倔强

我于1863年出生于莫斯科,那正是两个时代交接的时期。至今我还记得农奴制残留的痕迹,脂油烛,卡谢尔式灯,带篷马车,备有卧铺的旅行马车,驿邮,燧发枪,小得像玩具一样的炮。我亲眼看到在俄国出现了铁路,特别快车,轮船,出现了电灯,汽车,飞机,军舰,潜水艇,有线电话,无线电话,无线电报和十二吋口径的大炮。就这样,从脂油灯到电灯,从带篷马车到飞机,从帆船到潜水艇,从驿邮到电报,从燧发枪到贝塔大炮,从农奴制到布尔什维主义和共产主义。这的确是丰富多样的生活,生活的面貌曾不止一次地发生过变化。

我的父亲谢尔盖·弗拉基米罗维奇·阿列克谢耶夫,是一个生长在莫斯科的纯血统的俄罗斯人,当过制造商和工厂主〔1〕。我的母亲伊丽莎白·瓦西里耶芙娜·阿列克谢耶娃是一个俄法混血儿。她的法国母亲就是在当时颇负盛名、曾经来过彼得堡演出的巴黎女演员华莱。华莱在芬兰嫁给了一个富有的采石场场主瓦西里·阿勃拉莫维奇·雅柯夫列夫,他就是那个建造了前宫廷广场上的亚历山大圆柱的人。华莱不久就和雅柯夫列夫离婚了,留下了两个女儿——我的母亲和姨母。雅柯夫列夫后来又和一位希土混血儿的波女士〔2〕结婚,并把两个女儿交给她抚养。他们的家布置得很贵族化。显然,雅柯夫列夫的这位新夫人从她的土耳其母亲那里承受来的宫廷生活习惯,就在这里表现出来了。她母亲原是苏丹宫里的一个宫女,波老先生帮助她从宫里逃出来,然后把她装在一只木箱里当做行李启运。等到船离开了码头,箱子打开来,于是失去过自由的宫女从此获得了解放。雅柯夫列娃本人和嫁给我伯伯的她那个妹妹一样,都很喜欢上流的社交生活,她们时常举行宴会和舞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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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860年代和1870年代,莫斯科和彼得堡的人们对跳舞极感兴趣。在跳舞的季节里,每天都有很多舞会,青年男女常常要在一夜之间参加两处或三处舞会。我对这些舞会记忆犹新。客人坐着由好几匹马曳引的车子到来,跟班穿着制服坐在车前和车后。在房子对面的路上燃起一堆堆篝火,周围摆着为车夫们准备的食物,地下室或半地下室里为远道而来的底下人准备了晚餐。宾客们以佩戴的鲜花和豪华的服饰而自炫。女宾们胸前和项上总是珠光宝气,专爱计算别人财富的人会算出这些珠宝的价值。那些与服饰豪华的宾客相形下显得寒酸的人们,会感到自己是最不幸的人,会为自己的贫穷而局促不安。而富有的妇人们则昂首阔步,相信自己就是舞会中的皇后。花样繁多并且为跳舞者备有大量礼物和奖品的八人舞,一直要进行到清晨五时。这些舞会经常是在天已大明以后才告结束,青年们就匆匆换好衣服,径直赶往事务所或办事处去工作。

我的父母不喜欢社交生活,只有在非常特殊的场合才出去应酬。他们热爱自己的家庭。母亲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我们——她的十个子女身上,她在育儿室里度过了一生。

我的祖父以喜爱古老的家长式生活而著称,父亲在结婚前一直和他同榻而眠。这种习惯是由曾祖父遗留下来的(我的曾祖父是雅罗斯拉夫里地方的农民,种过菜园)。父亲在结婚以后,才搬到新房里去住,直到晚年,而且死在那里。

我的父母从青年到老年始终相亲相爱。他们也很爱自己的子女,尽可能使子女和他们亲近。对我的久远的过去,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我受洗时的情形——当然,这是根据奶娘的叙述,由我自己想象出来的。对久远的过去的另一个清楚的回忆是我的第一次登台演戏。这事情发生在离莫斯科约三十俄里的留比莫夫卡庄园的一个别墅里,就在雅罗斯拉夫里铁路线上塔拉索夫卡小站附近。我们的戏是在别墅院子里的一间厢房中演出的。在这间破旧不堪的小屋的拱门后面,搭起了一个小小的舞台,挂着一块格子花布作为前幕。这次照例上演了活人画《一年四季》。我当时约三四岁,扮演冬季一角。在这种场合,舞台当中总是放着一棵小枞树,树枝上缀满一团团的棉花。我身穿皮大衣,头戴皮帽,挂着几绺老是要往上翘的斑白的长须和小胡子。我坐在地板上,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看,该做些什么动作。我在舞台上处于愚蠢的无动作状态时的那种狼狈的感觉,在当时这就下意识地感到了,直到如今,我在舞台上最怕的还是这样一种感觉。一阵使我深为满意的掌声过后,由于观众的要求,我又被安放在台上,不过,这一下改变了姿势。我面前的一支藏在干树枝中间的蜡烛点燃了,用它代表一堆篝火。有人递给我一块木片,要我装样子把它扔进火里。

“懂得吗?只要装装样子,可别当真啊?”有人这样告诉我。

他们严禁我把木片靠近烛火。这一切在我看来是毫无意思的。“既然我能够当真把木片扔进火里去,为什么只要我装装样子呢?”

幕刚刚随着观众要求再来一次的掌声拉开来,我就怀着极大的兴趣和好奇心把我那只拿着木片的手伸向烛火。我觉得这是一个十分自然,完全合乎逻辑而有意义的动作。但更加自然的却是棉花因此而燃烧起来了。人们立刻乱成一片,发出惊惶的喊叫声,我被人抱起来,穿过院子,送进了育儿室,我哭得很伤心。

那天晚上的事情给我留下了这样的印象:一方面是由于成功,由于能够有意义地待在台上和做出动作而感到愉快,另一方面是由于失败,由于处在愚蠢的无动作状态和无意义地坐在观众面前而感到不快。

我的第一次登台就这样的失败了,而失败则是由于我从小养成的那种过分倔强的性格。我天生的倔强性格,在我的艺术生活中起了一定程度的好的和坏的作用,因此我要详细地谈谈它。我曾经对倔强展开过激烈的斗争,这种斗争给我留下了极其生动的印象。

童年时期,有一次在用早茶的时候,我淘气起来,父亲说了我几句。我没有生气,也没有经过思索,只是粗鲁地回了他一句。父亲笑我。由于一时找不出适当的话来回答,我很狼狈,于是就对自己生起气来。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并且表示自己并不怕父亲,我讲出了一句毫无意义的威吓的话。我自己也不知道当时是怎样讲出来的。

“我不许你到维拉〔3〕姑妈家去……”

“傻话!”父亲说,“你怎么能不许我去?”

当我发现自己说了傻话以后,对自己更加生气了,我心境变得很坏,索性倔强起来,情不自禁地重复了方才所说的那句话:“我不许你到维拉姑妈家去。”

父亲耸耸肩膀,不作声了。在我看来这是一种侮辱。他竟不屑跟我说话!那么,索性闹翻,情况许会好些!

“我不许你到维拉姑妈家去!我不许你到维拉姑妈家去!”我固执而且几乎是蛮横地用各种不同的语调重复着这句话。

父亲叫我住口,正因为这样,我反而说得更加清楚了:

“我不许你到维拉姑妈家去!”

父亲继续读报。但我看出他心里已经在生我的气了。“我不许你到维拉姑妈家去!我不许你到维拉姑妈家去!”我纠缠不已地,带着愚蠢的倔强直喊,简直没法抗拒那种已经完全把我左右了的邪恶的念头。当我感到自己在它面前变得如此无用时,我开始有些怕它了。

“我不许你到维拉姑妈家去!”过了一会儿,我又违反本意,不由自主地说起来了。

父亲开始斥责我,我却更加高声,更加固执地重复着那句话,好像有一种惯性的力量在推动着我似的。父亲用手指敲着桌子,我模仿着他的样子,嘴里还是说着那句叫人厌烦的老话。父亲站起来了,我也站起来,嘴里还是那句话,父亲这回几乎是嚷起来了(他从来没有这样说过话),我也跟着嚷起来,不过声音却在颤抖。他终于抑制了自己,开始用柔和的声调和我说话。我记得,这使我大受感动,我都要想表示屈服了。但是,我违反了自己的意志,竟然学着他那柔和的声调来重复那句话,这就使那句话带有某种嘲弄的味道了。父亲警告我说,他将要罚我站墙角。我又学着他的语调重复了那句话。

“我不给你饭吃,”父亲比先前更加严厉地说。

“我不许你到维拉姑妈家去!”我又学着他的声音,绝望地说。

“柯斯嘉,想想你做了些什么!”父亲喊了起来,把报纸摔到桌上去。

一种恶狠狠的情感在我心里燃烧起来,它驱使我也把餐巾摔在桌上,扯起嗓子嘶喊:

“我不许你到维拉姑妈家去!”

“这样至少可以提早结束,”我心里想。

父亲冒火了,他的嘴唇都颤抖起来,但他马上克制住自己,很快地走出房间,临走说了一句可怕的话:

“你不是我的儿子。”

房里刚一剩下我一个人,我这位胜利者,我所有愚蠢的念头都立刻烟消云散了。

“爸爸,原谅我,我再不这样了!”我哭着喊他。可是他已经走远了,没有能听见我的忏悔。

我记住当时稚气发作的那一切心理阶梯,就好像这是今天发生的事情一般,一想起这些,我的心就又一次地感到剧烈的痛楚。

另一次,在这样的倔强脾气发作的时候,我却被征服了。在有个晚上进晚餐时,我夸口说,我能够从父亲的马厩里把那匹性情暴烈的马伏龙诺伊牵出来。

“那好啊,”父亲开我的玩笑,“饭后给你穿上短皮袄和马靴,你就把你的英雄气概表演给我们看看。”

“我会穿上,我会把它牵出来,”这时我很倔强。

哥哥、弟弟和妹妹们都跟我争论,硬说我是个胆小鬼。他们还举出了一些于我面子不好看的事实来作为证据。他们的揭发越使我不愉快,我由于狼狈便越倔强地重复着说:

“我不怕!我会把它牵出来的!”

我的倔强又超出了限度,因而非让我受一次教训不可。饭后,他们替我取来短皮袄、马靴、皮帽和手套,帮我穿好,把我带到院子里来,留下我一个人,就等我牵着伏龙诺伊在大门前出现。深沉的黑暗从各方面包围着我。楼上客厅的大窗射出来的灯光,使院子里显得更黑了,我还觉得仿佛有人躲在窗户旁边偷看我。我内心很空虚,紧紧咬着衣袖,想让紧张和疼痛分散自己对周围一切的注意。离开我几步远的地方,传来谁的脚步声、门上滑轮的转动声、然后是开门的吱轧声。这大概是马夫走进伏龙诺伊的马房,而这匹马正是我答应要牵出来的。我开始想象这匹大黑马的姿态,想象它怎样用蹄子踢着地,又怎样把前蹄竖起,准备冲向前去,把我当做一片木板似的拖在后面。当然,如果我在吃饭时就想象到这幅图景,我就不会胡乱吹嘘了。但是既然当时已经不由自主地夸下了海口,我这会儿也不愿食言,那样的话是会招人耻笑的。结果我只好倔强下去。

我在黑暗中作这一番分析,主要是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使自己不再去注意周围的黑暗。

“我要站在这里很久很久,等到他们担心我出了什么事情,就会出来找我了。”我心里决定这样做。

忽然传来了一声惨叫,我开始侧耳倾听周围的声响。有多少种声响啊!一种比一种可怕!谁蹑脚走过来了!……越走越近!是狗么?也许是大老鼠?我向前面的墙犄角走了几步,就在这个时候,听到远处有什么东西倒了下来的声音。那是什么?又是什么?又是?现在越离越近了……大概是伏龙诺伊在踢马厩的门,或者就是马车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驶过。但是那咝咝声是什么?……还有那嘘嘘声呢?凡是我过去听到过的所有可怕的声响,这时仿佛都出现了,都在我周围喧嚣。

“呀!”我惊叫一声,跳到墙犄角里去。有什么东西抓住了我的脚。原来这是看家狗罗斯卡,我的最好的朋友。现在有我们俩在一起了,不像以前那样可怕了!我抱起罗斯卡,它用肮脏的舌头舐着我的脸。那笨重的短皮袄,因为和风帽紧紧系在一起,使我的脸没法躲避它的抚弄。我推开它的鼻子,它躺到我的怀里,逐渐感到暖热,就静下来了。又有谁匆匆地从大门那边走过来,是来接我的吧?由于期待,我的心跳得很厉害。啊,不是的,那个人到马夫住的房里去了。

“他们此刻一定会感到自己可耻。把我这样小的孩子从家里扔出来挨冻……就像神话里描述的那样……我决不会原谅他们的。”我心里嘀咕着。

从屋里传来了隐约的钢琴声。

“这是我哥哥在弹琴?!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弹琴!把我给忘了!我得在这里站多久,他们才会想起来呀?”我感到害怕,恨不得马上就回到温暖的客厅里去,回到钢琴旁边。

“傻瓜,我这个傻瓜!怎么会想起了伏龙诺伊!真是个笨蛋!”我咒骂自己,对自己生起气来,因为我已经明白,现在我这种狼狈的处境完全是由自己的愚蠢所造成的。

大门吱呀一声响了,接着是马蹄声,车轮碾雪声。一辆马车驶到门口。大门砰地一声关上了,马车慢慢地驶进院子里来,在那里转身。

“一定是表姐她们来了,”我想起来。“她们约好要在今晚上来的。现在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屋了,那等于在她们面前承认自己胆怯!”

新到的车夫敲敲我家车夫住的房间的窗户,我家的车夫走出来了,他们高声谈话,接着打开马厩的门,把马车拉进去。

“对,我去找他们,要他们让我把伏龙诺伊牵出来。他们一定不会答应的。这样,我就可以回去说,是他们不让我牵出来的。这是一条很好的出路,可以不必撒谎。”

想到这点,我的精神振作起来了。我把罗斯卡放下,准备走向马厩。

“只要穿过这个黑洞洞的大院子就行啦!”我才迈出一步,便停下了,因为这时有一辆马车驰进院子里来,我怕在黑暗中被马踩倒,但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故——我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因为在一片漆黑中什么都看不清楚。大概是马厩里那几匹套在车上的马在闹事,它们先是在厮叫,接着就顿脚,最后用蹄子击着地。我好像觉得,那辆刚进来的马车上的马也发脾气了,仿佛有一匹马拖着车子在院子里乱跑,车夫们从屋里跳出来,都喊:“嘟噜,站住,快拦住它,别让它跑掉……”

以后的情形我记不得了。我站在大门口,拉门铃。看门人立刻把门打开,让我进去。不待说,他是在那里守候着的。父亲的身影在前厅的门里闪动着,家庭女教师从楼梯上往下探望。我外套也没脱就在椅子上坐下了。这样回到屋里来连我自己都感到突然,我还决定不了,是继续倔强下去,表示回来只是为了取暖,然后再出去牵伏龙诺伊呢,还是干脆承认自己胆小,表示屈服。我对于自己刚才经历过的犹豫畏缩的瞬间十分不满,我已经不相信自己所扮演的英雄和勇士的角色了。此外,这出喜剧再演下去也没有人看,因为大家仿佛已经把我忘了。

“这样更好?我也把他们忘掉。脱下外套,稍等一会,再到客厅里去。”

我就这样做了。谁也没有问起我关于伏龙诺伊的事。这一定是他们预先约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