术同它太少接触了。

“就说聚音性吧,”我在埋怨。“谁又知道它的规律?‘要避免凹处、壁坑、拐角。声音可能陷进去出不来,’这就是从专家那里可以听到的一切。在拜恩就不管这规律,瓦格纳按观众厅的整个长度,装上一些带小圆柱的突出部和装饰,它们非但不破坏聚音性,而且把它加强了,因为这些突出部的内部是空的,起到谐振器的作用〔4〕

“汞合金!焰火技术!!电影院!!”一个男低音在整个剧场响起。

“知道吗,”我继续说,“聚音性非常好,谁都不懂是为什么。这是值得庆幸的事……”

过去的剧院业主走到我们跟前。

“厢座为什么这样少?”他焦急起来。“您怎么搞的,先生!要知道这是主要的收入,不是愈多愈好?……”

“是您自己建议少做一点的。”

“我?!”他感到惊讶,不知所措。

“我提醒您吧。您说过在莫斯科坐高价座位的观众少,其实最大的要求是不到一卢布半一两卢布的低价座位。我们增加了总是可以售完的低价座位数目,减少了可能空出的高价座位。真的,高价厢座虚假地提高晚场收入总数有什么意义?最好让这数字少一些,可是实际些。”

“我可不是傻小子!”过去的剧院业主夸口说,同时用手朝自己额上拍了一下。这一拍的声音在大厅四处回响。

“聚音性好极了,”他高兴起来,而且去数池座里的座位。

“还有另一个建筑术不完善的例子,”在他走的时候我继续说。“您能指出一所从各个座位都一样看得清舞台的剧院吗?哪怕是从厢座最后排。除了拜恩的剧院,到现在我国都没出现过——没有这样的剧院。然而这在艺术方面是多么重要!正在表演的时候,观众的嘈杂、咳嗽和交谈对演员的打扰,在多数场合是起因于十来个观众看不见或听不清。他们一焦急,就可能破坏安静和隆重的演出。”

“咳嗽最多的是因为不通气或者因为过堂风,”我的交谈者指出。

“啊,是的,当然,”我表示同意。“剧院一定要有良好的通风装置。把它安装在这里是最妙不过了。通常重浊的往下沉的气体,是竭力朝上、往天花板抽。我们把气体向下吸到地板下,同时从天花板吹入由加热器加过温的新鲜空气,不是更简单吗?”

工人们在休息以后走来了。整个房屋充满了声响。电关上了,现在金属上的令人难受的敲打声,从阴沉沉的舞台的昏暗中突然升起,盘旋,刺进头脑。往钢铁上钻孔,钢铁的喊声压倒人的声音。查看舞台只得改期进行。

我们各自回家了。

随着演剧季的工作的开始,必须注意健康。要在新鲜的空气里走走,或作适当的散步,定时进餐,就是说在排练前一小时、在演出前三小时进餐,一定要在日间休息。我步行回到家里,吃过午饭,脱下衣服,像夜里那样躺在床上,躺了一个半小时,不能入睡,虽然不曾有过这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