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于《奥瑟罗》一章

看来他的〔萨尔维尼的〕奥瑟罗完全不是奥瑟罗,而是罗密欧:除了苔丝德梦娜,他什么都没有看见,除了苔丝德梦娜,他什么都没有想到。他无限地相信她,所以我们简直摸不清埃古怎么能把这个罗密欧变成充满忌妒的奥瑟罗的。怎样才能使人体会到萨尔维尼的感染力啊!我只能作一些形象的描写,因为这样做还比较容易些。

……萨尔维尼在舞台上的创作,是铜像,是纪念碑。像象的一个部分……由他在元老院的那段独白精确地铸造出来了。其他部分,他又在其余各幕各场中铸造了出来。这些部分合在一起,便形成了一座人的热情的宏伟纪念碑。由罗密欧式的爱情、无限的信任、受屈辱的爱情、高尚的震惊和愤怒、残忍的复仇等交织而成的忌妒……但我们不了解,所有这一切交融在一起的东西为什么会这样清楚,这样明确,这样具体,并且还可以加以分析研究。萨尔维尼表现了他所铸造的铜像的每一部分,而早先我们曾觉得它们是那样模糊不清,不可捉摸,不明显,仿佛消融在我们幻想的透明以太中似的。这座沉甸而雄浑的铜像引起了多少不可言传的、新的、愈益深刻而又模糊的感觉和回忆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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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尔维尼的奥瑟罗是纪念像,是纪念碑,是无可更改的永恒的法律。

巴里蒙特曾说过:“要创造永恒的东西,一经创造,就亘古流传!”

萨尔维尼就正是进行了这样的创作的:“一经创造,就亘古流传!”

在元老院前独白的那场戏中,萨尔维尼稍微泄露了一点天机,在同苔丝德梦娜会面时,有一刹那他便表现了这位身材魁梧、很有大丈夫气概、已经不年轻的军人是怎样的轻信和像男孩子般的神情——这样一来,萨尔维尼就故意微微开启了自己艺术的天国之门。萨尔维尼一举而永远取得了我们的信任,我们便贪婪地去攫取他所命令我们去注意和记住的那一些地方以及角色的话语。

只是在一个地方,他鞭策了我们一下,显然,为的是不让我们的注意力减弱下去。这是在赛普勒斯的那场戏里,在这里,他压服了凯西奥和蒙坦诺的争斗。他睁大眼睛,那么可怕地看着他们,他以纯东方的轻巧和敏捷拔出了弯刀,挥在空中闪闪发光,这时我们立即懂得了同他开玩笑是多么危险,懂得了奥瑟罗“七年以来直到最近期间,这一双手一直都在战场上发挥它们的本领”。

我们也懂得了,为什么说“对于这一广大的世界,我除了冲锋陷阵以外,几乎一无所知……”

第三幕开始了。最平庸的歌剧布景——大剧院的老式布景。这一切都令人感到失望。但是一当萨尔维尼出场,当他欣赏、逗弄和爱抚他的苔丝德梦娜的时候,你就会忽而感觉到这是一对互相爱慕的年轻人在嬉戏,忽而感到这是一个老头子在怀着慈父般的温柔感情抚摸着自己孙女的头发,忽而又感到这是一个好心肠的丈夫,生来就是为了受女人们的愚弄的。他是那么不愿意去办公事,不愿意同苔丝德梦娜分离……他们的告别那样缠绵依恋,通过眼睛和恋人们的某些神秘的暗示,倾诉着我们无从理解的秘密。后来,苔丝德梦娜走了,奥瑟罗一直看着她的背影,使倒运的埃古很难把将军的注意力从他年轻的妻子身上引到自己身上来。看来埃古今天从奥瑟罗那里是什么东西也不能捞到手了,对苔丝德梦娜的爱占据了奥瑟罗的整个身心。奥瑟罗瞅着公文,懒洋洋地玩弄着鹅毛笔,他的心情太好了,简直没有办法钻进枯燥的公事里去。他想要清闲一会儿,于是和埃古聊起天来。

你们见到过一位将军由于无事可做和自己的勤务兵闲聊天的事吗?这个人最熟悉他主人的家庭生活,洞悉它的一切秘密。同这样的人用不着有什么遮掩,并且时常还要从他那里听取一些意见和建议,固然,更多的是为了排遣。奥瑟罗将军在高兴的时候,也喜欢同他的善良、忠实并且爱他的埃古,他的家庭亲近的人开开玩笑。奥瑟罗不知道,他正在同魔鬼打交道,这个魔鬼恨透了他并且要残酷地向他复仇。

埃古第一次暗示苔丝德梦娜不忠实的那些谗言,使奥瑟罗——萨尔维尼从心眼里感到好笑。但这并没有吓住埃古;他有自己的计划,他要把牺牲品一步一步引向妒忌的深渊。起初,奥瑟罗好像是碰到了一个从未想过的念头,迷惘了一下子,但是他立刻就想过来了,因为他自己已经感到他的顾虑太可笑。谗言的难以置信,甚至使他的心情更好了,不管怎么样,他是不会遇到这种事情的,苔丝德梦娜太纯洁了。但奥瑟罗竟不知不觉地陷入下去,他已濒临毁灭的边缘,这使得埃古有可能把他推得更深更远。奥瑟罗对埃古妄加在苔丝德梦娜头上的谗言考虑得长久些、认真些了,因为这些谗言在他看来是比较有可能,比较真实了。这回,他较难以驱散纠缠着他的念头,较难回复先前的宁静心情了。可是,当奥瑟罗落到了这一步,他就更加贪婪地要抓住他那已经动摇了的、几乎就要从他身边溜走的幸福。这以后,埃古又向奥瑟罗进了似乎更可信的谗言。他刚一中了谗言的毒,埃古又给他带来了新的十分可能的事实,而继事实之后便是无法规避的合乎逻辑的结论。怀疑已开始转变为事实,缺少的只是物证而已。萨尔维尼以无比的明确性、严整的顺序和无法抗拒的可信性塑造了一个阶梯,观众眼看着萨尔维尼——奥瑟罗顺着这个阶梯由幸福的顶峰坠入到毁灭的深渊,他使得观众看到了奥瑟罗受苦的心灵的全部隐秘,打心里对他充满了同情。

此后,同苔丝德梦娜的会面在他身上所引起的已经不是先前的欢乐,而是痛苦的精神分裂了。假如一切谗言都是假的,你真是那样的美丽纯洁,那么在你的面前我便是罪人,我就应当忏悔并十倍地爱你。但是,假如埃古说的都是真的,而你的虚伪却正如你的美丽,只不过是用天仙般的娇美掩盖了你心灵的丑恶,那你就是一条世上罕见的毒蛇,我就一定要消灭你。在哪儿和到什么地方去寻找能立刻解决这个问题的答案呢。我想亲吻,又怕玷污了自己;我要爱,却又应当憎恨。这种越来越增长的怀疑,竟把萨尔维尼——奥瑟罗弄到吓人的地步。我们痛心地看见,苔丝德梦娜万万没有料到,当她想要拥抱他和抚摸他那疼痛的头时,他竟带着嫌恶的情感一跃而离开了她。在这之后,奥瑟罗立刻后悔了,并且想要平服他那突然冲上来的一阵子屈辱的心情。他又十倍温存地向苔丝德梦娜伸出手来,要像从前那样把她搂在自己的怀中。她走到了他跟前,但他又怀疑了,并痉挛地阻止了她,好再试验一下,她是否在欺骗他。奥瑟罗逃开了她,更正确地说,是逃开了自己的内心斗争和精神分裂。在下一场中,奥瑟罗——萨尔维尼仿佛带着一颗烧红了的心走出台来,仿佛人们在他的心中注入了火山熔岩;他的身体在燃烧,他不仅在神经上,并且在肉体上也经受着痛苦的折磨;他寻找出路,好摆脱痛苦。他辗转不安,他扑向一切,只要这能减轻他的痛苦,他像一个少年似的哭泣着同自己的团队、战马、大炮以及疆场上的生活诀别;他试图用话语来解脱我们观众同他一道经受的心灵的绞痛。什么也帮不了他的忙。奥瑟罗在复仇中寻求减轻痛苦的方法,他奔向站在他眼前的唯一牺牲品;他把埃古摔倒,一跃而向他扑去,把他紧压在地上,又跳起来,把脚踏在他的头上,他要像踩死一条蛇那样踩死他,但他突然呆立不动了,他觉得难为情了,抽开了腿,把手伸给埃古,扶他起来,但并不看他,然后自己奔到软榻前,倒在上面,像失掉了伴侣的老虎在草原上吼叫一样哭了起来。在这些时候,奥瑟罗——萨尔维尼更像一只老虎了。我明白了,为什么先前当他拥抱苔丝德梦娜时,或当他在元老院像小猫般文雅地讲出那段辞藻华美的话语时,以及在他在步态中,我就已经看出了某种野兽的成分。但这只老虎也会变成小孩;他简直像孩子般的祈求埃古把他救出来,别让他继续受苦,他求他把证据拿来,哪怕是最坏的也好,只求弄个水落石出,不再怀疑下去。

奥瑟罗——萨尔维尼的复仇的誓言,变成了骑士受封的庄严仪式;可以认为,这是一位十字军骑士在宣誓要拯救全世界,使人类的圣地免受污辱。在这一场戏中,萨尔维尼是不朽的。

确凿的证据——手帕在凯西奥的手里,这使奥瑟罗疯狂般地喜悦。苦恼着他的问题已经有了某种解决的办法了,可以告一段落了。我们看到,在采取了最后决定以后,他多么困难地控制着自己。他再也控制不住了,终于发作了。例如,在同爱米莉霞在一起的那一场戏里,他不能约制住自己的手,他那老虎般的手势,差点没从这个拉皮条的女人身上抓下一块肉来,在他眼中,这个女人是主要的罪人之一。当威尼斯的使臣罗陀维科到来的时候,奥瑟罗更难控制自己了,我们看到,郁积在他心中的熔岩涌上了喉咙和头脑,灾祸就在眼前。他第一次打了他所宠爱的、而现在比对世界上任何人都更恨的女人。

我无法描写奥瑟罗——萨尔维尼在最后一幕中怎样蹑手蹑脚走到熟睡的苔丝德梦娜的身边,怎样突然被拖曳在身后的斗篷的下摆所惊吓,怎样欣赏睡着的苔丝德梦娜,怎样害怕得差一点没有从他那无可幸免的牺牲者身旁逃走。有一会儿,整个剧院像一个人一样,由于注意力的紧张全都从座位上站立了起来。当萨尔维尼——奥瑟罗扼住他心爱的人的喉咙,要把她窒死的时候,当他扑向埃古,挥起军刀把他刺伤在地的时候,我又感到不管就暴烈、敏捷和精力而论,他都和孟加拉虎不相上下。但当奥瑟罗知道了自己的致命的错误时,他立刻变成了茫然失措的小孩子,仿佛他第一次看到了死亡。而在他说过自杀前的一段话之后,我们又看到这是一个军人在说话,在行动,他活着的时候出生入死,而在生命的最后一分钟也视死如归。

萨尔维尼所表现出来的和所做到的这一切,是多么质朴、明朗、美妙而卓越!

我不知道,萨尔维尼是不是这样了解他的奥瑟罗的。但是我却想要看到这样的奥瑟罗,或者,更确切点说,我自己很想扮演这样的奥瑟罗。(第2号档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