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瑟罗》

我们的下一个演出节目是悲剧《奥瑟罗》〔103〕。但是,我在谈这次演出的情况以前,应该先谈一下促使我下定决心扮演这个著名角色的某些印象。这些印象对我说来作用很大而且非常重要,不仅关系到我扮演奥瑟罗这一个角色,而且关系到我此后的全部艺术生活。

悲剧演员之王、著名的老托马佐·萨尔维尼〔104〕的到来,使莫斯科人感到非常幸运。他和自己的剧团在几乎全部大斋节的期间都在大剧院演出。演出的节目是《奥瑟罗》。

广告:个人专属 VPN,独立 IP,无限流量,多机房切换,还可以屏蔽广告和恶意软件,每月最低仅 5 美元

开关我对这位来访的演员没有什么兴趣。显然,他也并不打算一开始就使人过于集中地注意自己。否则,他原可以像在下一场戏——议事厅那场戏里所做的那样,用天才的一笔来把观众吸引住的。这场戏的开始部分没有给我带来任何新的东西,我只是看清楚了萨尔维尼的姿态、服装和化装。我说不出它们有什么特异之处。不管当时或日后,我都不喜欢他的服装。至于化装……照我看来,根本就没有什么化装。简直就是这位天才的未来面目,谁知道,也许他的脸并不需要化装的。他那一大片翘起的唇髭,那付假得厉害的假发,那付庞大、沉重、近乎臃肿的身躯,那把插在腰上使他在披戴上摩尔式斗篷和头巾时显得特别臃肿的东方式短剑。所有这一切,对于作为军人的奥瑟罗的外表并不算怎么典型的。

但是……

萨尔维尼走近公爵的座位,聚精会神,俯首沉思,于是在不知不觉间,就把大剧院的全部观众掌握到他的手中了。看来好像他只用一个手势就达到了这一步——他伸出手,眼睛连看都没有看,就把我们全体都抓在手掌心里了,简直就像抓住蚂蚁似的一直到剧终。他捏紧拳头,我们便会死亡;放开拳头,呵一口气,我们便会感到幸福。我们已经永远地、终生地受他的掌握了。我们已经懂得这位天才是谁,他是的什么人样,我们应该从他那里期待着什…么…

我不想在这里叙述萨尔维尼怎样扮演奥瑟罗,怎样把这个角色的全部丰富的内容展现在我们面前,怎样逐渐引导我们走向奥瑟罗自己一步一步陷入的忌妒的深渊。在剧院的文献里,这方面的记载相当多,根据这些记载,就已经可以再现出萨尔维尼所扮演的奥瑟罗这个非常质朴鲜明、光辉卓越的形象。我只想谈一谈当时在我看来毫无疑问的一点:萨尔维尼的奥瑟罗,这是一座纪念碑,一座纪念像,它体现着某种永恒不变的规律。

一位诗人说过:“要创造永恒的东西,一经创造,就亘古流传!”萨尔维尼创造出来的东西就是这样的——“一经创造,就亘古流传”。

但奇怪的是,为什么当我看看萨尔维尼的时候,竟会想起罗西,想起当时我看到过的许多伟大的俄国演员?我感到他们之间有一种共同的、血脉相通的东西,一种我所熟悉的、只在大演员身上才能看到的东西。这是什么呢?

我左思右想,还是找不到答案。

于是,就像过去观察克隆涅克和梅宁根剧团的成员,设法从他们的后台生活中了解他们那样,我也想知道萨尔维尼在后台所做的一切,尽可能向别人打听。

萨尔维尼对自己的演员职责所抱的态度是令人感动的。在演出那一天,他清早起就开始激动,吃得很少,午饭后独处家中,不接见任何人。开场时间是八点。萨尔维尼在五点,也就是开演前三个钟头就来到剧场了。他走进化装室,脱下大衣,到舞台上去兜一圈。有人走近他身旁,他就随便寒暄几句,然后走开,默默地站在那里想着什么,然后又把自己关在化装室里。过了一些时候,他又走出来,身上穿着化装衣或罩衣;在台上散散步,说几句话试试自己的嗓音,做几个手势,或者练习一下扮演角色所需要的某种手法,然后又走进化装室,给自己的脸涂上摩尔人的颜色,粘上胡子。当他不仅改变了自己的外形,而且内心显然也发生了改变以后,他又走到舞台上来,脚步比以前更轻捷、更爽健了。舞台工人开始在那里搭布景。萨尔维尼和他们谈话。

谁知道,也许他这时候想象到他是置身于自己的士兵中间,他们正在修筑工事或碉堡,以防御敌人。他那强壮的体格、将军的姿态、专注的眼睛,仿佛证实了这个假定。萨尔维尼又回到化装室,当他再从那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带上假发,穿上奥瑟罗的内衣,然后又走进去,系上腰带,佩上短剑走出来,然后又走进去,扎上头巾走出来,最后,穿好奥瑟罗的全部服装。他每次走出来时,不仅给脸上化了装,给身体穿了服装,而且与此相适应地准备了自己的心灵,逐渐建立起总的自我感觉。他借助于对自己的演员心灵所作的某种重要的准备性的梳洗,钻进了奥瑟罗的皮肤和躯体。

每次演出以前的这种准备工作,对于这位天才都是必要的,虽然他演这角色已经有好几百次了,而且准备的时间不下十年。难怪他说,只是在第一百次或第二百次演出以后,他才理解到奥瑟罗是怎样一个形象,怎样才能够把它演好。

有关萨尔维尼的这些说法,给了我很深的印象,在我此后的全部艺术生活中都留下了痕迹。

自从我见到萨尔维尼以后,我时时刻刻都在憧憬着奥瑟罗这个角色。而当我在某一次旅行中来到威尼斯的时候,想要扮演摩尔人的欲望几乎是无法遏止的了。我坐着小船在运河中漫游,心里已经决定我就要在最近的季节里扮演这个心爱的角色了。

我和我的妻子从早到晚都在威尼斯各博物馆里跑来跑去,搜集古物,临摹壁画上的服装式样,还买了一些布景用具、锦缎、刺绣甚至家具。

在这次旅行中我曾来到巴黎。我必须谈一谈在那里的一次巧遇。

我在巴黎的一家夏令餐厅里,碰见了一个身穿民族服装的漂亮的阿拉伯人,并且和他认识了。半小时以后,我已经在一间单间里款待我的新朋友。这位阿拉伯人看到我对他的服装感兴趣,便把自己的上衣脱下,让我照着剪了纸样。我还从他那里学到了几种我认为是很典型的姿势。我研究了他的动作。回旅馆后,我在镜子面前站到半夜,裹起各式各样的被单和毛巾,以头的迅速转动,手和身体像机警的小鹿般的活动,平稳而高贵的步态,以及用扁平的手掌向着同我谈话的人等等,企图把自己装成地道的摩尔人。

由于这次巧遇,奥瑟罗的印象在我的想象中便分化为二:一是萨尔维尼提供的;一是我的新朋友——那位漂亮的阿拉伯人提供的。

我一回到莫斯科,就开始准备《奥瑟罗》的演出。但我时运不济,困难重重。首先是我的妻子病了,苔丝德梦娜一角只好换给另一个业余演员去演,但是她的态度表现得不好——妄自尊大,因此我不得不撤换她,以示惩戒。

“我宁愿演出失败,也不允许我们纯洁的事业中存在演员的任性。”

我只好把角色交给一位从来没有登过台的非常可爱的小姐,只是因为她的外形接近角色。

“这一个至少愿意工作,肯听话,”我怀着当时习以为常的专制的想法考虑着。

虽然我们在观众中已经略有名声,但我们的协会仍然很穷,因为新的迷恋——豪华的布景——吞食了全部进款。那时我们连租房子的钱都没有。排演是在我的寓所里,在我所能给艺术文学协会让出的唯一的小房间里进行的。“虽然很挤,但是大家很和睦,也没有什么不舒服!”

“这样倒更好!我们小团体的气氛会更纯些!”

排演每天进行到夜里三、四点钟。我的小寓所的房间给演员们弄得烟雾弥漫。每天都要准备茶水。这使女佣人劳累不堪,她叽叽咕咕地发着怨言;但我和我的害病的妻子对于这一切不愉快的事情处之泰然,只要我们的事业不垮台就行。

说实话,我们剧团的成员还没法把这个戏全部承担起来。虽然协会的每一个会员都试验过了,却没有人能演埃古。结果只好到外面去邀请一个有经验的演员。他跟那个扮演苔丝德梦娜的女演员一样,只是在外形上接近角色:有着好看的脸庞,可怖的声音,阴险的眼睛;但他呆板得简直叫人绝望,完全没有表情,这使他的脸像一张死人的脸。

“我们总会找出办法来的!”我说,不无一种导演的过于自恃的心理。

戏是从遥远的钟楼上的钟声开始的。这种音响,现在已很陈腐了,在当时却使人产生了印象。远远传来划桨声(这种音响也是我们独创出来的),一只小船驶近来,停住了,铁链系到一根威尼斯彩柱上发出哗啷啷的响声,小船有节奏地在水面上摇摆着。奥瑟罗和埃古坐在船上开始他们的戏;然后离船登岸,步入房屋的柱廊,那柱廊是摹仿威尼斯公爵府第中的式样搭设的。在勃拉班旭受惊的那场戏里,整所房屋都活跃起来了,窗子打开了,睡眼惺忪的人们探头外望,警卫们赶来了,仆人们边跑边穿上甲胄,拿起武器,追赶那偷偷带走苔丝德梦娜的人。有的人跳上已经满载的小船,划过桥洞,有的人从桥上跑过,回来取遗忘了的物件,然后又赶上去。黑人抢走白人贵族小姐这件事,使我们的演出具有重大的意义。

“设想一下,一个鞑靼人或波斯人从大公的府第里抢走年轻的郡主,这在莫斯科将引起什么样的事故!”一位天真的观众看过戏后对我说。

在议事厅里,公爵坐在他的宝座上,裹着头巾,戴着金冠。元老们都戴黑帽,肩佩宽绶带,衣服上有鸡蛋那样大的宝石钮。出席会议的人都戴着黑面具。这是这次演出的特点:虽然让不相干的人出席夜间会议是不合情理的,但我不能舍弃这个我在威尼斯旅行期间所记录下来的细节;至于剧本里不需要这个细节,那并不要紧!

我是怎样念出奥瑟罗在元老院那段著名的独白的呢?毫无方法可言。我只是把它叙述出来而已。我当时并不承认言语方面有什么艺术的塑造。在我看来,外形是更重要的。我的化装并不成功,但体态似乎还不错。我在巴黎中了那位东方朋友的毒,便一味去摹仿他。奇怪的是,我这次虽然演古装角色,却没有被歌剧男中音歌手迷惑住。萨尔维尼的形象使我能够不误入这个迷途。除此之外,东方人的特征也使我摆脱了过去那些坏习惯。我已经把阿拉伯人的匆遽的动作、平稳的步态、平伸的手掌掌握到这样的程度,竟在自己的私生活中有时也抑制不住这些动作。它们会自然而然地从我身上流露出来。我还要提到在当时颇为典型的导演细节和用来掩盖演员缺点的花招。

元老院那场戏的结尾。元老们都散了;奥瑟罗、苔丝德梦娜、勃拉班旭也走了。只剩下几个在那儿熄灭灯火的仆役,还有像老鼠似的躲在黑角落里的埃古。全场漆黑,只有仆役手里提着的两盏灯笼发出微弱的亮光,这就掩盖了埃古扮演者的无表情的面孔。同时;他的优美的嗓音在黑暗中显得更好,仿佛比平时更阴毒。这真是一箭双雕:既掩盖了演员的缺点,又显示了他的优良禀赋。

导演用替演员藏拙遮丑的办法帮助了演员。

在赛普勒斯那场戏里,也有当时看来是新颖的东西。先从这点说起吧:赛普勒斯和威尼斯完全不同,它不像剧院里通常所表现的那样。赛普勒斯是土耳其的地方。那里住的不是欧洲人,而是土耳其人。因此,参加群众场面的演员都是土耳其人装束。

不应该忘记,奥瑟罗是来到一个骚动刚被镇压下去的岛屿上。只要有星星之火,就会再度燎原的。土耳其人对胜利者斜目而视。威尼斯人不习于礼仪,即使是在此刻,他们也还是像在家里一样无拘无束。他们在一个类似土耳其咖啡店的小房子里饮酒取乐,这房子搭设在舞台前部中央,在两条狭窄的东方式街道的拐角处,这两条街道朝舞台深处的山里延伸,一条在左,一条在右。从咖啡店里发出笛子和其他东方乐器的凄楚的声音;人们在那里唱歌跳舞,还可以听到醉汉的喧嚷声。土耳其人成群结队地在街上蹀躞,怀里藏着匕首,睨视着放荡不羁的欧洲人。

埃古感觉到这种气氛,便想出了一个规模远比舞台上通常所表现的更大的阴谋计划。问题不仅仅在于要使他所遇见的那两个军官发生争吵。任务要大得多——要使他们对岛上一次新的骚动负疚。埃古知道,星星之火就足以使骚动爆发。他要把两个醉汉的单纯的争吵挑拨成一个大事件,并指使洛特力戈和他自己分头在街上传布这件事情。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再度发起骚动的赛普勒斯人,已经成群结队地顺着在台前汇合的两条街道,悄悄向酒店推进,以便袭击新来的征服者,把他们消灭。弯刀、曲剑、棍棒,在土耳其人头顶上挥动和闪烁着。威尼斯人背对着观众排列在舞台前缘,准备应战。最后,两队赛普勒斯人从两路冲向威尼斯人,战斗开始了。正在这时,勇敢的奥瑟罗手执巨剑闯入战阵,似乎用剑把人群劈开两半。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战斗能力和勇敢。同时,也可以清楚地看到埃古的恶毒阴谋。

不难理解,在奥瑟罗看来,凯西奥那引起了如此悲惨后果的行为是严重的。因此对他的判决是严格的,惩罚是严厉的。导演以宏大的规模处理了这场戏的纠葛。他尽可能运用导演手法帮助了演员。

从第三幕起,导演的任何花招都用不上了。这里关键在于演员,全部责任都落到了演员身上。但是,既然我连《阿科斯塔》第三幕悲剧场面所要求的那种单纯的控制和内心刻画都不具备(在那个悲剧场面里,必须表现信念与感情之间、哲学家与情人之间的内在斗争),那么,我又从什么地方去取得扮演奥瑟罗所需要的更要艰深得多的技术呢?在奥瑟罗这个角色身上,一切都建筑在嫉妒的逐渐发展的基础上,开始是处于平静状态,慢慢地这种嫉妒的感情在不知不觉中滋长起来,终于发展到它的顶点。要表现妒情逐渐增长的线索——从第一幕奥瑟罗的孩子般的天真的轻信,到第一个疑窦的产生和妒情的滋长,然后按照铁定的顺序,沿着发展的全部阶梯达到最高点,达到兽性的疯狂——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当牺牲者的无辜得到证实以后,情感便从最高点摔下来,摔落到绝望的深渊和悔恨的熔炉中。我这蠢材竟想单凭直觉来完成这一切。当然,除了发疯般的紧张、精神和体力的白白消耗、从自己身上硬挤出悲剧情感以外,我什么也没有达到。在这种无力的挣扎中,我甚至把在扮演其他角色时所获得的、从演《苦命》以后仿佛已经开始掌握到的那一点点东西,也都失掉了。没有控制,没有对热情的克制,没有色调的变化,只有肌肉的一味紧张,嗓音和整个机体的过分消耗,我周身仿佛布满了精神上的缓冲器,借以保护自己,抵制那些由于受到萨尔维尼的影响和由此产生的要求而向自己提出的力所不逮的任务。

应该公正地说,我在前半部戏的某些地方是演得不坏的。例如,第三幕第一场,和埃古的戏,埃古把第一颗怀疑的种子种到奥瑟罗的心灵里;关于苔丝德梦娜的手帕的那一场戏等等。在这种场合,我的技术、嗓音、经验和能力是够用的;但是再往下去,便感到自己无能为力了,我只想到有必要努力去演,这样就引起了肌肉紧张。这里,在我的思想和自我感觉方面,发生了像我演《切勿随心所欲》剧中彼得一角时所发生过的混乱情形。根本谈不上什么情感的有条不紊的和逐渐的增长。最糟糕的是嗓音,这种最细腻的器官是经受不住紧张的。早在排演期间,它就已经不止一次地发出警告了。它只够演头一幕半到两幕的戏,往后便嗄哑了,有时都要停止排演好几天,由医生诊治。只有面对着现实的时候,我才了解到,演悲剧必须懂得某种东西,具备某种本领,否则戏是没法演完的。“关键在于声音,”我这样认定,“我的声音是为歌唱而训练的,现在我要重新练过,使它适宜于演话剧。”这颇有道理,因为我的声音是闷在里面的,我那样挤压着横膈膜和喉咙,发出的声音就不能共鸣。排演暂时停止了。我以我当时的倔强脾气,又开始了练唱;我自以为是一个很有经验的歌手,并替自己发明了一套话剧练声的方法。应该承认,我是得到了某些良好结果的。这并不在于我的声音变大了,而在于我已经能够比较自如地说话了,现在我不仅能演一两幕戏,而且能演完全剧,尽管还感到有些吃力。这不仅是这个角色上的成就,对于我的未来技术来说,也是一种成就。

我当时所担负的工作是艰巨的,力所不逮的。排演结束以后,我不得不躺下,心跳得厉害,连气都喘不过来,像得了气喘病似的。演出成了一种痛苦;但我不能把它取消,因为演出开支已经很大,必须设法收回这些钱,否则整个事业就会垮台——我们再没有地方可以筹到款项了。此外,我的作为演员和导演的虚荣心也使我受罪。我坚持这个演出,当比我有经验的人劝我打消这种未经深思熟虑的计划时,我还是继续坚持。艺术向我进行了报复,剧场教育了我这个固执的人,为我的自命不凡而惩罚了我。这对我是一个有益的教训。“不!”在一次排演以后,我心跳得厉害,气喘连连地躺在床上想。“这不是艺术!萨尔维尼的年纪都够得上当我的父亲,但他不会因为演了一出戏就精疲力竭,他在大剧院那样大的场所演出尚且如此,我呢,甚至不能在一间小房间里排完一出戏。我的声音和神经竟应付不了一间小房间……我正在消瘦下去,仿佛害了一场重病似的……我以后还怎么能演出呢?真是鬼迷心窍,使我起意去演这个戏!……不,演悲剧完全不像我以前所想象的那样惬意!”

又一次的失败。彩排时,在和埃古同场的那场戏的最紧张的地方,我用短剑把他的手臂刺伤了;血从伤口里流出来;排演停止了。但最令人苦恼的是,尽管我拼命地表演,观众对我的奥瑟罗却仍然无动于衷。这比什么都使我难过。如果我的表演引起了强烈的印象,我是在激动的状态下刺伤了别人的话,那么应该说我表演得很有力量,甚至不能遏制住自己的热情。这固然不好,但演员还是可以暗自得意的:到底具有这种无法遏止的热情啊。而我呢,却是在冷漠的状态下伤害了人;引起印象的不是我的表演,而是人的血。这真叫我痛心。此外这个不幸的事件十分确凿地证明我缺乏必要的控制。这件事传遍了全城,报上也登出了消息。这就引起了观众的好奇心,可能也使他们对我有了超出我能力范围的期待。

演出没有获得成功〔105〕。美丽的舞台布景也没有能帮助我们。它甚至都很少受到注意。这可能是因为在《阿科斯塔》以后,观众对于舞台上的豪华已经厌腻了,也可能是因为只有在具备了主要的东西——奥瑟罗、埃古和苔丝德梦娜的扮演者以后,布景才会是美好的,需要的。可是这主要的东西却完全没有具备,这次演出似乎只是为了对我的倔强、自负和对我在艺术基本原理及其技术上的无知给以教训,才需要的。

“千万不要过早地去表演那些在自己舞台事业末期才掌握得了的角色!”

我发誓不再演悲剧了。

但是一位著名的演员来到了莫斯科。他表演了奥瑟罗,在他演出的期间,观众以及报纸对我所演的奥瑟罗有了好评。这又使我幻想去扮演哈姆雷特、麦克白斯、李尔王,去扮演当时我还无力胜任的一切角色。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使我重新陷入先前的幻想之中。有一次,我前面详细谈到过的罗西来看我们演出《奥瑟罗》。这位名演员从头到尾看完了这出戏;他还按照演员的礼节给我们鼓了掌,但并没有到后台来,而是以长辈的身份要我去见他。我战战兢兢地去见这位大演员。他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受过良好的教育,学识渊博,修养很高。当然,他很快就识破导演的意图,土耳其风味的赛普勒斯,用黑暗来为埃古藏拙的花招等等,但这一切并没有怎么使他感到惊讶,并没有使他喜欢。他是反对光怪陆离的布景、服装和演出的,因为这些东西会过分吸引观众的注意,使他们不再去注意演员。

“这一切花花绿绿的东西,只有在没有演员时才是需要的。一件美丽宽大的服装可以很好地把一个内部没有艺术的心在跳动的可怜的身躯遮盖起来。对于那些没有才干的人,这是需要的,但您并不需要,”罗西用优雅的语调和手势,把他准备给我吃的苦药包上了一层甜美的糖衣。“埃古不是你们剧团的演员,”他接着说,“苔丝德梦娜ebella(29),但评断她还嫌太早,她大概是最近才登上舞台的吧。下面该谈到您了……”

这位大演员思索了一会。

“上帝给了您舞台上所需要的一切,演奥瑟罗所需要的一切,演莎士比亚全部剧目所需要的一切。(听了这句话,我的心的跳动停止了一下。)现在问题在于您自己了。您需要的是艺术。它当然会来的……”

他刚说出了真话,马上又对我恭维了一番。

“但是,我要到什么地方去学艺术,怎样学,向谁学呢?”我想一明究竟。

“哦!要是您身边没有可以信赖的大师,我可以向您推荐一位独一无二的老师,”大演员回答我。

“谁?他是谁?”

“您自己,”他以表演克恩一角时所用的著名的手势结束了他的话。

不管我怎样暗示,他始终没有说出他对我所扮演的角色的意见,这使我惶惑不安。但后来,当我比较能不带偏见地来评断自己的时候,我了解到,罗西当时是不能说什么别的话的。不仅是他,就连我自己都不了解我的表演是怎么样的,哪些东西是我自己的,哪些东西是伟大的演员萨尔维尼的。更确切地说,一切都只是为了把戏演完,不致中途垮台,为了从自己身上挤出悲剧性,给观众产生某些印象,获得成功,不闹笑话……难道能够期望一个毫无情感地扯开喉咙大喊大叫的唱歌家,在他的歌唱中表现出细微的音调变化,艺术地传达出他所演唱的浪漫曲或咏叹调吗?全部演唱都以同一的强度和同一的色彩进行,那正像油彩匠涂墙壁一样。他们同那种善于利用色彩和线条的最微妙的结合来表现超意识的感觉的画家,相差得多么远啊!……我也正是如此,我和那些能够控制自己、能从容不迫地把自己所创造的角色展示在观众面前的真正的表演艺术家,是有很大距离的。要达到这一步,单靠才能和天赋是不够的,还需要有本领、技术和艺术。罗西告诉我的正是这一点,当然,他也不可能告诉我别的什么。经验和亲身实践都向我说明了同样的道理,这对于我未来的工作很有教益。

但主要的是,我开始懂得,我距离悲剧演员,特别是伟大的萨尔维尼,是相当遥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