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学考试〕

剧院的前厅收拾干净了,成为有人住的样子。在长长的一排挂衣架上挂着外衣,油漆工人到角落里去了,灰泥工人已不知去向。

顺昏暗的走廊,走着一群陌生人,石板上发出沙沙脚步声。这是来应考的男女青年。他们的紧张兴奋的低语声,顺着剧院的侧厅飘起,使气氛显得庄严肃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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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近人群,握了谁的保养得很好的小手,随后又握另一只——平平常常的、很凉的和潮湿的手。

“我们早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小声说,“觉得害怕,真害怕,简直非常害怕。”

我表示希望这个女中学生和她的女友取得成功,随后急忙赶到楼上去了。

在那里考试委员会已作好准备。委员会的成员中有一些新人,他们继续谈着的当然还是那些老话:关于演员所必需的条件,评定这些条件的方法,以及对它们提出的要求的尺度,等等。

从这种常常重复的争论,我练出了老一套的回答,而且已经不再惊讶那些问题的幼稚。比方说,经常会听到那些甚至是搞戏剧的人说这样的话:

“演员最需要的是什么?”

“第一是才能,第二是才能,第三还是才能,”你可以十分激动地回答。

“那么,没有才能就不能当演员了?”交谈者觉得惊讶。

“绝对不能,”你可以不假思索地回答。

“为什么?”

“因为演员没有才能,这就是没有内容的形式,或者是没有宝石的边框。”

“可是没有才能的演员难道还少吗?”争论者困惑莫解。

“并不比文理不通的文学家、嗓子不佳的歌唱家和不明事理的评论家更多。”

“为什么人们说您不承认才能,说你们剧院没有有才能的人,而且没有这种人您也能对付。”

“大概因为说这话的人不是都理解自己说的话,或者因为他们认为我是个创造奇迹的人,如此等等。”

当然,今天在演员们之间是另一种谈话。

他们力图弄清楚永远争论不林的问题。

“才能是什么,它怎么鉴定,用什么尺度衡量它?”

你可以用个人实践中获得的见解像记熟的功课那样回答这些问题。

“表现才能,就是影响能力,也就是用自己的感觉感染观众的能力。”

才能的另一个重要的变种,就是再体现的能力,也就是为了与所扮演的形象在内部和外部的融合而从精神和肉体离开自己个人的能力。

没有影响能力,不能当演员;没有再体现的能力,可以成为演员,然而是一个平凡单调的演员,个人情感的幅度甚为狭小。

只具有影响能力时,演员注定要永远在每个角色中重复着自己。

这种演员是使角色适应自己个人的条件。具有再体现的能力时,就产生相反的作用;演员将自己个人的条件运用于每个角色,而且习惯于生活在他所陌生的情感和形象中,像生活在自己个人的情感和形象中那样。这样的演员当然在自己的创造工作中更加有趣,更加广阔。

“唉!多数人身上能找到这种能力吗?”一个新的考试委员会成员悲伤起来。

“天才最大限度上拥有这种能力,中等人才在最小程度上拥有这种能力,而没有才能的人就一点也没有,”你可以按习惯这样答复他。

一切这样的才能及其各个变种与演员的表现条件相联系的在质量上和数量上的配合,它们在从天才到中等人才这个距离上的一切不计其数的配合,在大自然里都是能够看到的,而且所有这些演员的才能幅度,都应当承认是适用于舞台的,既然它们在那里将占有与其天赋相适应的位置。

“那么您把什么叫作有表现条件呢?”交谈者在刨根问底。

对这问题的回答立刻就说出来了。

“我叫作表现条件的,是演员用它来表达自己的感觉、思想和气质的材料,这就是他的眼睛、面孔、身体、嗓子、动作、步态。

“不要像许多‘本色’崇拜者那样轻视它们。这些条件对演员说来,是雕塑家的大理石,画家的颜料或者音乐家的乐器。

“不仅如此。如果这种条件不充分,还需要借助它们来继承技术感觉的能力,以便巧妙地运用外部条件。这种能力的存在也为了内心技术。这些特性可帮助演员体验别人的情感,并在外部表达不是他所固有的形象。”

“还有什么样的要求您要向演员提出呢?”

“很多资质、能力和学识,我把它们叫作辅助性的东西,就是能够促进主要的有表现力的影响能力和再体现能力扩大的东西。”

“究竟是什么呢?”交谈者纠缠不休。

“是气质,敏感,强烈的感受性,观察力,想象力,审美力,智慧,文化程度,文学和科学知识,生活经验,生活知识和对人的心灵的知识,对大自然的爱……

“所有这些条件将为观察生活、洞察生活和了解人的心灵创造广阔天地。艺术家的眼界越宽,他的创造物就越大,当然,它们越要求大的表现方法和才能。”

“用什么方法来衡量别人的才能呢?”主考人感到焦急。

“只有一个方法:在自己身上感觉别人才能的影响和力量。不能去寻找才能,它只能偶尔感觉到。”

“怎么办呢?”新来的主考人感到困惑。“在这样提高了的对演员的要求的情况下,所有现存的剧院只得关门大吉。”

“您可以看到,这种事是不会发生的,”你可以安慰他,“相反,开办的剧院越来越多,而且越来越顽强地为自己争取到在教育设施中的地位。不仅如此,优秀的有才气的文学家越来越乐意运用演员来在观众中间传播自己的思想并解释自己的艺术形象。”

“由此得出什么结论呢?”交谈者给搞糊涂了。

“得出的结论是,舞台艺术不会消灭。它成为社会必需的艺术,而且永远不会取决于个别演员个人的才能。因此,考虑到现实情况,就只好降低艺术要求,容忍这样一种事实:产生一个天才要几个世纪,产生有卓越才能者要几十年,产生中等才能的人要几年,产生平庸者只消几天,产生毫无才能的人只消几分钟。

“我现在就要带着这种降低了的要求,在考试桌前坐下,评定这些未来的演员的才能。”

于是我真的在一张铺着彩色呢绒的大桌子跟前坐了下来。朝这孤立地位于屋子中心的高处,走来一个体态丰满的妇女,她穿一件几乎露肩的黑天鹅绒的连衣裙。这衣服使得几个坐在我身旁的主考人的脸上露出微笑,我却病态地感到心抽紧了。

我只得倾听这个穿着衣箱里唯一体面的衣衫的可怜人的经历。我知道,这件衣服是用最后一文钱缝成的,为了生活中一切隆重的场合——从免费入场的跳舞晚会,到对熟人的平常走访。我感觉到,这个可怜的体态丰满的女人现在因为在白天露出肩来而觉得害羞,她因为不习惯感到有点冷,而且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打扮的不合时宜。

我也知道,她再没有别的衣服可穿,甚至拿不出一条可以遮身的披肩。有观察力的眼睛可以立刻从这个怯生生的妇女身上猜到她是个家庭中的母亲。她那不能一下子改变的步态,表明已习惯于家里穿的宽大的长衫和便鞋。两手已自然地适应了小孩们的衣物,在洗衣盆里洗他们,或者用油脂或猪油搽他们的细嫩的小身体。你还可以感觉得到一直挂在食指上的家里的一串钥匙。其他指头已习惯依次触摸它,因此这时止不住在摸索着那把旧折扇。这个优美的家庭主妇的身躯,穿各种舞会衣服都合身,就像穿家常便服那样,她的面孔掩饰不了由于衣服和环境的不同寻常而流露的惊讶。眼眸乌黑,而且显得年轻,证明她不满足现状而渴求更为美好的生活。

“塔吉雅娜的信,”应考的人声称,就呛了一下,咳嗽一声。

“哦?!”一个主考人低声说。

“为什么?!”另一个主考人忍不住说。

嗓子响亮,声音有点粗,可是好听,惊人大胆但却通顺地朗诵了长诗,没有任何抑扬顿挫。

母亲正是这样教孩子们念诗,用以代替给父亲的节日礼物。只是当声音止住的时候,我才决定看一眼应考的人。红斑布满她的面孔,她感到满意,看来在等待要她再朗诵。

“行啦,谢谢您,”主考向她宣布。

她马上转身就走,可是为了从高处往下迈步,她适应了许久。她得到了帮助。她轻微地喘息着悄悄走了,并不掩饰自己的由于不习惯的作业所感到的疲乏。随后她那等待委员会的决定的身影,还在大门玻璃外闪现许久。

我在笔记本上写下:哀痛的穿着黑天鹅绒连衣裙的家庭母亲;加号:嗓子,哀痛的眼睛,有理解的朗诵;减号:缺乏影响和再体现,没有外表,缺少舞台性,幼稚,体态已老。毫无气质,无审美力,手势和外貌没有表现力。

不录取。

高台上已站着一个男子,朝那揉皱了的很不清洁的手巾里咳嗽几声,然后他把手巾长时间地往裤口袋里塞。高个子,瘦削,背微驼,浑身衣着黑色,低劣的外省工作的常礼服。他把自己的用钳子烫过的淡黄色卷发弄得蓬松起来。他那苍白的、颧骨突出的、不漂亮的剃过胡子的面孔,仿佛凝固着某种紧张的表情。常礼服的垫肩缝得不好;手臂长,宽大的手呈红色;脚掌大,穿一双粗大的鞋;膝部微曲的两腿瘦而长。但是,在这个瘦高的、不美的、沉思而忧郁的人身上,有着一种令人喜悦的什么。他用沙哑的、甜美的嗓子,津津有味地朗诵了巴里蒙特的以含蓄见长的短诗。然后也是这样单调地、几乎是羞涩而胆怯地朗诵了其他的诗。朗诵了六首这样的诗,他对我们说来仍然是个谜。后来要求他朗诵那在表达情感上更加鲜明的作品,他便把阿·托尔斯泰的改为巴里蒙特的。对于主考人很喜欢的克雷洛夫的寓言,他拒绝朗诵,这就很可惜,因为正是在那些寓言里,最突出地显示出对表现能力、对富于特色的语调的喜好〔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