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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一生》
列昂尼德·尼古拉耶维奇·安德烈耶夫是我们剧院的老朋友。我们的友谊老早以前就开始了,当时他是新闻记者,并且以杰姆斯·林奇的笔名写戏剧杂谈。列昂尼德·尼古拉耶维奇成了著名的文学家和剧作家以后,不止一次地表示过,他为我们剧院没有上演过他的任何一个剧本而感到遗憾。这一次,一切条件都有利于将他的新戏剧作品《人之一生》列入我们的上演剧目中,虽然这部作品按其艺术风格来说,跟艺术剧院剧目中的任何剧本并不相像。
当时有一种意见(推翻它是不可能的),说我们的剧院是现实主义的剧院,说我们只对世态剧感兴趣,而所有抽象的、非现实的东西,仿佛都是我们所不需要的和达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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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实际上,事实完全不是那样。当时我对戏剧中的非现实的作品几乎是非常之感兴趣,并且正在探索着这种作品的舞台体现手段、形式和手法。所以,列昂尼德·安德烈耶夫的剧本来得恰是时候,也就是说,它完全符合于我们当时的要求和探索〔174〕。何况布景的外部花招已经找到了。我指的是丝绒,当时我对它还没有完全失望。固然,我很惋惜不是在《青鸟》一剧中最先表现这一新的舞台独创手法,而这种手法原是为它而找到的。但我当时以为运用丝绒的范围要比它实际上所能达到的大得无法比拟,便断定新的原则不仅可以适用于一个演出,而且可以适用于一系列的演出。对于安德烈耶夫的这个剧本说来,黑色的背景就异常合适。在黑色的背景上可以说明永恒的东西。列昂尼德·安德烈耶夫的忧郁的作品及其消极情调,与丝绒在舞台上所赋予的气氛正相适应。安德烈耶夫剧中的人之渺小的一生正是在这种忧郁而黑暗的烟雾中,在深邃而可怕的无垠中度过的。在这种背景上,列昂尼德·安德烈耶夫称之为的灰色可人怕身躯,就会显得更加虚无缥缈了。它是看得见的,但同时,又仿佛是看不见的。可以感觉得到有个人站在那里,但又很难辨识。他使全剧蒙上了一层不可幸免的噩运的色彩。正应该把人之渺小的一生放在这种黑色的烟雾中,使它具有一种偶然、短暂、虚幻的外貌。安德烈耶夫剧中的人之一生,甚至并不是生活,而只是生活的图式,生活的大致轮廓。这种轮廓和图式,我也在布景中表现出来了,布景是用绳索做成的。这些绳索就仿佛是简单图纸中的笔直线条,只勾画出了房间、几扇窗、几个门、几张桌椅的轮廓。
请设想一下,在一大张黑纸上(从观众厅看来,台口就仿佛是一大张黑纸),用透视的方法勾画出房间及其陈设的轮廓的那些白色线条。从四面八方都可以感到这些线条后面有一种可怕的、无尽的深度。
自然,人在这个图式化的房间里,也必须不是人,而只是人的图式。他们的服装也是用线条勾画出来的。他们的身体的个别部分仿佛是不存在的,因为它们都被黑丝绒遮隐起来,与背景融合为一了。在这个生活的图式中诞生了人的图式,他受到了他的亲属和熟人的图式似的祝贺。他们说出来的话所表达的不是活生生的喜悦,而只是它的形式的记录。这些习惯的呼喊声并不是从活人的嗓子里发出的,而活像由留声机唱片上放出来的。这整个愚蠢的、像梦一般虚幻的生活,突然从黑暗中显现在观众面前,接着又同样突然地消失在黑暗中。人们并不从门里出来,也不进到门里去,而是突然出现在舞台前缘,并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中。
第二场是表现在第一幕中诞生的那个人和他年轻的妻子的青年时代的,这一场的布景是用色彩较为明朗的玫瑰色的线条勾画出来的。而演员本身也表现了更多的生活特征。在这个爱情场面的调子中,在人要和命运决斗的激昂挑衅中,还时时使人感觉到狂喜的征兆。但是,在青春时代刚刚燃烧过的生活,到第三幕便在上流社会的客套中委靡下去了。那间足以表明奢华的生活和这个人的富有的巨大舞厅,是用金色绳索的轮廓勾画出来的。鬼影憧憧的乐队、幽灵般的指挥、凄惨的音乐、两个在打旋的姑娘的僵死的舞蹈,而在前景上,顺着脚灯站着一群丑八怪——老太婆,年老的富翁,阔绰的姑娘和未婚夫,艳装的少妇……阴暗的乌金色的财富,女人身上色彩刺眼的衣着,死气沉沉的黑色大礼服,蠢笨、洋洋自得、毫无表情的脸相……
“多么美丽!多么豪华!多么富有呵!……”客人们毫无生气地赞美着。
结果形成了这种非常时髦的。怪诞
在第四场中,刚刚开始的生活已经走下坡路了。独生子的失去,摧毁了老夫妇(剧本主人公)的力量。在绝望的时刻,他们求救于灰色人,他呢,却意味深长地沉默着。于是那发疯的父亲握紧拳头向他猛扑过去,但这个神秘的躯体融化在空间里了,人们还痛苦地留在那里,得不到至高无上的力量的帮助。
最后一场所表现的是这个人的死——他在小酒店里痛饮之后死去,这乃是一场连绵不断的噩梦。披着长斗篷的黑色芭尔卡(53)像是拖着尾巴在地板上爬行的耗子;她们的老母羊般的咕哝声、窃窃私语声,咳嗽声和唠叨声,使人毛骨悚然,并造成一种预兆。随后,在舞台前缘,醉汉们的身躯单独地和成群地从黑暗中显现出来,又消失在黑暗中了。他们嘶哑地吼着,绝望地做着手势,或者恰恰相反,醉得一塌糊涂,一动不动地站着,就像发高烧时看到的幻影。有一瞬间,他们的叫喊声震动了整个房间,接着就又静默下来,所留下来的仿佛是一种痕迹,一种模糊不清的叹息,醉后的呼吸。在这个人死去的瞬间,许多高及天花板的巨大人影出现了,在空中飞翔着,而在下面地板上则出现了一些爬着的怪物。……一片混乱,这很可能是一个痛苦地死去的人在垂死挣扎中依稀感觉到的。接着便是最后一声可怖的、刺人心腑的尖叫——人的生命结束了。这个人本身,幻影,醉后的梦魇,一切全消失了。只是在那无底无边的黑暗中又出现了灰色人的巨大身躯,他用决定命运的、钢铁一般的、不可抗拒的声音,断然宣布了对全人类的判决。
我们借黑丝绒的帮助成功地达到了所有的外部效果,黑丝绒在这次演出中起了很大的作用。剧本和演出都获得了巨大的成就。这一次人们又说剧院开辟了艺术中的新道路。但这些新道路却违反意愿地没有超越出布景的范围,在这次演出中,布景又使我离开了表演的内心实质,所以在表演这方面,我们并没有给这次演出增添什么新东西。我们演员脱离开了现实主义之后,就感到自己束手无策,失去了立足的基础。为了不至于吊在半空中,不至于坐在两把椅子的夹缝里,我们很自然地求救于我们表面上和机械地习惯了的东西,即寻常的做戏的匠艺式的表演手法,好在这种手法,由于莫名其妙的误会,竟被观众当成演员表演的“高尚风格”了。
尽管演出甚为成功,我却不满意它的结果,因为我清楚地知道,这次演出并没有给我们的表演艺术带来任何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