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登威勒举行的 安·巴·契诃夫纪念碑的揭幕式

1908年7月12日(25日)

这一天,对俄国每一个有文化的人来说,都是意义十分深远的,因此有必要向知识界作详尽的介绍。一方面,这是俄罗斯文学艺术和平地赢得胜利的里程碑之一;另方面,这个节日是一个富于教益的实例,说明在国外整个人类是怎样崇敬一位伟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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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登威勒,是施瓦茨瓦尔德的一个设施完善的小小的疗养胜地。它的设施,属于德国二流疗养地的标准,舒适而又奢华得近乎粗俗。那里具有这个小地方按其等级来说所应有的一切。有音乐——每天早晨和白天播送,有文化宫、别墅、旅馆、药房、理发店等等。此地的不大一部分颇有一个德国普通小城市的外貌,另一部分是由坐落在街道两旁掩映在绿荫中的别墅组成,最后一部分是美丽的公园,它富于德国幻想的一切特征,也就是说,湖里有喷泉、金鱼、天鹅、滔滔不绝的瀑布和似乎能治病的泉水,还有山洞,各种各样形状的长椅,到处是废纸篓,带有招牌和指路箭头的柱子,等等,等等。

这一切按二类等级来说,很典型。因为,比如,十八个人组成的乐队未免少点。文化宫大厅很漂亮,但壁纸和装饰都过于幼稚。小小的舞台,用煤气照明,像是为家庭演出而设;花园里电灯和煤气灯混杂一处。

我写这一切,无非是让读者知道事情发生在哪里,这个小地方拥有哪些设备。就德国而言,此地小而简朴。

在“隆米尔巴德”旅馆里,聚集了一群法国、俄国、英国和德国人。晚七点左右,派去接俄国客人的马车驶近大门,dela  Légationde  Russie(47)秘书去迎接了他们。来者不多:有安·巴·契诃夫的遗孀奥·列·克尼佩尔‐契诃娃、阿列克谢·尼古拉耶维奇·维谢洛夫斯基教授(俄罗斯文学协会的代表)〔1〕,彼·德·鲍鲍雷金〔2〕、康·谢·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莫斯科艺术剧院的代表)和尼·施莱费尔(雕刻家)同他的妻子。每位来宾都享受免费住宿的待遇。

迎接宾客的是俄国驻巴登威勒的公使德米特里·阿多里福维奇·埃赫勒〔3〕和他的妻子。招待亲切而随便,像俄国人那样好客。盛会的倡议者及其夫人带领客人巡视各自的房间后,允许大家自由行动。吃完简便的晚餐,来这里的一小群人结伴而行,出发去看纪念碑。幸亏我们中间有一位俄罗斯雕刻家尼·施莱费尔——纪念碑的作者,他熟悉我们要走的那条路的一草一木。没有他,我们是找不到纪念碑的,因为巴登威勒的人睡得早,熄灯也早,只有文化宫附近有亮光。即或在文化宫,也只是由于“réunion”(48)才点燃所有的灯,五、六对青年正在那里旋转,母亲们默不作声地、焦急地等待着舞会的结束。我们借助火柴,加上说明,才能稍许看清:纪念碑很高,那些运来的石块被巧妙地堆砌成迂回而上的宽阔的一级级石梯,这倒不是俄国风格。一块弓状的半圆形大石头,可容八、九个人的座位,在这条长石凳的上端耸立着一个两边修凿过的大石块,其他边缘仍保持者原来的形状。这一切并不新颖,但看来很美,主要是朴素,给人以舒适之感,对于亲爱的安东·巴甫洛维奇来说,倒十分相称。半身像尚未安置,对倡议者们曾如此赞不绝口的纪念碑的外观(也是阿·阿·斯塔霍维奇始终坚持的),此刻由于一片漆黑而无法给予评价。我们大家坐在这条长凳上,处于温暖而甚至是郁闷的气氛中,感到很舒适,因而一直坐到近十二点钟。大家坐着,一言不发。偶尔有人谈及有关死者的一两件往事,于是又沉默起来。一片寂静,只见黑暗中点燃的一两支闪着火光的香烟,表露出人们的激动。

的确,对死者的回忆和眼前纪念会的担心、疲劳,都使我们焦虑不安,应该承认,我们对纪念会并不存奢望。大家默默地分手了,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虑中。我个人心情很沉重,因为此地一切虽美,但令人感到忧郁。于是我想:可怜的安东·巴甫洛维奇!在这里死去是令人痛苦和可怕的。不过,这是我个人的感受。夕阳西下时我初次走访了所有的地方,它们使我感觉那么忧郁……睡眠也不安稳,因为这边有位先生痛苦地呻吟,那边夜里有人起床,时而开窗,时而关窗。

我六点醒来,开始为纪念会作准备。推开窗户,静悄悄的,空气好极了,鸟儿在歌唱。一位太太穿着内衣正在梳理她那稀疏的头发。她丝毫不因着睡衣而感到窘迫,我也照样。我俩互相看了一眼,呼吸着空气,倾听鸟儿的歌声。

当我穿衣服的时候发现两封信。一封装着一张厚卡片,上面有字(见附件1);另一封内是两张关于即将召开的契诃夫纪念会的海报:一张是用俄语写的,另一张是用德语写的。海报内容见附件2和3〔4〕

我终于穿好上装,出门采购了些东西,然后在平台上喝一杯早晨的咖啡,仆役们正在那里摆设一张看来十分庄重的长桌,不知是为我们的盛会,还是为吃tabled’h8te(49)而设。

此刻我初次看见巴登威勒引以为荣的外观。在阳光下我感觉她不太忧郁了。右边山上几乎同旅馆并排的是风景如画的遗迹。远处是孚日省、莱茵河谷和星罗棋布的小村庄,那些房子的红屋顶宛如一朵朵红花的花瓣。再远,一望无垠,而两侧的高山竟有压倒之势,我不喜欢这些山。一切虽好,但是可怜的安东·巴甫洛维奇,倘若他是在俄罗斯去世,心里毕竟会好受些!

我跑到纪念碑跟前,那里安宁而恬静。两位身穿晨装的先生正在商议关于覆盖石碑主体所用的材料(三色俄国旗)。有一位师傅正在固定那座半身像,他的身体遮住了我的视线;另两位师傅拉来几袋沙子,还有两位正在把一些笨重的花环钉在大木板台上,木板台安置在陡峭的山坡上,免得人群拥挤,从环绕纪念碑的小路上滑下去。我向两位德国先生作了自我介绍。他们一位是Kuranstalt(50)的所长凯勒先生;另一位是园丁。我对木台能否支持住人群,以及他们能否在一小时内完成一切表示担心,两位十分亲切地、面带真正的德国人所惯有的安详,意味深长地摇摇头,以此代替宽慰。于是我相信,一切都会及时做好,不至于手忙脚乱。

十点钟,我们去拜访公使埃赫勒先生。他住在离城若干距离的地方,迎接我们时容光焕发,他已准备好去开纪念会。我们应当从这里赶到公园去,集会就在那里举行。当我看到所有参加纪念日的德国人都穿着燕尾服时,我大为惊讶!因为据我所知,在国外无论如何都不会这样做的。我想,他们这天是按俄罗斯风俗行事,可是要想弄清这个情况已来不及,因为我要赶紧去换晚礼服。

我返回时,埃赫勒正挽着奥·列·克尼佩尔‐契诃娃的手臂走在队列的最前面。其他人则在身穿节日服装的外国人的好奇目光下,跟随着他们。人群中传来讲俄语的声音。几个波兰仆役拿着花圈尾随于后。纪念碑的一切都已准备就绪,甚至在已安置好的平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沙子,凯勒先生本人身着燕尾服站在人群中间。正如在我们俄罗斯一样,谁都不愿利用平台,人们从四面八方围绕着纪念碑,但半身像仍被一块绿布遮盖着。灌木丛里到处矗立着照相机。身着法袍、头戴法冠的大司祭已就位,旁边排列着一个不大的由德国人组成的歌咏队。我环视人群,竭力想弄清人数,但人们遍布于各条小道和山坡的灌木丛里,简直无法数清。也许是三百,也许是五百,如果不算那些没有占据那狭窄空间而隐匿在绿荫中的人。

祭祷开始了。结束后,不知是谁悄悄地用手掀去布罩,露出半身像,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叹声。显然,用古铜铸造的半身像深得人们的赞赏。

埃赫勒公使向与会者致词。讲话内容如后。(埃赫勒将寄来演讲稿。)〔5〕

演讲完毕,娜杰日达·谢尔盖耶夫娜·埃赫勒和奥尔加·列昂纳多芙娜·契诃娃沿着阶梯而上,将花束安放在纪念碑旁。随后其他人也照样做了。以下是花圈的清单,不算无名氏献来的花束:

1﹒娜·谢和德·阿·埃赫勒敬献(花圈及丝带)。

2﹒“Badenweiler. Kurverwaltung”(51)(同上)。

3﹒一个花圈,丝带上写有:“Dem wahren mitfühlenden Schildererdes russischen Lebens—Seine treuen Leser.”(52)

4﹒俄罗斯文学协会敬献(花圈及丝带)。

5﹒彼·德·鲍鲍雷金敬献。

6﹒一个花圈及丝带,上面写着:“俄罗斯苦难心灵的敏锐的表达者永垂不朽”。

7﹒一个花圈,没有丝带。

8﹒“A﹒P﹒Tschechoff﹒Von dem kleinen Kreise seiner innigen Verehrerin Badenweiler”(53)(花圈及丝带)。

9﹒一个花圈及丝带,莫斯科艺术剧院敬献,上面写着:“Dem unver‐gresslichen Anton Tschechoff.Vondem Moskauer Künsflertheater”(54)

10﹒许多花束和花枝。

阿·尼·维谢洛夫斯基走到纪念碑前,发表长篇演讲(维谢洛夫斯基答应将演讲稿寄来)〔6〕

随后是鲍鲍雷金发言,他讲话精神抖擞,怀着他素有的满腔热情。(演讲将刊载于《俄罗斯言论报》)〔7〕

接着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发言。

他的演讲如下〔8〕

“倘若已故的安东·巴甫洛维奇生前得悉今天在巴登威勒所发生的事,他将很激动,并羞涩地说:‘听我说,不必这样,请告诉他们,我是俄国作家。’

“但,在内心的深处他会感到愉快的。然而,这不是一个沽名钓誉者的虚荣心得到满足后的愉快,这是一种情操高尚的愉快,这种愉快在他身上是很强烈的:这就是他对文化所感到的愉快,他对人们能相亲相爱、彼此敬重所感到的愉快。

“所以,今天他感到欣慰的,不是因为为他——契诃夫——树立了纪念碑,而是因为在一个文明的异邦为一名俄罗斯作家树立了纪念碑,此举将世世代代、谆谆教导人们,不仅要景仰本国的伟人,也要崇敬他国的伟人。然而……

“在愉快的同时,他也会产生悲伤之感。

“‘一切都不是像我们所向往的那样’这一呻吟,有如主旋律,响彻他所有的作品,也贯串了他的一生。‘一切都不是像我们所向往的那样’。

“的确,我们这位作家的命运十分奇特,他一生的遭遇都是由矛盾构成的……安东·巴甫洛维奇喜爱生机勃勃的精神、健壮的体格,但是……他却为致命的疾病所缠。安东·巴甫洛维奇喜爱欢乐、美好的生活、美好的情感,但是……他却生活于一个没有乐趣的时代,一个引不起任何美好情感和美好行为的时代。安东·巴甫洛维奇喜爱新鲜事物,他不能长久停留在一个地方,但是……命运却安排他必须在雅尔塔他自己的工作室里度过整个漫长的冬季,恰似一个被监禁的人。安东·巴甫洛维奇热爱俄国的大自然。他爱一望无垠的草原,可爱的、朴实无华的小白桦,但他却生活于克里米亚山谷的茂盛而高傲的松柏间。安东·巴甫洛维奇喜欢莫斯科,但他却只能住在雅尔塔。安东·巴甫洛维奇热爱俄罗斯,但他却在国外去世。

“‘一切都不是像我们所向往的那样!’

“如今——多么奇怪——为伟大作家建立的第一座纪念碑,不是在他所无限热爱的俄国,而是在异乡。或许,我们作为他的同胞,今天学习了文明邻邦的榜样,将关心怎样能更快地在他的故乡来纪念伟大的作家,以便即使在他去世后,尚能告慰那颗已远离我们的诗人的温柔而富于爱心的亡灵。

“对于这个愿意悼念我们亲爱的诗人的伟大国家,我谨怀着崇敬之情履行莫斯科艺术剧院给予我的委托,向对我们具有重大意义的这一事件的倡议者——德·阿·埃赫勒祝贺纪念碑的揭幕式。通过他,我祝贺所有热心参与筹备盛会的人,这些操劳截至今天刚刚结束;祝贺那些履行了自己心灵上的和一个国民的民族义务的人。”

这之后,出现了停歇。德国警察正在为一名政府代表排开众人。一个穿着官员礼服、全身佩带勋章的矮小的白发老人,走到纪念碑台座旁,向埃赫勒问候致意。后者走上高台。这是两国政府的会晤。埃赫勒用德语讲契诃夫对于我们的意义和我们如何珍视对他的纪念。他将俄国纪念碑交由德国政府保管(讲话内容将由埃赫勒寄来)。

然后,他们互相交换位置,德国代表致答词。

他说,天才是属于全世界人民的。契诃夫是一位天才,因此他也是我们的。我们将尊敬地追念他,像追念我们自己的伟人一样,并保证将这座纪念碑保管好,使它不受任何损害〔9〕。愿这块地方成为他的俄罗斯同胞们怀念乡土、回忆祖国的庇护所(详细的讲话稿将由埃赫勒寄来)。

随之,握手、祝贺;摄影师照相。同莫斯科人们的会晤,同阿斯佩尔格尔(莫斯科歌剧院的大提琴家)的会晤。他由于报纸的错误报道而来到这里,在巴登威勒已等待两周。还有日瓦戈,罗曼·瓦西里耶维奇〔10〕,他的妹妹伊丽莎白·瓦西里耶芙娜住在巴登威勒(嫁给此地的一位著名医生〔斯威列尔〕〔11〕),以及一些中学生、大学生和高等女校的学生等。直到下午一点半钟才分手。

(累了,明天继续。)〔12〕

啊,忘记一件事:纪念碑上镌刻着下列字句:“A﹒Tschechoff﹒Gest〔orben〕Zu  Badenweiler﹒(55)1904”。

还有,景色和地点颇为迷人,很适合契诃夫的爱好。他不喜欢高山,而爱辽阔的远景。从很高的地方,穿过树丛的空隙,可以眺望远方。树木丛生,简直望不见山,一若不是那些已耕作的田野和遍布山谷的农舍,真会令人以为这是俄国呢〔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