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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宁根剧团
大约就在这个时候,以导演克隆涅克为首的著名的梅宁根公爵剧团〔82〕来到了莫斯科。他们的演出使莫斯科观众第一次看到了新型的戏剧——历史真实地反映时代、群众场面宏伟、布景豪华、纪律严明和艺术上丰富多彩的戏剧。我连一场戏都不曾放过,我不仅是去看戏,而且是去研究的。
有人说这个剧团连一个有才能的演员也都没有。这是不确实的。这剧团里有巴尔奈、泰勒和其他的人。我们可以完全不同意德国式的激情和表演悲剧的方式。就算梅宁根剧团并没有刷新陈旧的、纯粹剧场性的表演手法,便硬说他们的一切都是表面的,一切都建立在道具上,却是不正确的。当有人对克隆涅克谈到这一点时,他嚷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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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莎士比亚、席勒带给他们,可他们只对道具感兴趣。这种观众的欣赏力真是奇怪!”
克隆涅克的话是对的,因为莎士比亚和席勒的精神确是活在这个剧团里。
梅宁根公爵单凭导演的手段,不用具有特殊天才的演员的帮助,就能以艺术形式表现出伟大诗人的创作意图。例如,我永远不会忘记《奥尔良少女》中的这样一个场面:一位瘦骨嶙峋、相貌可怜、不知所措的国王,坐在巨大的同他的身材极不相称的宝座上,两条瘦削的腿悬空无着,垂不到地。宝座的周围是那些心慌意乱的朝臣,他们企图尽最后的努力来保持国王的尊严。但是,在王权业已崩溃的时刻,礼仪上的恭敬却显得是多余的了。在国王尊严已趋泯灭的情景下,出现了英国的使者们,他们个子很高,身材匀称,态度坚决,狂妄无礼至于极点。要一个人无动于衷地忍受胜利者的嘲弄和傲慢无礼,是不可能的。当这位不幸的国王颁发了于他的尊严有损的屈辱性的诏谕以后,接到诏谕的那个朝臣想在离开以前向国王行个鞠躬礼。但他才开始躬身行礼,却又停下来,犹豫不决,挺直身子,两眼下垂地站在那里,泪水从眼里流出来,于是他再也顾不得礼节,飞奔而去,为的是怕在大庭广众中哭出声来。
观众同他一起哭了,我也哭了,因为导演的独创手法自然而然地创造出了令人感动的气氛,表现了那一段戏的实质。
法国国王受辱的其他几场戏,诸如宫廷里的沉重气氛,热情洋溢的解放者圣女贞德进入宫廷的那一瞬间,也是以同样优秀而独创的导演手法来处理的。导演加重了战败的宫廷的气氛,使得观众急不可耐地盼着贞德的到来;当贞德到来时,观众是这样高兴,甚至不再去注意演员们的演技了。导演的才能往往掩盖了演员们的演技。
导演能做很多事情,却远远不是一切。主要的东西是掌握在演员手中的,应该帮助他们,首先应该指引他们。在帮助演员这点上,梅宁根剧团的导演们显然是关心不够的,因此导演注定要在没有演员帮助的情况下进行创作。这些导演的计划总是很宏伟而且在精神内容上是很深刻的,但撇开演员如何能体现它呢?结果演出的重心只好转移到导演自己身上。由于必须代替所有的演员去创造,这就产生了导演的专制。
我觉得,我们这些业余导演也处在同克隆涅克和梅宁根公爵一样的境况下。我们也想演出重头戏,也想表现伟大的思想和情感,可是由于没有熟练的演员,只好把一切都交给导演去支配,而导演就借助于装置、布景、道具、有趣的场面调度和新颖的导演手法,独自去创造。正因为如此,梅宁根剧团的导演们的专制在我看来是有理由的。我同情这点,而且极力去研究克隆涅克的工作方法。以下是我从和他有过来往以及参加过他的排演工作的人那里听到的:
克隆涅克,这个演员们最怕的人,在排演和演出以外的时间,甚至对剧团中三流演员的态度都是最平易可亲的。他甚至有点像在卖弄自己这种对地位低的人的平易态度。但是排演一开始,克隆涅克坐上导演席以后,他就变成另一个人了。他先就默默地坐在那里,等待着时针走到预定开始排演的时刻。那时候,他摇起一只声音刺耳的大铃,用冷冰冰的声调宣布说:“Anfangen”(23)。一切立刻都静下来,演员们也变成另一些人了。排演开始一直不间断地进行到那只大铃又发出刺耳的声音为止,这时候导演用冷冰冰的声调作出一些指示。然后又是那句致命的“Anfangen”,排演继续进行下去。
此刻突然有了一个意外的停顿,台上乱起来了。演员们在窃窃私语,助理导演在台上跑来跑去。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来有一个演员还未来到,必须把他的那段独白跳过。助理导演把这件事告诉了克隆涅克,就站在提词室旁等候指示。大家都呆住了。克隆涅克以沉默来折磨大家。这沉默仿佛没有尽期。克隆涅克是在思考,在作决定。大家都等待着判决。最后导演不容分辩地说:
“在莫斯科旅行演出的整个期间,迟到的X演员所担任的角色改由Y演员担任。至于X演员,我命令他去率领站在最后面的那一批群众演员。”
于是,排演就在另一个演员代替那个犯了错误的演员的情况下继续进行下去。
还有一次,克隆涅克在导演完席勒的《强盗》以后作出了惩罚。因为他的一个助手,一个看来有点漫不经心的年轻人,在指挥一群群众演员出场时误了场。戏演完以后,克隆涅克把这个助手叫到面前,以温和的语调责备了他,但那个助手却嬉皮笑脸地替自己辩护。
“舒尔兹先生,”克隆涅克对一位正好从旁边走过的剧团里的德籍工人问道,“请你说说看,在那一场戏里,说完一段什么台词以后,一群强盗应该从左边上场?”
这位工人极力想显示自己的表演才能,带着激情朗诵了一整段独白。克隆涅克赞许地拍拍他的肩膀,然后转过脸来,十分严厉地对那个漫不经心的助手说:
“他只不过是一个工人;而你是导演,是我的助手!可耻!呸!”
我很重视梅宁根剧团给我们带来的好处,即他们那种能够揭示作品精神实质的导演手法。为了这一点,我对他们深为感激。这种感激之情将永远活在我的心头。
梅宁根剧团在我们协会的生活中,尤其是在我的生活中,创造了一个新的重要阶段。
但他们对我的影响也有不好的一面。我竟喜欢起克隆涅克的沉抑和无情来。我摹仿他,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一个专制的导演了,而后来许多俄国导演又像我摹仿克隆涅克那样来摹仿我〔83〕。结果造就出了整整一代专制的导演。但是——真可惜!——由于这些新型导演并没有具备像克隆涅克和梅宁根公爵那样的才能,他们就变成了这样一种演出者,这批人竟把演员当作跟家具一样的小道具和衣架子,当作按照自己的场面高度搬来搬去的小卒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