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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戏
稍后一个时期所体验到的童年情感的回忆,更为鲜明地铭刻在我的心中。这是属于艺术的要求和体验方面的。现在只要回想起已逝去的童年生活情景,我仿佛又变得年轻起来,又体验到那些熟悉的情感。
拿假日的前夜和清晨来说,这意味着前面有个自由的日子。早上可以晚一些起床,然后度过充满快乐的一天;这些快乐是必要的,为的是可以养好精神来应付接着而来的一长串乏味的上课日子和无聊的夜晚。我们天性要求在节日中充溢着快乐,因此,不管是谁,只要他妨碍了这种快乐,就会引起我们的愤懑和憎恨,相反,谁要是帮助我们获得这种快乐,他就会受到大家由衷的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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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用早茶的时候,要是父母亲向我们宣布说,今天需要去看望姑妈(她是很乏味的,像普天下所有的姑妈一样),或者更糟糕地宣布说,早餐后,我们所不喜欢的表兄和表姐们就要来找我们了,那么,我们立刻会大失所望,怅然不已。我们好容易才盼到这么一个自由的日子,它眼看就要被人从手中夺去,变成枯燥无味的日子了。怎么才能够挨到下一个假日呢?
既然今天白天这样被破坏了,我们只好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夜晚。父亲是最了解孩子们的要求的,谁知道,也许他已经买了马戏票,或者舞剧票,最低限度也买了歌剧票。哪怕买的是话剧票也行……马戏场或剧院的戏票一向是由管家去买的。于是我们打听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出去了吗?往哪边走的?向右还是向左?是不是已经吩咐马车夫不要在白天使用那几匹强壮的高头大马了?如果已经吩咐,那就是好兆头。这表明一向载着孩子们到剧院去的那辆四座大马车就要使用了。如果那几匹大马在白天出去过,那就是坏兆头。上马戏场或剧院的事就都要落空了。
但是管家已经回来了,他走进父亲的书房,从皮夹子里拿出一件东西递给父亲。这到底是什么呢?我们在一旁窥伺着:刚一等到父亲走出书房,就迫不及待地往书桌奔去。在那上头,除了一些枯燥乏味的文件以外,什么也没有找到。我们的心沉下去了!如果在书桌上发现了黄色或红色的纸片,也就是马戏场的戏票,我们的心便会跳得连自己都听得见,我们会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十分美好。这时候,姑妈和表兄在我们心目中也不是那样讨厌的了。相反,我们会竭尽全力来招待客人,为了使父亲在进晚餐时能说出这样的话:
“孩子们今天很会招待客人,对姑妈也很亲热,所以我要给他们一个小小的(也许是很大的)鼓励。你们猜是什么?”
我们兴奋得涨红了脸,吃的东西都来不及咽下去,就只等待着下文。
父亲一声不响地把手伸进衣袋,从容不迫地在衣袋里摸索了一番,但什么也没有拿出来。我们实在忍不住了,跑上前去把他团团围住,这时女教师严厉地对我们喊道:
“Enfants,écoutezdonccequ’onvousdit.Onnequittepassaplacepend‐antled5ner!”(1)
就在这时,父亲把手伸进另一个衣袋,在那里面摸着,取出一个皮夹子,然后不慌不忙地把衣袋翻出来,结果还是什么也没有。
“糟糕,丢了!”父亲惊叫起来,表演得十分自然。
我们的脸色刷地一下变白了。我们已经被带回到原来的地方坐下,但是眼睛还是盯着父亲。我们想从亲友们的目光中了解:这究竟是开玩笑,还是当真。但是,父亲已经从背心的口袋里取出了一件东西,狡猾地笑着说:
“啊,在这里呢!找到了!”他把红色的戏票高举起来摇晃着。
这时谁也管不住我们了。我们从座位上跳下来,跳舞,跺脚,挥舞饭巾,拥抱父亲,吊在他的脖子上吻他,亲切地抚摸他。
从这一刻开始,又有了一种新的顾虑:可别去晚了!
我们狼吞虎咽地吃着,没有等到大家吃完,就跑进育儿室,脱下平常的衣服,规规矩矩地换上节日的盛装,然后我们坐下来,等待着,担心父亲会晚了。他喝完饭后的咖啡,总喜欢在空无一人的餐室里打打瞌睡的。怎样设法把他弄醒呢?……我们在房间外面跑来跑去,跺脚,故意把东西掉下来,在隔壁房间里大声叫嚷,装作不知道他就在那一边。但是,父亲还是睡得很香。
“要晚了!要晚了!”我们不停地跑去看看大钟,心里十分焦急。“序曲一定是赶不上了!”
错过马戏的序曲,这岂不是一种很大的牺牲!
“已经七点钟了!”我们叫嚷着。等父亲睡醒,换衣服,也许还要刮刮胡子,这样至少要到七点二十分了。我们明白,问题不仅仅是赶不上序曲,就连由小奇尼杰里表演的第一个节目《飞升上马》也看不到了。我们是多么崇拜他啊!……必须设法挽救这个夜晚。必须走到母亲房门口去唉声叹气。我们觉得这时候她要比父亲仁慈得多。我们都去了,在那里唉声叹气起来。她明白我们耍的手腕,便去唤醒父亲。
“你既然想惯孩子,那就惯吧,可别折磨他们,”她对父亲说“Tu l’as voulu,Georges Dandin!(2)现在该去了!”
父亲起身,伸伸懒腰,吻了吻母亲,以睡意矇眬的步态走出来了。我们像子弹出膛般飞奔下楼,吩咐准备马车,关照车夫阿列克谢把车子赶得快一些。然后坐进四座大马车里,摇摆着两只脚——这样可以冲淡我们在等待中不耐烦的情绪:仿佛车子已经在走动了。但父亲还是不见下来。我们渐渐对他产生了一种恶感,感激的心情一点也没有留下了。最后好容易才等到父亲坐上马车;车子慢慢地向前移动,车轮碾着雪,在凹凸不平的道路上颠簸;我们向前挣动着自己的身体,想借此帮助车子走得快一些。完全出乎意料之外,马车忽然停下来了。我们到了!……不仅第二个节目已经演过,就连第三个节目也已经演完了。但总算侥幸,我们喜爱的莫连诺、马利安尼和尹杰尔基〔4〕还没有出场。她,她也还没有出场。我们的包厢距离演员的上场口很近。从这里可以看到后台的情况,看到那些不可思议的、令人惊讶的演员们的私生活,他们终日都生活在死亡的边缘上,开玩笑似的拿自己去冒险。这些人在出场以前难道一点都不焦急吧?这可能就是他们生命的最后一分钟!然而他们却能镇静如常,谈生活琐事,谈金钱,谈晚餐。真是英雄!
乐队开始演奏我们所熟悉的波尔卡舞曲——这是节她的目。艾尔维拉小姐将绕着池座、骑在马上表演danse de chale(3)。现在她上场了。朋友们都知道此中秘密:这是我的节目,她是我的恋人。因此让我享受一切特权:最好的望远镜,最舒适的座位,每个人都低声向我庆贺。她今晚的确美极了。节目结束以后,艾尔维拉出来谢幕,她从我身边走过,相隔只有两步远,她离我这样近,使我神魂颠倒起来,我不由自主地想做一件惊人的事情,于是我跑出包厢,吻了吻她的衣裙,然后又急忙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我好像被判处了死刑似的坐着,一动也不敢动,心里直想哭。朋友们都赞许我,父亲却在背后笑着。
“庆贺你的成功!”他开玩笑说。“未婚夫柯斯嘉!什么时候结婚呀?”
最后也是最乏味的节目,是由全班合演的《马上四组舞》。这以后,便是连续一星期烦闷厌气的日子,下星期天恐怕没有希望再到这儿来了。母亲是不会允许父亲经常这样惯孩子的。可是马戏场啊,这的确是全世界最好的地方!
为了延续这种满足,使自己能较长久地浸沉于愉快的回忆之中,我同一位朋友订了秘密的约会。
“你一定要来啊!”
“什么事呀?”
“你来了就会知道的。非常要紧的事!”
第二天,那位朋友来了,我们躲到一间黑房子里去,我把自己的重要秘密告诉了他:我决定一等到长大成人,就当马戏班班主。为了免得将来反悔,应当用宣誓来巩固这种决心。我从墙上取下圣像,庄严地宣誓:将来一定要当马戏班班主。然后讨论了我们未来马戏班的演出节目。我们还开了一张名单,把最优秀的骑师、小丑和赛马员的名字都列了进去。
在我的马戏班正式开幕以前,为了实习起见,我们决定举行一次不公开的家庭表演。我们组织了一个由兄弟姊妹和朋友们作为成员的临时戏班,并且分配了节目和角色。
“要有一匹在野外训练好的公马:我当班主兼练马师,你当马!然后我扮演小丑,你替我把地毡摊开。这以后,再演音乐小丑。”
我以班主的资格替自己挑选了最好的角色,大家也都把这些角色让给我,因为我是职业的马戏演员:我已经宣誓过,以后决不会变卦的。演出预定在这个星期天举行,因为这一天我们是没有希望去看真马戏的了,连看舞剧都没有希望。
我们利用课余和晚间做了很多事情。首先是印制了戏票和用来购买戏票的纸币。设置了一个售票处,也就是用呢毯把门遮盖起来,只留下一个小窗口,在公演那天,需要有人整天守在那里。这是十分重要的,因为真的售票处最能使人产生真马戏场的幻觉。必须设法弄到服装,弄到跳披巾舞时得从中穿过的薄纸卷成的圆环,还有绳索、棍子,那是供训练有素的马跳跃时作为栅栏用的;再则,音乐也是必须考虑的,这是演出中最难解决的一个问题。事情是这样的:我的哥哥是唯一能够担任乐队工作的人,但他却漠不关心,不守纪律。他不去认真地对待我们的工作,所以只有天晓得他会干出什么样的事情来。他时常弹到一半忽然停下来,当着观众的面就躺倒在大厅中央的地板上,翘起两脚,大声叫嚷道:
“我不弹了!”
最后我们给了他一块巧克力糖,当然,他弹下去了。但是演出已经被他这种愚蠢的恶作剧所破坏,演出的真实感失掉了。而这一点对我们恰恰是最为重要的。必须相信这一切都是严肃的,真的,否则就毫无趣味可言了。
观众来得很少,当然,老是家里那么几个人。但是,即使全世界最蹩脚的剧场或演员,也还是有他自己的崇拜者的。这些崇拜者深信,只有他们才能够理解他们所赏识的演员的被埋没了的天才,而其他的人则根本不可能有这样高的欣赏能力。我们也有我们的崇拜者,他们关心我们的各次演出,前来观赏,主要是为了使自己(请注意,并不是为了使我们)得到快乐。我父亲的那个老记账员,就是这样的“热心家”之一,因此,我们在马戏场里给他一个最好的位子,这使他深感满意。
为了使售票处不致显得冷落,我们的许多家庭观众终日川流不息地前来买票;有时装作把票子丢失了,特地前来挂失。每遇到这种情况,就要进行一番详细的谈话,管理人前来征求我这位班主的意见,我便放下工作,到售票处来,作出拒绝或准许入场的决定。发给赠券时,用的是另一本连号戏券,券上印着“康士坦佐·阿列克谢耶夫马戏班”的字样。
演出那天,我们在开演前好几个钟头就开始化装和穿服装。短外衣的衣角卷起来,用别针别在坎肩上,变成了燕尾服的样子。小丑的服装是用女人睡衣制成的,把睡衣的下摆绑在踝骨那里,就变成了灯笼裤。父亲的旧礼帽是专给我这个“班主兼练马师”戴的;同时也给小丑准备了纸糊的帽子。卷到膝盖的裤子和赤裸裸的两只腿,则代表演武术者穿的紧身裤。我们用猪油、香粉和甜菜把脸涂白,把双颊和嘴唇擦得通红,眉毛和丑角面颊上的三角形都是用木炭画成的。表演开始时情况倒是不错,但等到哥哥照例再一次出丑以后,观众就全都散了,表演只好就此中断,心头留下一抹辛酸,前面是与课本结不解缘的一周烦闷厌气的白昼和夜晚。于是我们又为下一个星期天创造光明的远景:这一次该有指望上马戏场或剧院去吧。
星期天终于来到了,白天又是焦虑和纷纷猜测,晚餐时又得到了欢乐。这次是到剧院去。这和到马戏场去大不相同。这要严肃得多,由母亲亲自领队。我们预先都洗了一个澡,穿上俄罗斯式绸衬衣、绒裤和羊皮靴,手上戴着雪白的手套。母亲严厉地告诫我们,从剧院回来时手套务必保持洁白,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弄得黑漆漆的。于是我们整个晚上都伸直手指走路;让手掌远离身子,以免弄脏手套。但一不留神,又会用手去抓巧克力糖,或者把油墨未干的黑色大字节目单放在手里搓揉。一发现已经弄脏,由于焦急,就在包厢前面的肮脏的丝绒栏杆上蹭擦,结果,手套不仅没有变白,反而染上了黑斑,变成暗灰色的了。
母亲自己也穿上盛装,显得非常美丽。我喜欢坐在她的梳妆台旁边,看她梳头。这一次是连佣人的小孩和寄养在我们家的贫苦孩子都一起带去。一辆马车坐不下;我们分乘了几辆马车出发,就好像是到郊外野餐似的。我们携带了一块特制的木板,把它架在两张相隔较远的椅子中间。木板上面密密麻麻地坐着八个小孩,很像蹲在篱笆上头的麻雀。包厢的后部坐着奶娘、女教师和女仆,母亲在包厢前缘给我们准备好幕间休息时食用的点心,还专为小孩们准备好茶,这是装在特制的水瓶里带来的。许多熟人到包厢前找我母亲,也来看看我们。母亲介绍我们和这些人相识,但我们置身于大剧院的金碧辉煌的大厅中,任何人也都没有注意到。当时剧院和马戏场用来照明的瓦斯灯的气味,对我发生了魔术般的影响。这种气味同我对剧院的概念以及从那里所获得的愉快结合在一起,使我陶醉,引起我强烈的激动。
宽广的大厅,分布在楼上、楼下和两厢的无数观众,开幕前和休息时的嘈杂人声,乐器的调音声,灯光渐暗的剧场,乐队演奏出来的最初几个音,徐徐升起的幕,人在上面显得非常渺小的大舞台,机关布景,火焰,画布绘成的波涛汹涌的海,沉没的道具船,好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喷泉,在海底浮游的鱼,大鲸鱼——看了这些,使我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使我出汗,落泪,冷战,特别是当舞剧中被掳走的美丽的女主人公向可怖的海盗哀求释放的时候。我喜爱这种舞剧故事、神话和富于浪漫色彩的情节。舞台上的变化、爆炸、喷火,也都好看:音乐突然高扬,什么东西倒下来了,一声巨响。这可以与马戏相媲美。当时,在我看来,舞剧中最乏味和最厌气的就是舞蹈。只要那些女舞蹈家一摆出姿势,准备表演她们的节目,我就立刻感到不舒服。这些女舞蹈家没有一个能够和马戏班里的艾尔维拉小姐相比。
不过也有例外。当时那位领衔主演的女舞蹈家就是我们相当熟悉的人,她是我父亲的一位朋友的妻子〔5〕。当我想到我居然能和这位一出现在大剧院这样的舞台上,就成为两千观众的注意中心的名人相识,我深深引为自豪。观众只能从相距很远的地方对她表示赞美!我却可以在她近旁看到她,和她交谈,比如说,谁也不知道她的声音是什么样的,而我却知道;谁也不知道她怎样生活,她的丈夫和孩子是什么样子,而我却知道。就说现在:她对大家说来只是《地狱中的少女》——舞剧中的女主人公,仅此而已,而对我说来,除此以外还是一个熟人。我之所以对她的舞蹈表示赞扬,原因也就在这里。在全体人员登场表演的时间内,我聚精会神地从台上那些来往奔走的人群中间寻找另一个熟人,我的舞蹈教师,我为他能够把所有的跳跃、步子和动作记得那样娴熟而感到惊讶。幕间休息时,我们很喜欢在长廊上、客厅里和各间休息室里跑来跑去,由于传音设备良好,我们的脚步声都从天花板上得到回响。
有时,在平常的日子里,出于一时的高兴,我们也表演舞剧。但我们认为不值得把星期日花费在这上面。星期日是完全属于马戏的。我们的女家庭教师库金娜是一位芭蕾舞教师兼音乐家。〔6〕我们随着她的歌声表演和跳舞。舞剧的名字叫做《纳亚达和渔夫》。〔7〕可是我并不喜欢它。因为剧中需要表现爱情,需要接吻,而我是不好意思这样做的。我感兴趣的是杀人,营救,判处死刑,赦免。但是,主要不妙的地方,还在于这个舞剧里牛头不对马嘴地插进了一段我们从教师那里学来的舞蹈。这已经带有一种上课的味道,所以使我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