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梅特林克家作客

(摘自回忆录)

梅特林克将自己的剧本委托给我们,是由于认识我的一些法国人的推荐,他们看过我们剧院的演出。在诗人的祖国,有些剧院认为排演此剧对他们来说耗资太昂贵了。当我们熟悉剧本之后发现,为了不把它演成一出普通的梦幻剧,而具有某种严肃的含意,那么贯串全剧的特技就不能以其五彩缤纷的剧场性压倒一切,必须进行得十分优美、柔和。为此,我们需要得到作者给予的充分权利,以便将那些看来粗俗而剧场味十足的东西变得柔美些。应当给梅特林克写封信。然而,这样做也有困难,因为很难在一封信里把技术方面的问题都谈清楚,唯有写一份专门的报告来阐述这一切。我决定不写信了,把我向演员作的一次谈话的稿子寄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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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特林克对我的信即谈话稿颇感兴趣,和我们建立了通讯联系〔1〕并给予我们carteblanche(44),可以改动一切我们感到必要的地方。

1907—1908年演剧季结束前的这段时间,我们正埋头于剧本的排练,期望它没有那种讨厌的、令人恼火的剧场性。但这样做势必要引起更改作者的某些舞台指示,与此同时关于童话本身的阐释也出现了许多疑难。看来解决这些问题的最好办法是同作者本人晤面。夏天我决定去访问他,况且他还来信殷切地邀请我去他那里小住。

他住在自己的城堡中,离巴黎有六小时的旅程。使我困惑不解的是:梅特林克在自己的领地是如何生活的;那是一座真正的ch°teau(45)吗?或许那里的生活方式、方法像农村似的简单?……携带晚礼服呢,还是(46)件上衣已足够了?此外还有行李问题:轻装前往是否合适,可是从另一方面说,带着累赘的行李出现,岂不尴尬?……

然而还是带了相当多的包裹、各式各样的礼品、糖果及其他。我坐在车厢里,万分激动。我是去会晤一位有名望的作家、哲学家,也得准备几句见面用的聪明话呀。于是,我想出了点什么,就把这华丽的致词记录在袖口上……现在很后悔。

火车已到达终点站;应当下车了。月台上一个搬运夫也没有。有几辆汽车,司机聚集在出口处的旁边。包裹不时从我的手上掉下来,我全力对付着一大堆包裹,走到了出口处。正在这紧要关头,一位司机向我喊道:

“Monsieur Stanislavsky?①”

一位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头发灰白,身材矮壮,风度优雅,穿着灰色外套,戴着司机帽的老年人帮我捡起东西。我的外套又从肩膀上滑了下去,他小心地把它搭在自己的胳臂上……于是领我上汽车,让我坐在他的驾驶座旁边。

“现在我带您到我家去!”

这是谁呢?梅特林克的照片我很熟悉。可是这个人一点都不像他。不知为什么我认为,此人一定是他的某个亲戚:他的内弟或是他的兄弟。可是当我们的车像闪电般急速地飞驰着,巧妙地在尘土飞扬的村道上的孩子们和鸡群中间觅道前进时,我已经毫不怀疑此人是一个真正的司机!我一生从未乘过这么快的汽车!

要想欣赏迷人的诺曼底的景色,是不可能的;由于空气的压力我简直喘不过气来。我们在一个拐弯的地方,在突出来的岩石旁,差一点撞上了一辆过路的马车,但司机以不寻常的技巧设法闪了过去,没有碰到马匹,可是由于这个急转弯几乎要把我从汽车里甩出去!我们交谈起来,谈到梅特林克先生和他的夫人约热特·勒勃兰,谈到先生一定是汽车运动的热烈的爱好者……我的司机向我解释道,最初很喜欢开车兜风,后来就厌烦了……我却不时地打量他:这到底是谁呢?

当汽车开始爬山,走得慢起来的那一瞬间,我终于决定问他:

“那么您是谁呢?”

我听到的回答是:

“梅特林克!”

我只是拍了一下手,不知说什么好,后来我们高声大笑起来,久久都抑制不住。

这一来,我准备好的华丽致词就没有用场了。这好极了,因为我们这种朴素而出乎意外的相识,一下子就使我们亲近起来。我们驶到茂密的树林中一个修道院的门口;十座雕像排列在大门两旁的大壁龛里,像安放在舞台上一样……古老的大门带着响声敞开了,汽车驶进了门,在这种环境中开着汽车,仿佛是一种时代的错误,然后驶近一个优美的拱门,这里曾一度酿过驰名的甜酒。这是一个天主教修道院。不管转到哪里,都可以看到几个世纪以来的、已经消逝了的生活的残余和痕迹。一些建筑和教堂已经毁坏了,另一些保存了下来。我们驶近当年修道院的主要建筑物,在一个最大的réfectoir(修士进餐室)门口停下。我被领进一所布满了雕像的大厅,厅内有楼廊,圆柱,楼梯。我们就在这里掸尘,脱大衣。梅特林克夫人身穿诺曼底式的红装,从楼上走下来,殷勤地欢迎我说:“您好,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先生”,她是一位非常可亲的女主人,聪明而有趣的交谈者。

楼下右边的备有现代化陈设的几个房间里,设有餐厅和一个小客厅。沿着楼梯上去,可以进入一道长廊,长廊的两边排列着显然一度是修士的禅房。毗邻的是两排面对面的房间,这里是梅特林克的卧室、书房和其他生活用房。他们的亲密的家庭生活就是在这里度过的。在修道院的另一端,经过一长列藏书室、礼拜堂、厅堂(简直无法形容它们的壮丽),便来到一间坐落在平台旁的大房间,不知是客厅,还是工作室。看来,由于房间在荫凉处,梅特林克白天就在这里工作……

……我不能忘怀在圆塔上过去大主教住的静室里度过的那些夜晚……沉睡中的整个修道院的神秘的响声,夜间依稀传来的劈裂声,感叹声,尖哨声,塔钟的敲击声和看守人的脚步声——这一切和梅特林克本人是多么融洽啊……

但是,在他的私生活面前我只好让帷幕闭着,因为否则我会冒冒失失闯进我偶然发现的领域。我只能说,莫里斯·梅特林克是一位可爱而亲切的东道主和愉快的交谈者。我们整天谈论艺术,使他十分高兴的是,演员能探究实质,探究自己技巧的意义并分析它。他对演员的内部技术特别感兴趣。

最初几天是在一般性的谈话和相识中度过的;我们散步很久。梅特林克总是带着一支小口径长枪。他到一条小溪里捕一种特别的鱼。他向我介绍了修道院的历史,出色地讲述了各个不同时代历史上所发生过的骚乱。

晚间,我们用大烛台作前导,绕过修道院所有的角落和走廊,把整个建筑环游一遍。石板的响声,周围的古物,闪烁的烛光,神秘的气氛,这一切引起了不寻常的情绪。似乎梅特林克只有住在这里,才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们在僻静的客厅里喝咖啡,谈天……他的狗用爪子搔门来了。他把它放了进来,说雅柯从它的咖啡店回来了。雅柯跑到邻村去了,看来它在那里曾有过一段恋爱生活,然后在规定好的时间回到主人跟前来。小狗跳到他的膝上,于是他们便开始了一场迷人的谈话……狗的聪明的眼睛好像明白了一切……雅柯是《青鸟》一剧中狗的原型。

为了结束我同梅特林克和他的夫人所共度的那些美妙日子的草草回忆,我想说一说作家对待他的神话的整个演出计划的态度。

起初,我们长时间地谈论着剧本本身,角色的性格特征,谈论着梅特林克自己想要表现的东西。

这时梅特林克把自己的意见表示得非常明确和肯定。但当话题转到导演方面的时候,他就糊涂起来了,无法想象出这一切将如何在舞台上实现。我只好扮成各种形象比划着向他解释这一切,而某些花招就用土法子来表演。

我给他表演了所有的角色。同这样一个有才能的人打交道是多么愉快啊,他立刻就领会了!通常戏剧学究总是要求一丝不苟地执行舞台指示。可是梅特林克很像契诃夫,在这方面相当好说话,他很容易被他喜欢的东西所吸引,并且乐于朝所暗示的方向幻想。只是儿童角色使他不痛快。他认为应当由儿童来演他的剧本,而不是演员〔2〕。而我们剧院把儿童参加演出看做是剥削孩子的劳动。我们长久地谈论怎样以具有抽象性格的某种“精灵”来代替孩子们。最后,梅特林克似乎为这样的描绘所吸引,答应按这个新的想法来写点什么,补充自己的剧本,后来他照办了,给我们寄来了修改稿和补充〔3〕。白天,在工作的时候,我和梅特林克夫人相聚在一起,我们幻想着排演《阿格拉文娜和谢莉瑞塔》或《贝里亚斯与梅里桑德》〔4〕。在修道院的各个角落都能找到像梅里桑德的水井这样的地方,珊莉塞特钟楼,以及各种其他生动的布景,我们甚至已完全决定要组织一次这样的演出……后来,梅特林克夫人果然实现了这个幻想,演出了《贝里亚斯与梅里桑德》……〔5〕

……后来,他又让我坐上汽车,他俩从另一条路送我到车站。在那里我们恋恋不舍地告别,梅特林克答应到莫斯科来看我们剧院演出他的《青鸟》……〔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