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剧的路线

幻想剧的路线包括了剧院的另外一系列的演出。我要把《白雪姑娘》算进来,进一步再谈谈《青鸟》。

舞台上的幻想剧是我早就有了的爱好。我很乐意上演这种剧本。这是令人愉快的,美丽的,有趣的。这是我的休息,我的消遣;对演员说来,这种休息和消遣有时是必要的。法国歌谣里有这样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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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 temps en temps il fant

Prendre un verre de  Clico!(34)

在我看来,幻想剧像是一杯冒着泡沫的香槟酒。正因为如此,我特别高兴演出《白雪姑娘》、《青鸟》等。当然,这些戏所以使我产生迷恋,不仅仅由于它们那玄妙的故事,还由于《白雪姑娘》里有非常优美的俄罗斯史诗,《青鸟》里有艺术地体现出来的象征。

去想出一种在现实生活中从没有发生过的东西,但却是存在于我们心中,存在于人民的信仰和想象中的真理,是很有趣的。

《白雪姑娘》是一篇神话,一个幻梦,一种民族传说,奥斯特罗夫斯基用卓越而铿锵的诗句把它描叙出来了。人们甚至会认为,被称为现实主义者和世态剧作家的奥斯特罗夫斯基,除了优美的诗句以外,从来不写别的,除了纯粹的诗篇和浪漫主义以外,再不对别的东西感兴趣了。

我简略地叙述一下演出的几个片段。举序幕来说。布景表现的是树木丛生、积雪累累的山上。在山的下坡靠近脚光的地方,树丛更密。冬季的严寒使高树和灌木的叶子全都脱落了,如今枯黑的树枝被烈风吹得摇摇摆摆,互相碰撞,咔嚓作声。从脚光到舞台后部深处,用各种平台铺成渐渐高起的斜面,这斜面和舞台一样宽,而且起伏不定。这些平台上放着一些塞满干草的大口袋,用以描绘积雪的高低不平的表面。雪厚厚地堆在高树和灌木上,把它们压得直不起来。远处传来了一大群人的歌声。这是贝仑台王国的一个幸福乡村的居民,在按照异教的仪式送走谢肉节,他们带来了稻草人,最后是要把它烧掉的。一群快乐地唱着歌和跳着舞的年轻的贝仑台人,同老爷爷和老婆婆一道跑出台来;他们沿着山坡跑,跌倒了又爬起来,围着稻草人跳舞,然后走开去,寻找最适于焚烧稻草人的地方。只有几对情人躲在树丛里吻个不休,大概为了在大斋期以前心情欢聚一下。但最后他们也笑着和闹着跑开了。一阵庄严的静默,在神秘的树林中,狂风怒号,树枝刷刷直响,大雪纷飞,不久从远处传来了由许多不可理解的音响组成的交响乐:严寒老爷爷走来了。可以远远地听到他那勇士般的喊声,森林中的各种妖怪、野兽和树木也在远处应和他。这时,在舞台最前部,灌木的部分枯枝伸出来的地方,树枝开始摆动起来,像几百个手指般互相碰撞着。传来一阵坼裂声,咔嚓声,随着又变成了叹息声,最后是全体男女树妖的哀号声和尖叫声,它们原是躲在这些灌木中间,或者,更确切地说,它们本身就是灌木,如今仿佛从地底下冒出来,变成一种既像树又不像树的生物,身躯歪歪扭扭,裹着树皮,脑袋四四方方,似乎是用木块削成的,又像是树桩或砍掉的树木。它们长着参差不齐的枝子,伸向各方;有两支粗大弯曲的树枝看去就像两只胳膊。在这种莫名其妙的生物当中,有一些又细又高,像是枯树,长出的青苔就像人的胡须,覆盖着的灰白色的雪就像老人的头发;另外一些又粗又胖,挂着毛茸茸的女人头发般的雪花;还有一些像小孩那样小。它们全都伸直身体站起来,满台乱跑,仿佛要在舞台前部寻找什么人。这全体活动着和奔窜着的树妖给人以森林活了起来的印象,造成一种完全意想不到的舞台效果,使坐在前面几排的神经质的妇女惊惶失措。

幻想剧好就好在观众不能一下子就理解到效果是怎样造成的。这次也是不能立刻就猜出,从戏一开始就伸在台前的灌木并非别的,而是化了装的临时演员。

一只被惊醒的熊从洞里探出头来,爬行到奔窜着的树妖群中。它在白雪的衬托之下颇为壮观:它简直就像真的一样,黑茸茸的,身躯高大,长着漂亮的绒毛。

幻觉是完美的,无法猜出这只兽是怎样造成的。人们很难相信那里面躲着一个演员,他汗流浃背地披着一件毛茸茸的服装,这服装是由熊皮制成的,用骨架套成活兽的模样。这个角色的扮演者曾到动物园去观察熊的生活和习惯,长久地研究了这个角色。积雪掩盖了下半身和腿部,在走动时有时也还露出来。但人的身形是不会被观众看出来的,因为有碍于构成兽的轮廓的那些部分已经用白色的毛皮裹扎起来,与雪的色调合而为一了。

这时,后台传来的音响越来越近,越来越密,终而发展为最强音,为了判别这种音响的规模,我要请读者在想象中去瞧一瞧后台。

请设想一下,在这群人里面包括有导演,演员,合唱队队员,乐队的演奏人员,舞台和办公室的全部勤杂人员,一部分售票员和许多行政人员。每人都拿着三四件乐器,组成了我们这支也众不同的乐队。这些乐器是乌笛、哗啷棒、哨子、高音笛、低音管以及我们自己发明的各种器械,它们发出了不可理解的、谁也没有听过的、模模糊糊的、非同寻常的音响——呻吟声,叹息声,喊叫声,哀号声。这支乐队大约由七十人组成。每人要演奏三四件乐器。使用的乐器总共有二百到二百五十件,有吹有打,相当复杂。有几个脑筋灵活的人,脚还兼踩特备的木板,发出像树木倒下来的劈裂声。当乐队的强音达到最高点时,一阵用白纸屑做成的大雪,由电风扇吹出,从右边侧幕的顶上纷飞到台上,在大雪的背景上,飘着彩色缤纷的薄纱长飘带,飘带的一端系在木棒上。就在这么一阵风雪中,体格魁梧的严寒老爷爷,戴着白色大皮帽,蓄着长及腰带的白胡须,穿着用各种颜色的毛皮缝制的东方式的漂亮古装,沉重地踏着脚步,从山上走下来。他边走边喊,到达台前时,猛然坐在大雪堆上。白雪姑娘天真烂漫地笑着和黑熊一道上前迎迓,熊爬过来想和老爷爷接吻,可是顽皮的小姑娘骑到熊的背上同它玩耍,和它一起滚到雪里去了。

这里还要谈一谈我所导演的《白雪姑娘》的另一个场面。

地点是在贝仑台国王的宫殿,国王是一位审美家,哲学家,是艺术和青年人的保护者,他保护着这些青年人对美丽的贝仑台姑娘们(雅利拉神(35)在这些姑娘们的内心燃烧起炽烈的青春热情)所产生的热诚而纯洁的爱情。国王忙于修建自己的宫殿。他跟他的大臣和亲信坐在宫殿的走廊上,从那里可以眺望幸福而美好的贝仑台近郊景色。宫殿的建筑工作正在紧张地进行中。整个左墙——圆柱以及房子的各个角落——都铺上了木板。到处都在进行绘画工作。国王本人爬到支撑着屋顶的那根主要圆柱上头,用笔在圆柱上画出优美的花朵,仿佛是给它行涂油礼。他的首相贝尔米亚塔坐在旁边地板上,这位首相卷起袖子,撩起身上穿的拜占庭式外衣的衣襟,用一把大刷子把台阶刷上一层颜色。几个双目失明的板都拉弹奏者、东布拉弹奏者、说书人和歌手,沿着脚光坐在一根建筑用剩下来的又长又粗的木材上,背对观众,唱着歌颂国王和太阳的歌。这些歌由各种民间乐器来伴奏,包括号角、芦苇笛、树皮笛、风笛和用转轮在弦上弹奏的竖琴,奏出的曲调是很朴素的。宗教仪式的歌唱使台上有了做礼拜时那样庄严的气氛。两张吊床吊在天花板底下,那里面躺着两位蓄有神父般的灰白长须的圣像老画家。他们和国王一样,也仿佛是在行涂油礼似的,用笔在描画着优美的花纹。贝仑台发出了美妙绝伦的声音,这声音充满了他对崇高事物、爱情和失去的青春的向往。这是第一次登台扮演贝仑台的卡恰洛夫的声音。后来国王知道,乡村里出现了美丽的白雪姑娘,东方的客人米兹基尼为了白雪姑娘而对已经和他订婚的姑娘库巴娃变了心。这是可怕的罪行!损伤少女的心,违背誓言!这种罪恶在善良的家长制的贝仑台王国里是不能得到饶恕的!

“召集全体人民来参加国家审判!”国王发出了命令。“把犯人传来!”

库巴娃在音乐的伴奏下,跪在国王面前哭诉,这时,国王已经像神父似的穿上了光彩夺目的礼服,——这礼服是女演员李琳娜和格里哥利耶娃的作品。

一个纯粹由木条组成的独特的乐队开始演奏了,这很像我们在罗斯托夫克里姆林宫听到过的。所不同的只是那里敲的是钟,这里是敲木条罢了。大块一些的木条代替了低音钟;然后木条一块比一块小下去,一直到最小,形成了仿佛像群钟那样的高低不同的调子。每块木条敲出的声音都有它自己的节奏和旋律。这些音调不同的木条又构成了和谐的合奏。我们为这个木条乐队写出乐谱,并预先进行了练习。在他们的敲打声中加进了宣布人的呼喊声:这些呼喊声经过了音乐性的加工之后,带有典型的民间宣叙调风味,具有变化多端的饰音和独特的韵律,从而点缀了宣布人、司祭、哭丧妇,教堂福音或使徒行传的朗诵者的呼喊声。宣布人被安排在舞台各个角落和舞台以外的地方,根据嗓音作了适当配置。男低音歌手像雷鸣般吼叫,男高音歌手则用花腔歌唱。有些人声调沉闷;另一些人声调欢快,就像母鸡生蛋后发出的咯咯声;还有一些人有节拍地唱着,声音抑扬婉转。有时男高音和女中音互相呼应,随后为低沉的男声所代替了。有几个人爬到舞台布景的天花板上,也就是说,爬到贝仑台宫殿的顶楼上,直冲着观众喊,并且从小窗里伸出头来看着观众。

随着宣布人的敲梆子声和叫喊声,群众渐渐聚拢来。人们好像走进圣殿似的,恭恭敬敬地双手合十,有如圣像画上的人。全民的审判开始了,最后以歌颂贝仑台国王而告终。这时,这个可爱的淘气女孩、种种不幸爱情的肇事者白雪姑娘,却什么也不知道,手里还拿着笔,在各个颜色壶里蘸,跑来跑去到处乱画。这件淘气的事儿才搞完,她又想出新的花样来了,她肆无忌惮地(只有小孩才会这样)查看着国王衣服上的贵重的扣子,而国王却无限慈祥地抚摸着这个可爱的大小孩。

谈到这幕戏的演出,我回想起了一件有趣的偶然事情。我要来谈它一下,因为它把我们带进创作心灵的秘密角落,带进它的下意识的过程中来了。

事情是这样的,在排演这幕戏的开头部分时,圣像画家躺在天花板底下的吊床里,我欣赏着他们,心绪非常好,我的幻想也开始了工作。可是那些在天花板底下给吊了好几个钟头的同事却罢工了。的确,在整个排演过程中躺在吊床里摇来摇去,是难为了他们的。他们被放了下来,但天花板也就变得空空如也。我简直感到自己变成了被剃掉头发、失去从前气力的参孙了。我沮丧万分。这倒不是任性,这是违反我的意志的,我真诚地想望刺激一下自己,推动自己的幻想,但毫无结果。最后大家可怜了我,又把床吊起来,让群众演员躺到上面去,这一来我又发生了变化,我立刻变得生气勃勃了。真是奇怪!到底为什么呢?……

过了许多年。有一次我来到基辅的弗拉基米尔大教堂。那里面空旷无人。突然间从一扇门里传来轻轻的祷告声。于是我想起了在这以前很久,在《白雪姑娘》演出之前,当教堂还在修建的时候,我曾和瓦斯涅措夫〔126〕一起在这里待过。那时大教堂也给人一种空旷的感觉,明亮的阳光从圆顶上边透射下来,满照着圣殿的整个中央部分,一束束光带好像是黄金色的喷泉,洒落到圣像的金属缘饰上最闪亮的地方。在一片静寂中,传来之圣像画家的歌声,他们坐在天花板底下的吊床上,仿佛在举行涂圣油仪式似的。他们长着灰白色的胡须。《白雪姑娘》中贝仑台王的宫殿那场戏的气氛正是从这里产生的。只是到了现在,我才懂得我的创作构思的源泉以及把这些构思引上舞台的道路。

《白雪姑娘》的演出之所以具有重大意义,就因为我们剧团的卓越而有才能的演员卡恰洛夫是在这个戏里初次登台的,他不是一下子,而是逐渐才获得巨大的成就和大师的地位的。

李琳娜很出色地扮演了白雪姑娘一角,莫斯克文和萨马罗娃成功地扮演了波贝里和波贝里赫。

作曲家格列恰宁诺夫特为给我们写的音乐是极为精彩的〔127〕

演出没有获得成功。照理说它应该有比较好的命运的。也许,妨碍演出成功的是最后两幕的布景,这两幕布景在舞台上不大能容得下,换景所需的幕间休息时间又过于冗长。正因为如此,这两幕戏不得不在相同的布景中演出,这样一来,场面调度完全搞乱了,剧本也受到了不适意的缩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