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恋于导演任务

《波兰籍犹太人》

艺术文学协会的下一个演出节目是艾尔克曼‐萨特里安的剧本《波兰籍犹太人》〔98〕

广告:个人专属 VPN,独立 IP,无限流量,多机房切换,还可以屏蔽广告和恶意软件,每月最低仅 5 美元

有些剧本,本身就很有趣。但也有一些剧本,只有经过导演用独特的手法处理后,才会变得有趣。举例来说,如果我把《波兰籍犹太人》这个剧本的情节讲给你听,你可能会感到枯燥乏味。但如果我取出剧本中最基本的东西,然后像绣花那样,在那上面绣出各种各样的导演幻想的图案,那么剧本就会生动起来,变得有趣了。

我所以选中这个剧本来演出,而没有选中其他剧本,并不是因为我喜欢原作,而是因为我喜欢我想象中的这剧本的演出计划。现在我不谈原作,只谈一谈艺术文学协会演出的情形。

请设想一下阿尔萨斯边境一个出镇镇长家里的一间舒适的内室。室内炉火熊熊,灯光明亮,圣诞节夜宴正在进行,在座的有镇长的女儿,她的未婚夫——一位边防军军官,一位林务官和一位山地居民。室外大雪纷飞,狂风怒号。窗框被风吹得直动,玻璃格格作响,风从窗缝里吹进来,使人冷得直打哆嗦。但室内的人依然尽情欢乐,他们唱歌,吸烟,吃喝和谈笑。忽然刮来了一阵特别大的风,使在座的人心慌意乱起来,不禁回想起几年前和这同样的一次暴风。那时候,他们在狂风怒号中仿佛听到了清脆的铃声。有人坐雪橇来了。过了几分钟,铃声越来越近,一会儿就停止了。然后门打开了,门槛上出现了一个身穿皮大衣的身材魁梧的男人。

“你们平安!”新进来的人说。

他是常在这一带过路的有钱的波兰籍犹太人中的一个。他脱下皮大衣,解开腰带,把那沉甸甸的腰带往桌上一放,里面装着的金币发出了铿锵声。犹太人烤了一会火,等风雪停止以后,就走了。第二天,在山里发现了他的马和雪橇,他本人却无影无踪了。

对这个离奇古怪的事件又一次惊奇慨叹一番以后,在座的人又开始愉快地喝酒唱歌。这时候,镇长,也就是这所屋子的主人,走了进来,于是欢笑之声大作,和室外的狂风唱和着。忽然间,又听到了清脆的铃声……有人坐雪橇来了。过了几分钟,铃声越来越近,一会儿就停止了。然后门打开了,正像几年前的情形一样,门槛上出现了一个身穿皮大衣的身材魁梧的男人。

“你们平安!”新进来的人说。他脱下皮大衣,解开腰带,把那沉甸甸的腰带往桌上一放,里面装着的金币发出了铿锵声。在座的人都怔住了。镇长咚的一声吓倒在地上。

第二幕是在镇长家的一间大房间里。这一天是镇长女儿和边防军军官结婚的日子。一家人都到教堂去了,从那里传来了钟声。只有镇长独自留在家里——他自从那次受惊以后一直卧病。新郎前来探望他,陪他闲谈。谈话中途,镇长忽然警觉起来。在教堂的钟声中,他仿佛听到了微弱而刺耳的银铃声。真的,远处仿佛有铃铛声……也可能只是仿佛这样觉得而已。不!是铃铛声……不!什么也听不见……为了安慰病人,军官向他保证说,凶手不久就可以捕获,因为警察局已经找到了线索……家里人从教堂回来了,客人纷纷前来贺喜,证婚人和新娘的朋友们也都来了,还有乐队。婚礼举行完毕了,大家向年轻的夫妇和父亲道贺,彼此之间也互相道贺。音乐奏了起来。舞会热烈地进行着。这时候忽然听到了铃声,越来越清晰,仿佛和管弦乐构成了和声。铃声越来越尖锐地渗入管弦乐声中,逐渐增大,仿佛要把其他一切声音都压下去似的,最后,只有它尖锐地鸣响着,使人听了感到刺耳,甚至心悸。吓昏了的镇长想使自己听不见铃声,恳求乐师们使劲演奏。他拉住身边的一个女人,发疯似的旋舞起来。他和着乐声唱歌,但是铃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脆,越来越刺耳。大家看见了镇长的疯狂举动,都停止跳舞,挤到墙边站住,而他却继续狂舞着。

第三幕是一间斜顶的阁楼,楼梯从隔板后面通下去。后墙上有一排百叶窗,矮得几乎着地,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看得见茫茫的夜色。窗与窗之间有一张大床,摆在舞台后部的正当中,面向观众。脚光前摆着一些家具——一张桌子、几条长凳、一架衣橱、一口火炉,都是背向观众的。台上光线极暗。楼下传来了愉快的婚礼歌曲声,音乐声,青春的欢笑声,醉汉们的喊叫声。许多人谈笑着走上楼梯。他们拿着蜡烛,把新娘的父亲——镇长送上楼来,他疲乏了,想要睡觉。接着大家向他告别。他们走远了,脸色苍白、疲惫不堪的镇长冲到门边,把门锁上。然后有气无力地坐下,楼下又传来喧闹声和杯盘的响声,在这些声音中,似乎还可以听到那纠缠不休的不祥的铃声。镇长听见了这声音,心里忧烦不安,急忙脱去衣服躺下,企图在睡梦中忘掉一切。他吹熄了蜡烛,但在黑暗中,一支由各种可怕的音响组成的交响乐以新的力量出现了。这是耳朵的一种错觉,在这种错觉里,欢乐的歌声同那不知不觉地由结婚进行曲变成送葬曲的音乐声混杂在一起;青年人的欢笑声和叫喊声同醉汉们的阴郁的死气沉沉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还有那杯盘的碰击声,有时叫人想起教堂的钟声。而那不祥的铃声,却像交响曲的主调似的,贯穿在这一切音响之中,忽而令人感到痛苦和讨厌,忽而又是得意洋洋和咄咄逼人。镇长听到铃声,在黑暗中呻吟着,还喊叫起来。显然,他在辗转反侧,因为床铺总在格格作响。有什么东西倒了,这大概是一张椅子被他推倒了。这时候,在房间的正当中,也就是摆床的地方,出现了一道蓝灰色的光,不知是从哪儿射过来的。这光渐渐增强,又渐渐转弱。随着错觉的交响乐,渐渐地显现出一个人的身影。这个人低着头,披着满头的白发。他的手被绑住,手一动,就听到一种像是枷锁上的铁链的声音。他的背后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一些字样。可以设想,这是一块用来缚在犯人身后示众的牌子。光线增强了,变得更灰更绿。光线沿着后墙伸展开来,变成了一片不祥的背景,衬托出那几个分布在脚光前面背向观众的黑色的鬼影。台中间原来放桌子的地方,现在是一个高台,那上面坐着一个肥硕的人,身披黑斗篷,头戴法官帽子。他的两旁边也有几个这样的人影,不过他们戴的帽子却没有那么高。台右原来放衣橱的地方,有一个像蛇一样瘦长的人影,披着黑斗篷,从讲坛后面把身子探向犯人。台左原来放火炉的地方,一个辩护士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一手支住讲坛,一手悲愁地蒙住眼睛,他也是身披黑斗篷,头戴高帽。对被告的审讯仿佛是在梦魇中用低声细语来进行的,节奏时常变化。犯人越来越把头低下去。他拒绝回答。这时在挂衣服的那个角落里,显现出一个瘦长的人影,它沿着墙壁向上爬动,爬到了天花板,然后从犯人的头顶上垂下来,逼视着他。这是催眠术士。现在犯人被迫抬起头来,观众从那疲惫、衰老、瘦削的脸上,认出这是镇长的脸。在催眠术的影响下,他先是哭泣,然后安静下来,开始用断断续续的话语供述。当检察官探出身子问他对那个被谋杀和被劫夺的波兰籍犹太人干了些什么时,他又执拗起来,不愿意说话了。这时候又响起一阵梦魇般的音响的狂奏;舞台渐渐变暗,一道绯红色的火光从通往楼梯的那扇门上的玻璃后面射出来。镇长在梦魇中以为这扇照得通亮的楼梯上边的窗户是一只熔炉,他跑到炉前,想把那被杀死的犹太人的庞大身躯从窄小的炉门塞进火光熊熊的炉子里去,以便销毁一切罪证。他烧毁了这些罪证,也把自己的灵魂一起烧毁了。一切都消失了。透过百叶窗,看得见窗外初升太阳的红光。光线射进了房间,从楼下还是不断传来参加婚礼的宾客们的欢笑和闹酒声,宾客们吵吵嚷嚷地跑上楼来,准备把主人叫醒,因为天已经大亮了。一阵敲门声。没有回应。他们哄笑着,再敲;还是没有回答。他们开始诧异了,惊慌了,打碎了玻璃门走进来一看,发现镇长已经死了。

房间转换成法庭几乎是在观众不知不觉中完成的,并且引起了一种可怖的梦魇般的印象,几乎每一次演到这场戏时,都有一些神经质的妇女离开剧场,有的甚至吓昏过去,这使作为这个噱头的设计者的我大大得意!

当观众瞧着我们这一方面,为梦魇所惊吓时,我从台上却看到了一幅完全不同的图景。那些业余演员们(其中有些是颇有地位的人物,甚至还有一位重要的文官)在黑暗中都把肚子贴在地板上爬行,急急忙忙地爬向各人的位置,以免被灯光照着。有许多人因为爬慢了一些,后面的人便一个个往前推。这情景十分可笑,使我暂时忘记了当前是个悲剧性的场面。我闭起眼睛在想:“这就是舞台呀!这边觉得好笑,那边却在心惊胆战哩!”

我喜欢在剧场里恶作剧。当我找到一种能够哄骗观众的噱头手法时,就觉得高兴。在幻想剧的领域内,舞台还可以做出许多事情来。这次演出所做的,还不到一半。我承认,最后那一幕的噱头手法是促使我演出这个戏的原因之一,因为我觉得这种噱头在舞台上是很有趣的。我没有弄错,它是获得了成功。观众叫幕了。为谁叫的幕?为我。由于什么呢?由于我的导演技术呢,还是由于我的表演技术?我宁愿认为是由于后面一点,于是我也就把叫幕算作是为我的卓越表演而叫的了。这说明我是一个悲剧演员,因为这一角色是欧方文〔99〕、巴尔奈、保尔·蒙纳〔100〕和其他大演员的保留节目。

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我当时表演得并不十分坏。观众对剧本和角色发生了兴趣,但这种兴趣不是由心理状态,由角色的人的精神生活引起的,而是由外部的情节引起的。谁是凶手?这是观众感兴趣而且要求解答的一个谜。这戏里也有悲剧所必需的高潮瞬间,例如,第一幕结尾的突然晕倒,第二幕结尾的狂舞,第三幕里噱头表现得最为紧张的一刻。这些强烈的高潮瞬间究竟是由谁造成的呢——是由于导演的手法呢,还是由于演员的表演呢?当然,这是由导演造成的,因此,演出的荣誉应该更多地属于导演,而不是演员。

这次演出仿佛给我上了新的一课,使我学会通过导演的手法从外部去帮助演员。此外我还学到了清晰地表现剧本情节及其外部动作的艺术。我们在剧场里看戏,往往看不清楚各个事件的连贯性及其相互关系。而这一点却是首先要在戏里表现清楚的,因为这一点不表现清楚,就很难谈到戏的内在方面了。但恰好在这一点上,我们存在着一个很大的弱点,那是牵涉到演员的。我们的业余演员都不善于掌握语言,我也是如此。为此我们受到了专家们严厉的指责,他们建议我们向别的剧场的优秀演员学习怎样说话,但是我们本能地感到害怕,就这样议论着:

“我们宁可说得不清楚,却不愿意像其他演员那样在舞台上说话。他们要不是在玩弄字眼或欣赏自己的声调,就是像煞有介事地高声朗诵着。我们要学习质朴地、高尚地、优美地、富于音乐性地去说话,而不要学习那种卖弄语调、充满虚假激情的和舞台腔的说话方式。在动作方面,我们所想望的也是如此。就算我们的动作笨拙,缺乏表现力,不符合一般舞台的要求,但这些动作没有做作的味道,而是质朴自然的。我们厌恶剧场里的剧场性,而喜爱舞台上的舞台效果。这是一个很大的差别。”

这次演出使我在某种程度上相信,我开始能够觉得接近悲剧了,不过还不能演悲剧本身。就像一个唱不到高音“do”的男高音一样,我是一个达不到最强烈的悲剧高潮的悲剧演员。在这样的瞬间,我需要导演的帮助,而在这次演出中,我是从舞台噱头方面获得了这种帮助的。

在这次演出中,我固然没有前进,但也没有后退。我把从前发现到的那些好的和新的东西巩固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