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旅行彼得堡

根据长久以来的积习,莫斯科的演出季节是在对剧团全体演员表示告别的一片热烈掌声中结束的。后来我们装上了转台,在掌声接近尾声时,舞台便转动起来。站在舞台上的全体人员同布景一道当着观众的面转进后台里去,这时,留在观众面前的是布景的背面,上面写着“祝您幸福愉快”的字样。

为了经济上的需要,我们担着很大的风险初次到彼得堡去〔139〕。这次旅行使我们颇为担心,因为莫斯科和彼得堡这两大都市之间自古以来就互相敌视。彼得堡的东西在莫斯科一定失败,而莫斯科的东西在彼得堡也同样不会获得成功。我们原先等待着彼得堡对我们这些外来的莫斯科的演员表示敌意。幸而我们估计错了,我们受到了热烈的欢迎。不仅如此,而且自从第一次接触开始,我们和彼得堡就建立了最紧密的联系,所以每年当莫斯科的演出季节结束以后,我们便带着全部新的节目来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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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彼得堡的巡回演出是非同凡响的,原因如下。当时在莫斯科我们有很多朋友。我们彼此都是同乡,都是莫斯科人;我们要想见面随时都可以见到。但是和彼得堡的朋友们,我们却只能在一年一度的一个半月到两个月的期间里会见,不是每个季节都能见得到的。这些会见是在春天,在涅瓦河解冻,刺多牙湖冰块融化的时候,在树木开始发绿,花卉盛开的时候,在家家户户打开窗户,云雀和夜莺歌唱的时候,在人们穿上轻装到岛屿和海边去游逛的时候,在阳光更加灿烂熙和,令人不能安眠的白夜到来的时候。彼得堡的春天和“艺术家们”的到达,在我们和我们的北方朋友的概念中,连接在一起了。这给我们的相会带来了美和诗意,加深了我们见面时的快乐和离别时的忧伤。我们受到了超出我们所应当受到的欢迎。

作了这样的说明以后,我就可以来谈谈在彼得堡的巡回演出,而不必担心别人会把我的讲述看成是庸俗的自吹自擂了。不过,最好还是让我们的一位彼得堡朋友,一位老戏剧爱好者,替我来谈一谈吧。我把他的来信摘录如下:

“莫斯科艺术剧院停止到我们这里来举行春季公演已经有好几年了。从那时起,当中曾经发生过许多伟大的事件,回想起来也就仿佛是很久远的了。但从过去的情景里能够清楚地看出,你们那几次来访和‘旅行公演’,对我们有着怎样一种意义。所有的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都赶来看戏,许多有觉悟的工人、斯摩棱斯克学校和其他夜校的学生(他们当时的生活相当困难),都想替自己弄到一个座位。你们大概听到你们的行政管理人员说起过,有成千上万的人群在寒冷的或者是雨雪交加的日子里,不分昼夜地站在剧院前面的广场上排队买票;你们大概在剧院里也亲眼看到过那些屏息静听的观众,他们在幕闭以后兴奋得发出狂叫的情景。你们收到许多鲜花和花环,在台上拾起大学生和女学生们从楼上座位向你们掷来的普通花束。当你们动身回莫斯科时,你们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向那许许多多陌生的但却已经和你们有了联系的人们频频点头致意,这些人为了欢送你们,为了再一次看到你们,特地从城里各个角落赶来,向你们的已经开动的火车挥动手帕。你们可曾意识到,在这种迎接、欢呼和送别中我们所表达出来的情感的独特色调——一种不同于我们迎送其他心爱的人们时的色调?……我们这些老戏迷,从年轻时候起就懂得舞台艺术家的巨大才能所带给我们的狂喜和激动。我们在剧院里流泪,像小孩般大声喊叫来发泄充溢在心头的强烈的激动之情。一碰到伟大的演员,我们便期待着这种激动和如痴如醉的狂喜。而我们是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来期待和迎接你们的:我们期待和迎接你们有如期待和迎接春天,这春天将给我们带来愉快、幻想和希望,甚至能在那些饱尝过生活的痛苦的心灵里,发掘出生动而富有诗意的歌唱的源泉。我们无数次地去看你们的优秀演出,不仅看,而且听,像听音乐那样,在听的过程中感受到幸福。以前我们也在剧院里得到过艺术的享受和一刹那的陶醉,但是,舞台艺术能像春天这样亲切和美妙,能给予不同年龄的人们以如此清新的、动人的、深远的幸福,那还是从你们身上才体会到的……你们感觉到这一切吗?你们觉察到你们在我们心中所激起的情绪的芳香吗?……”

我们受到各种社会团体的非常殷勤和热情的款待。特别令人难忘的,是我们初次访问彼得堡时在康坦饭店的大厅里举行的一次盛大宴会:当时最好的演说家柯尼、安德烈耶夫斯基和卡拉布采夫斯基,以妙趣横生、精彩隽永的言辞欢迎了我们。例如,柯尼装出一幅严厉的检察官的姿态,脸上的表情也带着相应的特征,打着枯燥的官腔对涅米罗维奇‐丹钦科和我说:

“被告人起立!”

我们顺从地从席位上站了起来。

“诸位陪审员,”柯尼开始了他的演说,“在你们面前的是两个犯有残酷罪行的犯人。他们经过一番周密的盘算,残暴地杀害了大家所喜爱的、我们所熟悉的、受人尊敬的、古老的……(作了一个喜剧性的停顿)。惯例(然后又恢复检察官的严肃腔调。)凶手们毫无怜悯地从它身上剥去了华丽的外衣……他们打破了第四面墙,向观众表现了人们的隐秘生活;他们无情地摧毁了剧场性的虚假,代之以真实,而真实,众所周知,是会刺目的。”诸如此类。

柯尼说了大致这样一番话,他在演说的末尾,要求全体出席人员对被告判处重刑,那就是:

“把他们永远监禁……在我们的不胜爱慕的心里。”

另一位著名的演说家安德烈耶夫斯基,突然大声宣布说:

“有一家剧院到这里来访问了,但使我们惊奇的是,那里面竟然没有一个男演员或女演员。”

看来演说家是要准备批评我们了,我们不由自主地凝神谛听。

“我在这里看不见一张刮过胡子的脸,也看不见每天用火剪烫得弯弯的头发,”演说家继续说,“我听不到响亮的嗓音。我在任何人的脸上也看不见渴望受到赞美的心情。这里没有演员式的步态,没有剧场性的手势,没有虚假的激情,没有高举双手的动作,没有硬挤出来的演员情感。这是什么男演员!……女演员呢?我听不到她们衣裙拖地的窸窣声,听不到她们在后台造谣生事和钩心斗角。你们自己看一看吧,她们的脸上哪里涂过胭脂,涂过眼睛眶,画过眉毛了……这剧团里既没有男演员,也没有女演员。只有一些普通人,他们深深地在感受……”接着又说了一些恭维话。

这里还有一幅我们在彼得堡的日常生活图景。我们被一些年轻人请到他们的小宿舍里作客,屋里拥挤不堪,很多人只好站在门外边冷冰冰的石阶上,等待着机会去接近“莫斯科人”,以便同他们谈谈艺术,谈谈契诃夫,谈谈易卜生或梅特林克,谈谈某一次演出中脑子里所想到的问题,或者弄清对剧本和个别角色的解释上的一些疑问。我们坐在桌旁,桌上摆满了酒菜,这些酒菜是他们罄其所有买来的,所有那些年轻人都站在桌子周围,看着我们,款待我们。大家无所不谈。卡恰洛夫在朗诵,莫斯克文在逗乐,维什涅夫斯基则呵呵大笑起来,声音比谁都大。一篇热情充沛的演说还没有发表完,另一位演说家就已经登上椅子,发表另一篇演说了。过后,大家都唱起歌来。

联系到在彼得堡的旅行演出,我想起我们每年在那里举行的晚会,我们不用布景,不化装,也不穿戏装,就来演契诃夫的某一幕戏。我们喜欢这种形式的舞台表演,这只消用一些含蓄的动作和暗示来表达剧本的外部动作,就能把观众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到那些通过面部表情、眼神和语调表现出来的剧中人的内心生活上。看来观众也喜欢我们的这种表演。

在彼得堡的最后一次演出通常就是冬季演剧季节的最后一个晚上和夏季休息的开始。在这个晚上,或者更确切地说,在这个夜里,戏演完以后,往往要到岛屿地区去作一次规模宏大的旅行。这在我们是个美妙的春天的节日。

没有做过演员的人,怎么能懂得“季节结束”这句话对我们所具的意义,怎么能懂得这个意义重大的节日的价值呢?季节的结束,甚至对于一个最忠于艺术的演员,也都是意味着自由的开始,固然,这只是夏季的、暂时的自由;这是意味着不必再去履行几乎像军纪那样严格的义务了;这是意味着获得了生病的权利,因为在季节里我们往往不得不在发高烧的情况下登台表演;这是意味着有了呼吸空气、看到太阳和白昼的光线的权利,因为在季节里演员没有时间出外游逛,只能在早晨到剧院去排练时,看得到白昼的光线,其余时间都是处在舞台上几盏电灯的暗淡的光线下,或者是在强烈的脚光前面度过的。在演出季节里,我们要在职工们起床准备去上班时才躺下睡觉,等到我们醒来,街头已经是熙熙攘攘的了。

季节的结束,这是意味着有权利去做情感、意志和智慧所要求的事情,在几乎整整一年的期间内,情感、意志和智慧都是受制于剧作家、导演、上演剧目和剧院管理处的。这种自愿的奴隶生活要从八月直到翌年六月,甚至更长一些。因此,季节的最后一天和两个月的休息开始的第一天,对我们说来是意义重大和期待已久的生活时刻。

季节的最后一个晚上,户外充溢着彼得堡的美妙的春光:温暖的海洋空气,百花盛开,一片新绿,芳香扑鼻,夜莺啼鸣,那时候白夜刚刚开始出现,我们那些可爱的、温存而好客的彼得堡朋友,为我们安排了漫游涅瓦和海滨的行程。为此整夜包了一只涅瓦河的汽船。我们在海边看日出,在那里钓鱼,或者买鱼做鱼汤。天亮时,在海边划船,到岛上去,在树林中散步。我们还碰到一些熟人,那是在涅瓦河的桥旋开时偶然遇到的。

有一次,在这样的夜晚,我们遇到了年老的、曾经很有名望的轻歌剧演员亚历山大·达维多维奇·达维多夫,他以善于演唱吉卜赛歌曲而闻名。在他精力充沛的当年,凡听了他的歌唱的,都不能不潸然泪下,——他的歌声是多么真挚呵。著名的男高音歌唱家安杰洛·马基尼喜欢他,这不是没有原因的。达维多夫已经老了,变成病弱的人了,他的嗓子已经不行,但是他的名声依然保持着。有必要让我们的年轻人看一看这位老年人,好让他们也能对自己的孩子说:“我们也听过著名的达维多夫呢。”我们说服了亚历山大·达维多维奇,他答应唱一些他拿手的吉卜赛情歌。我们唤醒咖啡馆的主人,请他把店门打开,替我们烧一点茶喝……达维多夫用苍老而嗄哑的声音唱了,或者更确切地说,音乐性地朗诵了几首情歌,但即使如此,还是使我们流泪了。他在粗浅的吉卜赛歌曲方面,表现了高度的言语艺术,除此以外,他使我们去考虑朗诵、发音和表现力的秘密,这种秘密他很知道,而我们这些经常和言语打交道的话剧演员却不知道。自从这次见面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这位著名的老人,因为他不久就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