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画家争论(73)

有一个时期,剧院根本没有画家,只有拿年俸的布景彩画匠,剧院需要什么,他就画什么。从艺术的意义上讲,这是个不好的时期。最后,画家又回到剧院来了,大家都非常高兴。最初一个时候,他好像是刚才搬进陌生的住宅中来的谦逊的房客,静悄悄地站在一边,但逐渐地,他开始把越来越多的权力抓到自己手里,而在某些剧院中,竟充当了演出的发起人,甚至于充当了演出的唯一创造者这一主要角色,把演员从他在剧院的合法地位上排挤出去了。当一位给我们剧院的某一出戏搞设计的著名画家邮寄给我一份我的化装设计图的时候,我特别有此感觉。这份设计图上附有绝对严格的说明,指示我必须怎样进行化装。我看了看设计图,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他和作者想要表现的,以及我在作者的影响下所想象出来的那个人完全不同。我觉得,画家根本就没有读过我们排的那个剧本的台词。他不知道对剧本和角色要做复杂的内心分析工作,唯有借助这样的工作,演员才能够在自己的心灵和形体中完成自己有机天性的创作过程。画家的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设计图,在我看来是毫无价值的,而他的过分自恃,简直是对别人的侮辱。

好在我的情况特殊,我想,我是可以跟画家争一争,坚持自己的看法的。这对我固然也并不很容易,总还算是可能的。但是,如果我们设想一下一般演员和导演的处境——他们在画家的权威面前不能做到敢于说出自己的见解,那怎能不为我们的艺术感到委屈,怎能不为对演员的心灵施加的强制而感到可怕呢。演员在自己的心灵中创造了、爱上了并且培育了经过深思熟虑的、从内部感觉到的形象,他已经生活于其中了,可是,突然间他接到了雅尔达或高加索寄来的邮件——画家这时正在那里欣赏大自然的美景哩。演员从邮件里取出一幅他完全陌生的人的肖像,可是人家却命令他接受这个人的外表,并让这个外表与他心灵中已诞生的那个活生生的人融合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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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我不认识这位奇怪的、叫我讨厌的先生,”演员胆怯地说。

“少废话,这就是您的化装,”他听到的回答等于来自上头的命令。

可怜的演员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亲手给自己那已经形成的形象砍掉脑袋,在原处安上这个新来的可恨的陌生人的脑袋。但是,演员能否通过这个僵死的脸谱,来表现出在他心灵中燃烧着的热情呢?这种不协调会造成什么结果呢?

这时,在高加索的那位画家心中想道:

“让我来设计化装的这个剧中人物,显然是一个笨蛋。就是说,他应当有又窄又低的前额。”于是他便绘出了低窄的小额头。“其次,”画家心里想,“看得出来,他是一位贵族,就是说,他应当有细鼻子和薄嘴唇。”于是他便绘出了细鼻子、薄嘴唇。“他是花花公子。就是说,他应当有一撮式样时髦的胡子。他,看得出来,是个坏蛋。就是说,要有薄嘴唇,黑头发,既低又浓的眉毛……”诸如此类。

可是,也许演员是通过出人意料的对照来构思这个形象的:坏蛋,但头发是淡黄的。贵族,但是个胖鼻子。笨蛋,但有个大秃头。

见到了画家时,我忍不住了,对他说:“不是您应该指点我们,相反的,是我们演员的情感应该来指点您,使您知道我这个角色扮演者感觉到了哪些东西,这次演出需要些什么东西。您的任务是深入我们的构思,理解它的实质,然后通过图画把难以用话语解释的东西暗示给演员。您,以及演员,都不是独立的创造者。我们演员以作者为转移,并自愿同他融为一体;至于您,则是以作者和演员为转移,所以您也要自愿地同我们融为一体。”

天哪,听听这位自命为演出的唯一创造者的画家怎么说的!“指点我?!要我给演员提词?!我命令他们倒差不多,噢,不!我甚至不愿意为这种事情来打扰自己,我干我的工作。至于我的设计图合不合用,跟我没有什么关系。这就够受了——我没有画画,把时间白白浪费在戏剧上面了。”

“那么说,您是外人喽,”我回答他,“您是房客喽,可您却想当主人。您既不需要戏剧,也不需要剧作家,也不需要莎士比亚、果戈理、萨尔维尼或者叶尔莫洛娃。您需要的是舞台框子,好去在那里展览自己的画幅。您需要的是我们的身体,好去把您的服装穿上。您需要的是我们的脸,好去在上面涂绘,就像在画布上涂绘一样。您需要这一切——不管是剧院,或是剧院中的我们,只不过是为了要给自己扬名。要扬名,在剧院里最容易办到了,这里每天都有成千的观众,而在绘画展览会上,却只有几十个人。首先,您要爱上诗人的伟大思想、演员的才华和演员艺术本身,这种艺术的实质或许您并不知道。您要记住:没有演员,就没有剧院,就没有剧院中的您。您应当到我们这里来,和我们一道按照导演和演员的方式来分析剧本,认识它的超意识的生活。您要帮助我们,把它再现出来,当您能像导演和演员那样,理解到如何处理剧院和演出所拥有的表演和舞台材料的时候,您就可以索居在您的工作室里,沉醉于您个人的灵感中了。那时候,您的作品就不会使我们感到陌生,因为我们曾同您一道受过痛苦和折磨。在您没有领会我说的话和演员的愤激心情之先,您依然是剧院中的外人,是我们家庭中的不需要的成员,是我们这所住宅中的临时房客。而我们却渴望同真正的画家,也就是热爱并懂得戏剧和我们舞台艺术的崇高使命的画家,打成一片。”

(第27号档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