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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切身利害:反脆弱性和牺牲他人的可选择性
让空谈变廉价——看看战利品——公司的随机怜悯行为?——预测和反预测
本章我们将要讨论,在只有部分人受益而其他人会受害的情况下,我们会陷入什么样的境地。
现代化的最严重问题在于,脆弱性和反脆弱性从一方向另一方的恶意转移,也就是说,只有一方受益,而另一方却(不知不觉地)受害。随着伦理与法律的逐渐割裂,这种情况日益严重。其实这种情况以前就存在,但在当今尤为严重——现代化将其很好地掩藏了起来。
这当然是一种代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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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理问题当然是一种不对称性。
我们正面临着一种根本性的变化。想想比较古老的社会,也就是那些幸存下来的社会。我们和他们之间的主要区别就是英雄感的消失;尊重(以及权力)逐渐远离了那些为他人背负风险的人。因为英雄主义与代理问题正好完全相反,它是指有人选择为他人承担对自己不利的状况(冒生命危险,或伤害自己,或者在较温和的情况下吃一点儿亏)。而我们目前的情况刚好相反:权力似乎转移到诸如银行家、企业高管(不是创业者)和政治家手上,这些人从社会中窃取了免费选择权。
英雄主义并不只关乎暴乱和战争。让我们来看一个与代理问题相反的例子:孩提时候,我就对一位老奶奶从车轮下舍身救下一个孩子的故事印象深刻。我觉得没有比为了拯救他人而献身更光荣的事情了。
换句话说,这就是所谓的牺牲。“牺牲”这个词与神圣一词相关,这是属于圣洁的境界,区别于世俗的世界。
在传统社会中,一个人所能获得的尊敬与他(或她,人们对女人在这方面的期待更大或大得多)的价值取决于其愿意为他人而承受损失的多少。最英勇无畏的人将在社会中占据最高层级:骑士、将军、指挥官。即使是黑手党头目也承认,这样的层级结构使他们最容易受到竞争对手的重击和政府的严惩。这同样适用于圣人,他们放弃和贡献了他们的生命以造福他人,比如帮助弱者、贫困者和无依无靠的人。
表23–1中列出了另一个三元结构:一类人不付任何成本,但能从其他人身上获益;一类人既不从别人那里受益,也不伤害他人;最后一类人则愿意为了别人而受到伤害、做出牺牲。
表 23–1 伦理与基本不对称性
没有切身利害的人 有切身利害的人 为了他人的利益而投入成本,或者心口合一的人
(保留有利因素,将不利因素转嫁给他人,以他人的利益为代价获得隐性选择权) (自己承担损失,自己承担风险) (替别人或者为了普世价值而承担损失)
官僚 市民 圣人,骑士,勇士,战士
信口雌黄 只做不说 要么不说,说则一言九鼎
咨询师、诡辩家 商人,正业人士 先知、哲学家(前现代意义上的)
企业 手工业者 艺术家、某些手工业者
公司高管(虚有其表) 创业家 创业家/创新者
理论家、数据收集者、观察性研究 实验室和现场实验 自行其是的科学家
集权制政府 城邦制政府 自治市政府
编辑 作家 伟大的作家
做“分析”和预测的记者 投机者 愿意冒险去努力揭发(强大的机制或公司的)骗局的记者
政治家 活动家 反叛者、异议者、革命者
银行家 交易员 (他们不会参与庸俗的商业)
脆弱推手约瑟夫·斯蒂格利茨博士 胖子托尼 尼罗·图利普
风险贩卖者 纳税人(并不情愿在游戏中投入灵魂,但他们是受害者)
让我跟随自己的心绪,从最右边的第三列开始讲,也就是讨论英雄和勇士。事实上,社会的强韧性,甚至反脆弱性,都有赖于这些人:我们之所以今天还能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因为某些人在某个阶段为我们承担了风险。但是,勇气和英雄主义并不等于盲目的冒险,也绝不等同于鲁莽。我们知道,确实有些人因为无视风险、低估失败的概率而表现出一种伪勇敢。我们有充分的证据表明,这些伪勇敢的人在真正的风险面前会表现得异常懦弱或者过度反应;这和勇敢恰好相反。对斯多葛学派的人来说,审慎是勇气(战胜自己冲动的勇气)的固有要素,普布里亚斯·塞勒斯有一句格言——当然,除了他还能有谁呢——“审慎被视为普遍意义上的勇气”。
英雄主义随着文明而进化,从黩武时代发展到现在。最初,在古典主义时期之前,荷马式的英雄主要需具备搏杀的勇气,因为当时的一切都需要依靠搏斗来争取。在古典主义时期之后,对伟大的古斯巴达国王阿格西劳斯来说,真正的幸福是在战争中牺牲,很少或者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与之相比。但是对于阿格西劳斯来说,勇气已经从纯粹的武术竞技演变成更宏大的东西。我们常常在忘我的行为中看到勇气,比如一个人准备为了他人和集体的利益牺牲自己,这是利他主义的一种表现。
最后,诞生了一种新形式的勇气,即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式勇气,这已经成为最高形式的荣誉,也是现代人对勇气的定义:勇敢地站起来支持一个想法,并在激动的状态中享受死亡,只因为获得了为真相而死的权力或站起来维护自己价值观的权力。在历史上,没有人比为维护自己的观点而公开提出反对意见,乃至付出自己生命的两位思想家更有威望了——这两位思想家都来自地中海东部;一个是希腊人,另一个是闪米特人。
当我们听到幸福是根据经济或其他微不足道的物质条件来定义时,应该停下来思考一下。你可以想象,每次听到有人宣扬与英雄主义毫无关系的“中产阶层价值观”时,我就觉得极其厌烦。得益于全球化和互联网,这个所谓的“中产阶层价值观”已经传递到了英国航空能够轻松抵达的任何一个地区,原本被高贵的阶层所深恶痛绝的东西如今却被大肆推崇:为银行或烟草公司“卖力工作”;勤奋地阅读报纸;服从大多数(但不是所有)的交通规则;被某种企业结构束缚;一味听从老板的意见(因为工作记录都由人力资源部门保存);遵守法律;依赖股市投资;去热带地区度假;住在郊区(以抵押贷款购房),养着一条非常漂亮的狗,星期六的晚上品酒消遣。取得一些成功的人便能跻身年度亿万富翁排行榜,期待在他们的化肥销售遭到来自中国的竞争对手的挑战之前,能在榜上多逗留一段时间。他们将被称为英雄——而不是幸运儿。此外,如果说成功是随机获得的,那么有意识的英雄主义行为就不是随机的。自称“合乎道德的”的中产阶层可能会为烟草公司工作——多亏他们高明的诡辩,这样做也能自称道德。
每当我在华盛顿区,离星巴克咖啡馆或购物商场几步之遥的地方看到一个坐在电脑后面的书呆子,入迷地玩着电脑游戏,模拟摧毁一个遥远地方的一整座营区,随后又跑到健身房去“锻炼”(并将自己的文化与骑士或武士文化相提并论),我就更为人类的未来忧心忡忡。技术助长了怯懦……这些都是相互关联的:社会之所以变得脆弱,是因为存在一些没有骨气的政治家、一些害怕民意的逃避者,以及只会编故事的记者,这些人导致了爆炸性赤字和代理问题的进一步复杂化,只因为他们希望粉饰短期内的业绩。
这里我还要提出一个免责声明。表23–1并不意味着,那些心口合一的人必然是正确的,或者说为捍卫自己的观念而死就一定意味着这个人是有利于我们其他人的:许多怀着救世情怀的空想主义者也造成了相当多的伤害。此外,悲壮的死亡也并非必不可少:很多人坚持在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中与邪恶作斗争,但这并没有让他们看上去像英雄;他们甚至更多地感受到社会的忘恩负义——而更亲善媒体的伪英雄,却在社会上受到热捧,殊不知,这类人是不可能流芳百世的。
有的人只能被称为半个人,不是说他没有观点,而是说他不敢为之冒险。
伟大的史学家保罗·海恩在最近的研究中表明,有人说古代的角斗士是被迫成为角斗士的,这简直是一个天大的迷思。其实,他们大多数是自愿成为角斗士的,目的是获得成为英雄的机会,他们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赢得一场战斗,即使失败,也要在世人面前,彰显自己是如何荣耀地死去的,毫无畏惧——当一个角斗士战败时,观看的人群将决定他是否应该被饶恕,或被对手置于死地。而观众们并不喜欢非自愿者,因为他们没有将灵魂投入决斗。
关于勇气,我学到的最宝贵的一课,是来自我的父亲——孩提时期,我就非常钦佩我父亲的学问,但并未对他过分崇拜,因为学问本身并不能使你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我的父亲有着强大的自尊心,他要求别人尊重他。黎巴嫩战争期间,他曾经受过一个在道口盘查的民兵的侮辱。他拒绝服从对方的指令,民兵对他不敬的态度使他非常生气。当父亲开车离开后,一名枪手对着他的背部开了一枪。在他的余生中,这颗子弹就一直留在他的胸部,所以每次他进入机场候机楼,他都必须携带X光片。这为我设置了非常高的门槛:除非努力进取,否则尊严将一文不值;除非你愿意为它付出代价。
我从这种古老的文化中学到的就是气度的概念(亚里士多德伦理学中的一个术语),一种庄严感,这后来被基督教中叫作“谦逊”的价值观所取代。在罗马语中没有对应的词;在阿拉伯语中,它被称为不妄自菲薄。如果你勇于承担风险,有尊严地面对自己的命运,那么你做什么都不会贬低自己所做的事情;如果你不承担风险,那么你做什么都不会使自己伟大。如果你承担风险,那么,那些不承担风险的人带给你的侮辱只不过如同牲畜的吠叫:你不可能因为狗朝着你狂吠而感觉受到了侮辱。
汉谟拉比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表23–1中的各项元素,并将(不利与有利因素之间)基础的不对称性融入我们今天要讲的主题:伦理。只有商学院教授和类似的一些脆弱推手才会割裂强韧性和增长,而我们绝不会将脆弱性和道德分开讨论。
有些人拥有了选择权或者可选择性,却是以牺牲他人的利益为代价,而后者还不自知。
转嫁脆弱性造成的影响变得越来越激烈,因为现代化使越来越多的人出现在了最左栏——成为反英雄式人物。许多职业和工作(大多伴随着现代化而诞生)受到影响,变得更具反脆弱性,但是以让我们陷入脆弱性为代价——比如享有终身职位的政府雇员、学术研究人员和记者(不戳破神话的那种)、医疗机构、大型医药公司,等等。现在,我们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像往常一样,我们总是能从古人身上借鉴经验。
《汉谟拉比法典》距今已有3 800年的历史了,却认识到有必要重建脆弱性的对称性,其中有一段话是这么写的:
如果一个建筑师建造了一所房子,房子倒塌了,并导致屋主死亡,那么造房子的建筑师应被处死。如果导致屋主的儿子死亡,那么建筑师的儿子应该偿命。如果造成屋主的奴隶死亡,那么建筑师应该赔偿屋主一个同等价值的奴隶。
看起来,3 800年前的法律比我们今天的法律还要先进。这个法典的整体思想是,建筑师对房屋的情况要比安全检查人员了解得更多,尤其是在地基存在看不见的问题方面——所以,最佳的风险管理规则就是让建筑师自己控制风险,因为,如果房子在建好后倒塌,那么地基是隐藏风险的最佳地点。汉谟拉比和他的顾问们非常了解小概率风险的特征。
很明显,该法典的目的不是进行回溯性惩罚,而是从一开始就设定反诱因,防止一个人在履行其职责的过程中伤害到别人,从而挽救他人的生命。
当涉及小概率的极端事件,也就是“黑天鹅”事件时,这些不对称性尤为严重,因为这些事件非常容易被误解,而它们的风险也是最容易隐藏的。
胖子托尼有两个启发法。
第一,千万不要登上没有飞行员的飞机。
第二,确保飞机上还有一个副驾驶。
第一个启发法解决的是奖励和惩罚之间的不对称性,或个体之间脆弱性的转移。拉尔夫·纳德有一条简单的准则:对战争投赞成票的人需至少有一个后代(子辈或孙辈)参加战斗。罗马人要求工程师必须在他们建造的桥下待上一段时间——这一要求真应该应用到当今的金融工程师身上。英国的做法更进一步,甚至要求工程师的家人与工程师一起在建成后的桥梁下待一段时间。
对我来说,每一个决策者都应该“在游戏中投注”,如果依赖他的信息或意见的人可能受到伤害的话(不要出现这样一种情况,即促成入侵伊拉克恶行的人自己却毫发无损)。此外,任何进行预测或经济分析的人都应该拿出东西作为赌注,因为别人的利益有赖于这些预测的准确性(再说一遍,应该责成预测的人承担风险;因为对我们来说,这比其他任何形式的人造污染都更有害)。
我们可以从胖子托尼的启发法中推导出大量的启发法,尤其是如何减轻预测系统的弱点。只要预测者在游戏中没有投注,即不涉及其切身利益,那么对他人来说就是危险的,就像没有工程师睡在现场的核电站。
第二条启发法是说我们需要建立冗余、安全边际,避免优化,以减轻甚至消除我们的风险敏感度中的不对称性。
本章的其余部分将介绍一些综合征,当然,还有一些古老的补救办法。
空谈者的免费选择权
第一卷结尾称,我们需要把创业者和风险承担者置于金字塔的顶端,而不管他们“失败”与否,除非他们在承担个人风险时还将他人置于风险之中;学者、空谈者和政客则都应该被置于金字塔的底端。但问题是,现在社会做的事正好相反,赋予空谈者免费的选择权。
对尼罗来说,胖子托尼从涌向逃生出口的愚蠢的人身上牟利,相当不妥。从他人的不幸中受益——不管这些人是多么可憎——绝非高尚的生活态度。但是,托尼承担了一定的风险,而且一旦结果不利也会招致伤害。胖子托尼没有代理问题,这使得他这样做合情合理。因为如果情况相反则将带来更糟糕的问题:有些人只会空谈、预言、纠结于理论。
事实上,投机性的冒险不仅应该被容许,还应该是强制性的。不承担风险就不要发表意见,当然,没有人在承担风险时不期望有回报。如果胖子托尼有自己的意见,那么出于道德上的原因,他就需要承担相应的风险。正如他们在森赫斯特所说的,如果你有自己的看法,你就必须这样做。否则,你就不会持有真正的意见。如果你看到某个人并不为自己的观点承担任何风险,那么请将他归入一个特殊阶层,也许得比普通公民还低一层。评论家的地位也应低于普通公民。毕竟,普通公民至少还得面对发表观点所带来的不利因素。
所以,与知识分子和评论员这种高高在上、高枕无忧的社会群体的整体观念相反,我在这里要说的是,如果你只是信口雌黄,言行不一,不承担受到损失的风险,不在游戏中下注,不拿自己的任何利益冒险,那么就是极不道德的。如果你表达你的意见可能伤害到别人(依赖于这些意见的人),但你自己却不承担任何责任。这公平吗?
但是,这是信息时代。转嫁脆弱性的影响可能贯穿整个历史,只是如今由于现代化带来的相互依赖性的增强,这种影响变得更为严重了。如今的知识分子远比以前更为强大和危险。所谓的“知识世界”会导致知识和行动的分离(同一个人不是既懂得知识又知道行动),并导致社会的脆弱性。怎么会这样呢?
在过去,负起责任的人才享有特权—— 除了少数一些知识分子,他们服务于封建领主,或在某些情况下,为国家效力。如果你想成为一个封建领主,那么遇到事情你就是第一个赴死的。想要打仗,那你得先上战场。让我们不要忘记美国《宪法》所说的:总统即是三军总司令。恺撒、亚历山大、汉尼拔都亲自上战场——据李维所说,后者总是第一个冲入战区,最后一个撤出。乔治·华盛顿也亲自上战场,不像罗纳德·里根和小布什,他们只会一边玩游戏,一边谋划如何威胁他人的生命。即使是拿破仑也要亲自承担风险,他现身战场的威慑力相当于增派一支25 000人的军队。丘吉尔也表现出令人赞叹的战斗勇气。他们全身心地投入,为各自的信仰而战;你所处的位置决定了你必须冒的风险。
请注意,在传统社会,那些承担风险的人即使失败了,也比那些无须面对风险的人的地位更高。
预测系统这种极端愚蠢的事物再度让我情绪激动。比起启蒙运动时期之前,我们可能有更多的社会正义,但也出现了比以往更多的可选择性的转移——一种明显的退步。请允许我解释一下。这种伪知识必然会转向空谈。学者、顾问和记者的话在涉及预测时,可能只是空话而已,不能兑现,也没有确凿证据。文字总有这样的特性,不是最正确,却是最迷人的——或者说,那些能拿出最冠冕堂皇的说辞的人才会获胜。
我们在前面提到,虽然政治哲学家雷蒙·阿隆的预测能力不凡,他说的话听起来却索然无味,而那些错误百出的预言家却活得很精彩。阿隆的生活平淡无奇:尽管他有先知般的洞见,但他生活得像一个税务会计师,而他的敌人,比方说,让–保罗·萨特却过着奢华的生活,尽管每次预测几乎都会出错,甚至还以一种极其懦弱的方式容忍了德军的占领。懦弱的萨特看上去风度翩翩、令人着迷,而且他的书一直流传至今(请不要称他为伏尔泰学派,他根本不是伏尔泰学派的一员)。
在达沃斯,我一看到脆弱推手记者托马斯·弗里德曼就深感厌恶,正是他那篇颇有影响力的报纸专栏文章煽动引发了伊拉克战争,而他并未因此付出任何代价。真正让我感觉不舒服的原因可能不仅是因为我看见了一个我认为非常邪恶和有害的人,我只是因自己看到了错误却无能为力而感到难过,这是一种生理反应。以巴力神的名义,这是有罪的,有罪是我无法容忍的。古地中海道德观中还有一个核心要素:对普布里亚斯·塞勒斯来说,不阻止犯罪的人便是帮凶。(我在序言中也说过我自己的一个类似观点,在此我需要重复一下:如果你看到欺诈现象却隐瞒不报,那么你也是一个骗子。)
托马斯·弗里德曼对2003年美国入侵伊拉克的战争负有一定责任,但是他不仅没有因此受到惩罚,还继续为《纽约时报》写专栏,混淆无辜者的视听。托马斯·弗里德曼得到并保留了有利因素,却让别人遭受了不利因素。一个有论点的作家可以比连环杀人犯伤害的人更多。我用他来举例,是因为这个问题从本质上说是他在一个复杂系统内推广了对医源性损伤的误解。他提出了“地球是平的”这一理念,却没意识到,全球化带来了脆弱性,导致了更多的极端事件,而且需要大量的冗余来确保有效的运行。入侵伊拉克也犯了同样的错误:在这样一个复杂的系统里,结果的可预测性是非常低的,所以从认识论上说,入侵伊拉克是极不负责任的做法。
大自然和我们祖先的系统都是建立在惩罚措施之上的:任何人都没有永恒的免费选择权。许多事情会有明显效应的社会也是一样。如果有人蒙着眼睛驾驶校车,因而发生意外,他要么就以古老的方式退出基因库,或者,出于某种原因,他并未在事故中受到伤害,那么他将受到足够的惩罚,并被禁止开车载人。但问题是,记者托马斯·弗里德曼仍然在开车。对社会造成伤害的舆论制造者并未受到惩罚,这是一种非常糟糕的教训。2008年的危机之后,奥巴马政府充斥着蒙着眼睛开车的人,造成医源性损伤的人还得到了升迁。
事后预测
言语很危险:事后预测者总是在事情发生后对其进行解释——因为他们的工作就是空谈——让自己看上去总是比预测者聪明。
由于事后扭曲,有些人当然没事先看到事件来临,却记得他们想过那件事产生的影响,而且会设法说服自己,是他们预测到了这些事件,随后还要说服别人相信这一点。每个事件发生后,事后预测者的人数总是多于真正的预测者。比如人们每次洗澡时都会产生一个想法,但没有得出合乎逻辑的结论,鉴于很多人都会洗很多次澡,比如每天两次(如果还包括健身后或与情妇交欢后洗澡的话),那么他们将会拥有一个巨大的想法库。他们不会记得他们过去在无数次沐浴中产生的想法,要么是噪声,要么与观察到的现状相矛盾——但由于人类渴望自我一致性,他们将保留曾经想过的、与他们认知的现状相符的那些要素。
所以,那些骄傲、夸夸其谈的舆论制造者将最终赢得辩论,因为他们是写文章的人,而由于阅读他们写的文章而陷入麻烦的愚蠢的人,以后还会再次阅读这些文章以寻求未来的指导,然后再次惹上麻烦。
过去是流动性的,充斥着选择偏见和不断修正的记忆。愚蠢的人有一个核心特征,那就是他们永远不会知道,他们之所以容易上当是因为他们的思维局限。(即便如此,人们还是震惊于以下事实:即便勉强算是预测到2007~2008年脆弱性危机的预测者,也比随机预测到这次危机的人少得多)。
不对称性(事后预测者的反脆弱性):事后预测者可以采用过滤式选择法来挑选他们的意见为人接受的例子,并将失误的预测抛入历史的垃圾堆。这是一个免费选择权——对他们来说是这样;我们却必须为它付出代价。
由于脆弱推手有选择权,所以他们个人具有反脆弱性,波动通常对他们有利:波动性越强,他们越显得聪明。
但是,一个人究竟是不是愚蠢的人,只要看看实际记录和行动就知道了。行动是对称性的,不允许过滤式选择,因此消除了免费选择权。当你看到某人行动的实际历史记录,而不是他在事件发生后发表的想法,事情就一目了然了。选择权消失了。现实消除了不确定性、不精确性、模糊性,以及让我们显得更聪明的心理偏见。错误的代价是昂贵的,它不再是免费的,但是做对则能带来实际的回报。当然,我们还可以做其他测试来评估生活的组成部分:通过人们自己的投资来判断其决策。你会发现,很多人声称已经预测到了金融体系的崩溃,但其投资组合中却不乏金融公司。事实上,他们无须像胖子托尼和尼罗那样需要从事件中“获利”,以显示他们不是愚蠢的人,他们只要避免不受这些事件的伤害,就已足够。
我希望预测者每犯一次预测错误,就在身上留下一条明显的疤痕,而不是将错误带来的成本分摊给整个社会。
你不能只是坐在那里抱怨世界。你需要主动迎接挑战,战胜困难。托尼坚持要尼罗定期看看实际的战利品(比如银行账单),这是很正确的。这些获利,正如我们所说的,与财务价值没什么关系,也与购买力无关,只是象征性的价值。我们在第9章中看到,恺撒不惜代价地将成为战俘的高卢叛乱领导人韦森盖托里克斯带到罗马游行。无形的胜利是没有任何价值的。
讲得口沫横飞的人出头了。纵观历史,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只说不做的人越来越多,并发挥着更大的作用。这是现代主义和分工的产物。
记得我说过,美国的实力在于承担风险并庇护冒险者(正确的冒险,比如高失败率的泰勒斯式冒险,具有长期可选择性的冒险)。但是很抱歉,我们正在不断远离这个模式。
斯蒂格利茨综合征
有一件事比托马斯·弗里德曼的问题更为严重,这个人的话是某个行动的导火索,但他自己对此却完全不负责任。
我称这种现象为“斯蒂格利茨综合征”,名称来自一位所谓的“睿智的”学术经济学家约瑟夫·斯蒂格利茨。下面,我们来分析一下这种现象。
还记得第19章中的脆弱性检测,以及我对房利美最终厄运的固执己见吗?幸运的是,我为我的观点在这场游戏中下注了,虽然遭到了诋毁。2008年,毫无疑问,房利美破产了,我再说一遍,这导致美国纳税人损失了数千亿美元——整体来看,带有相似风险的金融体系遭受了重创。整个银行系统也面临类似的风险。
但是,大约在同一时期,约瑟夫·斯蒂格利茨与他的两名同事——奥斯泽格兄弟(彼得·奥斯泽格和乔纳森·奥斯泽格),也在观察房利美。他们在一份报告中评估说:“根据历史经验,对政府来说,政府支持企业债券的潜在债务违约风险实际为零。”[38]据说,他们还进行了情境模拟,但没有看到明显问题。他们还表示,违约概率被认为“小到难以检测出来”。正是这样的观点,对我来说,也只有这样的观点(知识分子的傲慢加上自认为了解罕见事件的错觉)造成了经济中罕见事件风险的积累。这正是我努力对抗的“黑天鹅”问题,是我们都应该规避的福岛问题。
但更经典的是,2010年,斯蒂格利茨以“我早就告诉过你们”的姿态写了一本书,书中声称,他已经“预测”到了2007~2008年爆发的经济危机。
看看社会赋予斯蒂格利茨及其同事们的这种异常的反脆弱性。事实证明,斯蒂格利茨不仅不是危机的预测者(以我的标准来看),反而是导致这些事件、导致小概率风险不断累积的部分原因所在。但他竟然丝毫没有觉察到这一点!一个学者从不记得他自己的意见,因为他无须对此承担任何风险。
从本质上说,当人们拥有这种能让他们在期刊上发表论文,却降低了人们的风险意识的奇怪技能时,他们便变得十分危险。因此,造成问题的经济学家可以在危机后进行事后风险预测,继而扮演理论家,对事件的来龙去脉进行分析。难怪我们会有更大的危机。
我的核心观点是:如果斯蒂格利茨像商人一样,让自己的切身利益与自己的预测挂钩,那么他将血本无归、一无所有。或者,如果他在大自然中,那么他的基因会因此灭绝——对概率产生这种误解的人终将从我们的基因库中被淘汰。让我觉得恶心的是,政府却还雇用了他的一个合著者。
我其实并不情愿用斯蒂格利茨的名字来命名这种综合征,因为我觉得他已经是最聪明的经济学家了,就理论化的知识来看,他已经非常优秀了,只是他对系统的脆弱性没有认识。而且斯蒂格利茨代表了经济界对小概率事件有害且错误的理解。这是一种严重的疾病,它解释了为什么经济学家会将我们带入万劫不复之地。
斯蒂格利茨综合征对应于一种过滤式选择,这是最糟糕的,因为一个人犯了过错却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在这种情况下,这个人不仅不能识别危险,还会促使危险的发生,事后他还要让自己以及其他人相信相反的事情,即他预测到了危险,并警告人们要防范风险。这相当于将卓越的分析能力、无视脆弱性、选择性记忆,以及缺乏切身利益集于一身。
斯蒂格利茨综合征=(可能出发点是善意的)脆弱推手+事后过滤式选择
我们还可以看到,其他一些因为缺乏惩戒而带来的教训。但斯蒂格利茨综合征是最严重的一种纯纸上谈兵式的学者综合征(除非他们心口合一)。比如,许多学者在一篇论文中提出一种观点,在另一篇论文中又提出另一种观点,而并没有因为在第一篇论文中的错误观点而遭受惩罚,好像他的论点只需贯穿于一篇论文,而无须在不同的论文间保持一致。当然,这无可厚非,因为人总是要发展的,会推翻早年的一些想法,但如果是这样,早先的这些“成果”就应该停止传播,代之以新的观点,就像用新的修订版书籍取代之前的一版书籍一样。但是现在,惩罚的缺失使得他们获得了反脆弱性,而社会却为他们的错误付出了代价。此外,我不怀疑斯蒂格利茨的诚意,或者说不尽如人意的诚意:我相信他真的认为他预测到了金融危机,所以让我重述一遍这个问题:人们拥有惩罚豁免权带来的问题是,他们能以过滤式选择的方式从他们过去许多自相矛盾的言论中挑选一种,最终说服自己,相信自己才智过人,所以能够成为世界达沃斯经济论坛上大放厥词的嘉宾。
我们都知道庸医和蛇油推销者会带来医源性损伤,但此类人多少有些自知之明,被捉住后大多老实认罪。可是,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更为恶劣的医源性损伤是由专家造成的,他们依仗自己备受推崇的地位在事后声称,他们早就对伤害发出过警告。由于这些人并不知道是他们自己造成了医源性损伤,因此他们还用医源性损伤来医治医源性损伤。然后,局面便一发不可收拾。
最后,我看到,解决伦理问题的方案其实正是解决斯蒂格利茨综合征的良策,这个方案就是:
不要询问任何人的意见、预测或建议。只要问他们的投资组合中有什么或者没有什么就行。
此外,我们现在知道,许多无辜的退休人员就是因为一些无能的评级机构而受到伤害的——无能似乎还不足以形容这些机构。相当多的次级抵押贷款都是被“AAA”评级粉饰过的有毒垃圾。要知道,AAA级意味着安全性接近于政府债券。无辜的人们就这样被误导着将自己的储蓄投入进来——此外,监管者还要强迫投资经理使用评级机构的评估。但是,评级机构却受到了保护:它们发布评级就像媒体一样高调,却丝毫不负有媒体揭露欺诈行为的那种崇高使命。他们受益于保护言论自由的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言论自由是美国人根深蒂固的习惯,对此我毫无异议。我只是想卑微地建议:人们可以说任何他们想说的话,但是他们的投资组合得与之相符。而且,当然,监管机构不应该充当脆弱推手,认可他们的预测方法——因此认可他们的垃圾科学。
心理学家捷尔德·盖格瑞泽有一条简单的启发法。不要问医生你该做什么;而是问医生,如果他处于你的情况下,他会做什么。你会很惊讶地看到其中的差异。
频率的问题,或如何辩论才会失利
回想一下,胖子托尼只希望“大赚一笔”,而非“证明自己正确”,其中的要点是有统计区别的。让我们暂时重新回到泰勒斯和亚里士多德的区别上,看一下观点的演变。频率,即一个人有多少次是正确的,其实在现实世界中无关紧要,但这一点只有实践者而非空谈者才能明白。从表面上来看,正确的频率确实非常重要,但这只关乎表面问题,通常说来,脆弱性带来的有利因素很少(有时没有),而反脆弱性几乎不会带来任何不利因素。也就是说,在脆弱性的情况下,一个人捡了芝麻,却丢了西瓜;而在反脆弱性的情况下则是丢了芝麻,得到了西瓜。因此,在反脆弱性的情况下,你可能在很长时间内反复失败,但不会遭到很大的损失,只要碰巧做对一次就可以大赚;而在脆弱性的情况下,一次损失就可能让人一蹶不振。
因此,如果你投注赌金融机构的投资组合会亏损,那么,你在2008年的毁灭性灾难到来之前,可能会损失一些小钱,就像尼罗和托尼一样。(请再次注意,站到脆弱性的对立面会使你更具反脆弱性。)你错了许多年,只对了一两次,但你损失很小,获利却很大,所以你会比反其道而行之的人成功得多(实际上,那种方式只会让他们破产)。你会像泰勒斯那样赚很多钱,因为赌脆弱性的崩溃会给你带来反脆弱性。但是,仅仅是口头上“预测”到了事件发生的人,往往会被记者认为“错了很多年”、“大多数时间都是错误的”等。
如果我们数一下舆论制造者的“正确”和“错误”,我们会发现,正误比例并不重要,因为我们需要看最终结果。鉴于我们不可能马上看到结果,因此我们现在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
让我们再以创业家为例。创业家常常是错的,会犯很多错误。但他们是凸性的。所以,重要的是成功后能带来什么回报。
让我重新梳理一遍。现实世界中的决策,也就是放手去做,属于泰勒斯式做法;而用言词去作预测,则是亚里士多德式做法。正如我们在第12章中讨论的,决策的一面带来的后果远大于另一面——尽管我们没有证据表明某人是恐怖分子,但是我们还是要查看他们是否携带了武器;我们不认为水是有毒的,但我们还是要避免贸然去喝不明来源的水;对狭隘地采纳亚里士多德逻辑的人来说,这样的行为看上去非常荒谬。用托尼的话来说:愚蠢的人总是力图证明自己正确,而聪明人则力图赚钱,或者:
愚蠢的人总是力图赢得辩论,而聪明人则寻求获利。
再换句话说:辩论失利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错误的理由,正确的决定
从更广的范围来看,比如在大自然中,意见和预测根本无关紧要;生存才是最重要的。
让我们来看一个进化论的观点。这似乎是一个最不起眼的、有利于由个体实干家(亚当·斯密所说的“冒险者”,而非中央计划者和官僚机器)驱动的自由企业和社会的论点了。我们看到,官僚(不论是在政府还是大公司中)往往置身于这样一种奖惩系统中,它基于叙述、言论、他人意见,以及工作评估和同行审核,也就是我们所说的营销。这是亚里士多德式的做法。然而,生物界是靠生存,而不是意见和“我曾预言”、“我曾告诉过你”等发展的。进化不喜欢“证实谬误”这种社会特有的通病。
经济界也应该如此,但是经济机构搅乱了一切,让愚蠢的人也有机会发展壮大——它们通过纾困和中央集权阻止了进化。需要注意的是,从长远来看,社会和经济往往会以意外、突变和跳跃这些恶劣的方式完成进化。
我们前面提到卡尔·波普的进化认识论观点;由于不是一个决策者,因此他误以为思想必须依靠相互竞争来实现进化,错误较少的思想则在任何时代都能存活下来。他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存活下来的不是思想,而是有着正确思想的人,或者建立了正确启发法的社会;不管观点对错,引导人们做了正确事情的人或团体才能幸存。卡尔·波普忽略了泰勒斯效应,事实上,没有害处的错误想法也能生存。建立了错误的启发法,但是在犯错时伤害很小的人也将生存。即使是“不理智”的行为,如果无害,也可能是好的行为。
让我举一个例子来说明,一个错误的观念是怎样有助于生存的。在你看来,下面哪种做法比较危险:把一只熊误认为是一块石头,还是把一块石头误认为是一只熊?人类不太会犯第一个错误,我们的直觉会让我们对发生概率最小的危害做出过度反应,并对某一类错误的形态信以为真——那些看到可能像熊而做出过度反应的人都具有生存优势,而那些犯相反的错误的人则将被基因库淘汰。
我们的使命就是,让我们不要信口雌黄。
古人和斯蒂格利茨综合征
让我们来看看古人是如何很好地理解斯蒂格利茨综合征,以及相关综合征的。事实上,他们有相当复杂的机制来应对代理问题,无论是个人还是集体(隐藏在集体背后的循环效应)。之前,我曾提到罗马人会要求工程师在他们自己修建的桥梁下待一段时间。照此看来,他们很可能会让斯蒂格利茨和欧尔萨格睡在房利美这座桥梁之下,并退出基因库(这样他们就不会再伤害我们了)。
罗马人针对今天很少有人想到的情况,甚至有着更强有力的启发法,有效地解决了博弈论问题。罗马士兵们都被迫签订了战斗誓言,承诺在兵败的情况下接受惩罚——这是军人和军队之间阐明了有利和不利因素的协议。
假设你我在丛林中遭遇了一头小豹子或其他野生动物。通过联手抗击,我们可能会战胜它——但是,我们每个人单独作战一定是无法取胜的。现在,如果你选择逃跑,那么你所需要做的就是跑得比我快,你无须跑得比动物更快。因此,对那个跑得最快的人来说,最优选择就是逃跑,而跑得最快的人是最懦弱的,另一个人则成为动物的美餐。
罗马人通过称作“十选一”的方法来打消士兵做懦夫,并伤害到他人的动机。如果一个军团兵败,而且被怀疑是懦弱造成的,那么10%的士兵和指挥官就会被处死,通常是由随机抽签决定的。“十选一”的方法就是10个人中处死一个,该词在现代语言中已经没有这个意思了。“十选一”(或者类似的数)是一个神奇的数字:处死的人超过10%会削弱军队的力量;而处死的人太少,则无法消除懦弱的现象。
这个机制一定对懦弱行为起到了很好的威慑作用,因为我们并不常看到这一处罚的执行。
英国人也用过一个类似的机制。海军上将约翰·拜恩被军事法庭判处死刑,因为他被发现未能“尽最大努力”在1757年梅诺卡岛之战后防止梅诺卡落入法国人之手。
烧毁船只,背水一战
利用一个人内心的代理问题,可以超越对称性:不给战士任何选择,看看他们能够有多大的反脆弱性。
公元711年4月29日,指挥官塔里克率领一小支阿拉伯军队从摩洛哥穿越直布罗陀海峡进入西班牙。登陆后,塔里克放火烧掉了船只。然后,他发表了著名的演说,在我的学生时代,每一小学生都会背这篇演说,意思如下:“你的身后是海,你的面前是敌人。你们知道敌我悬殊之大。你所能依靠的就只有手中的剑和心中的勇气。”
塔里克和他的军队就这样控制了西班牙。类似的故事贯穿着整个历史,从800年后征服墨西哥的科尔特斯到800年前锡拉库萨的统治者阿加索克利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科尔特斯是向南进发的,路线正好与塔里克的方向相反,他是登陆非洲与迦太基人作战的。
所以,千万不要把你的敌人逼到死路上。
诗可以杀死你
问一个通晓多国语言,包括阿拉伯语的人,谁是世界上最杰出的诗人——不管哪种语言——我想他很有可能认为这个人是生活在大约1 000年前的阿姆塔纳比;他的诗作对读者(听者)而言简直有一种催眠的效果,只有普希金在俄语读者中的魅力能与之相媲美。问题是阿姆塔纳比很清楚这一点,他的名字的字面意思就是“他认为自己是一个先知”,这或许是他过于自我膨胀的体现。要了解他有多么高调,我们不妨读读他的一首诗,说的是他的诗歌是如此强大,“即使盲人也可以阅读”、“聋人也可以听到”。但话又说回来,阿姆塔纳比是真正的行动者,是难得一遇的、全情投入的、愿为诗歌献身的诗人。
就在刚才那首自负的诗中,阿姆塔纳比通过对语言魔力的精彩展现宣称,自己不仅是一位光芒四射、家喻户晓的伟大诗人(这一点我认为他说得没错)——他懂得“马、晚上、沙漠、笔、书”,而且他的勇气甚至赢得了狮子的尊重,除此之外,他还始终践行言行一致的原则。
可以说,诗歌让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因为阿姆塔纳比在他的一首诗中诋毁了一个沙漠部落(当然,这是他的典型性格),而遭到追杀,并在他旅行的途中找到了他。阿姆塔纳比寡不敌众,他做了理性选择,赶紧逃跑,这本没有什么可耻的,但是他的同伴开始在他的身后吟诵起“马、晚上……”。结果,阿姆塔纳比转过身来,对抗追杀他的部落族人,从容赴死。就这样,1 000年以后,我们仍记得阿姆塔纳比是为了避免因逃跑而辱没自己名誉从容赴死的诗人,当我们背诵他的诗时,我们知道他践行了自己的诺言。
我在童年时期特别崇拜法国冒险家和作家安德烈·马尔罗。他的著作中充满了他自己的冒险经历:马尔罗没毕业就辍学了,但他博览群书,20多岁时就远赴亚洲探险。西班牙内战期间,他成为一名活跃的飞行员,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又成为法国地下抵抗组织的活跃成员之一。他后来变得有点儿喜欢言过其实,总是夸大他与某位伟人或政治家会面的事。他简直无法忍受一个知识分子当作家的想法。他与海明威不同,后者塑造的都是虚拟人物,而他写的都是真事。而且他从来不愿意谈论琐碎的事。马尔罗的传记作家写道,当其他作家在讨论版权和版税时,他总是会将话题转移至神学(据称,他说21世纪要么是宗教兴盛的世纪,要么是宗教绝迹的世纪)。马尔罗去世的日子,是我最悲伤的时刻。
绝缘问题
我们的系统并不激励研究人员成为马尔罗。据称,伟大的怀疑论者休谟会将令他怀疑或感到焦虑的事情锁进哲学的柜子里,然后去爱丁堡与朋友聚会(虽然他对聚会的态度是非常……爱丁堡式的)。哲学家迈尔斯·布恩耶特将这个问题命名为“绝缘问题”,尤其是针对某些在一个领域感到怀疑,在另一个领域却不怀疑的人。他举了一个哲学家的例子,此人对时间的真实性感到很疑惑,但是他还是申请了科研经费,在次年的休假期间研究时间的哲学问题,而毫不怀疑次年终将到来的现实。对布恩耶特来说,哲学家“能将他普通的一阶判断与他的哲学思维隔离开来”。对不起,布恩耶特教授;我同意,哲学是唯一不需要与现实连接起来的领域(还有一个临近领域,纯数学)。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不如把它当作一种室内游戏,给它重新取个名字……
同样,捷尔德·盖格瑞泽公布了哈里·马科维茨的一个更为严重的绝缘问题。后者开创了所谓的“投资组合选择”法,并因此获得瑞典中央银行奖(被称为“诺贝尔经济学奖”),就像默顿和斯蒂格利茨等其他脆弱推手一样。我有一段时间称它为骗人的噱头,因为它除了学术认可外不具备任何效用,只会招致灾难。当然,脆弱推手马科维茨教授并未将他的方法应用于自己的投资组合,他不得不依赖更成熟的(更易于实施的)出租车司机所用的方法,与曼德布罗特和我提议的方法更接近。
我相信,迫使研究人员尽可能咽下自己所酿的苦酒可以解决一个严重的问题。让我们用以下这个简单的启发法——声称自己的想法可用于现实世界的科研人员,是否确实将他的想法应用到了日常生活中?如果是这样,那就不要小瞧他。如果不是,那就不要理他。(如果这个人做的是纯数学或神学研究,或教诗歌的,那就没有问题,但如果他从事的是实用性研究,那就要警惕了)。
这让我们不得不提到第10章中与塞内加形成鲜明对比的特里法特式虚假行为,也就是实干者相对于空谈者。记得吗?当有人让特里法特把他的方法应用于现实生活中时,他说:“这回可是来真格的!”我当时还说过,风险需要你用行动而不能用空谈去解决。
同样的,当我遇到一个研究幸福学的学者,我也应用了这种方法来评估他,即忽略他写了什么,而关注他做了什么。他的观点是,赚钱超过50 000美元的人再多赚一点儿也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幸福感——他赚的钱是大学教授的两倍,因此从他的逻辑推断,他不用再拼命多赚钱了。而根据他发布在“引用频率很高的论文”中的那些“实验”,他的论点表面看上去也非常可信——虽然我对“幸福”的概念,以及对现代社会“寻求幸福”的那种世俗的诠释并不特别感兴趣。所以,我像一个白痴一样相信了他的话。但大约一年以后,我听说他马不停蹄地到处演讲赚钱。这对我来说,是比他的论文被引用成千上万次更充分的证据。
香槟式社会主义
这是绝缘问题的另一个典型案例。有时一个人的“言论”与其生活的隔离是显而易见的:一些人希望其他人过某种生活,但是自己却并不喜欢这种生活。
千万不要听信一个从来不放弃自己财富或者从不践行他希望别人追求的生活方式的“左翼”人士。法国人所说的“鱼子酱式左派”,或者是被盎格鲁–撒克逊人称为香槟式社会主义者的人就是那些崇尚社会主义,有时甚至是共产主义意识形态,或一些倡导节俭的政治制度,但却公开过着奢靡生活的人。他们往往靠继承下来的丰厚财产过活,从没有意识到这其中的矛盾之处——他们自己的生活方式正是他们希望别人避免的。这与追逐女色的教皇,比如约翰十二世或波吉亚没什么区别。真正的矛盾有时会达到荒诞不经的地步,比如法国总统弗朗索瓦·密特朗在就任社会党第一书记时,其就职典礼被弄得简直像法国君主盛大的加冕仪式。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的死对头——保守党的戴高乐将军,却过着一种旧式的简朴生活,连袜子都是他的妻子帮他缝补的。
我亲眼看到过更糟糕的情况。我以前遇到过一个客户,一个似乎很有社会使命感的富裕人士,他试图说服我为一位提倡提高税收的选举候选人捐款。出于道德考虑,被我拒绝了。但我认为那个人堪称英雄,因为如果那位候选人胜出,那么他自己税赋的增加额也将相当可观。但是一年后,我发现该客户因为卷入一宗巨大的逃税案而接受调查。原来他只是希望其他人能缴付更多的税款。
过去几年里,我与活动家拉尔夫·纳德建立了友谊,并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与上文所说的截然不同的特质。除了他表现出惊人的个人勇气和对诋毁完全漠视外,他还堪称言行一致的典范。就像圣人一样心口合一,可以说他是一个凡世的圣人。
心口合一
有一类人摆脱了官僚–记者式的“谈论”:他们不仅说到做到,还心口合一。
想想看先知们。预言是对信念的承诺,仅此而已。先知不是第一个产生某个想法的人,他是第一个相信这个想法的人,而且始终相信。
第20章讨论了预言(正确的预言用的是做减法的方法)和认知脆弱性。但是,有切身利害(并接受不利结果),是区分真正的思想家和事后“谈论”者的关键,后者能从回溯中获益,但离到达预言家的级别还有一步之遥。因此,正如我所说,如果在经济危机之前,许多人都产生过你在洗澡时产生过的斯蒂格利茨式想法,即想到过危机发生的可能性与合理性,但是又拿不出像他们在危机发生后拿出的那么多证据,那么他们就称不上是预言家。这里涉及承诺问题,或哲学家所称的信念承诺,一种对信念的保证,在胖子托尼和尼罗眼里,这需要转化为行动。Doxa在希腊语中的意思是“信念”,但与“知识”(认知)不同,它需要的不仅仅是口头上的承诺。要了解这一点,只要想想在希腊东正教中它带有赞颂的意义,你就明白了。
顺便说一句,这个概念也适用于各种形式的思想和理论:理论背后的主要人物、所谓的理论创始人,应该是一个相信这个理论、以之为信念,并愿意以昂贵的代价承诺秉持这一信念、确保其自然得出结论的人;而不一定是在喝甜酒时第一个提出这一概念的人。
只有真正相信的人,才能避免最终自相矛盾,并且陷入事后预测的错误。
选择权、反脆弱性与社会公平
股市展开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反脆弱性转移,原因在于这场游戏中恶性的不对称式投注。我这里说的不是投资,而是目前的体系,将投资包装成“上市公司”的股票,允许经理人在这个系统中耍花招,当然,他们还能比真正的冒险者,也就是创业家们赢得更多的威望。
代理问题的典型案例就是雇用职业经理人来管理一个不属于他的企业,与企业主自己经营企业并不相同,在前一种情况下,除了企业主,职业经理人无须向任何人汇报数据,出了问题也不必担责任。职业经理人在企业中享受绩效激励,却没有惩罚措施——这一点大众并不是很清楚,他们一直以为,经理人得到了恰当的“激励”。不知道为什么,这些经理人都被储户和投资者赋予了免费选择权。而我最担心的就是不由企业主自己经营的企业中的经理人问题。
当我写这本书时,美国股市已经导致退休人员在过去12年里损失超过3万亿美元,相比他们把钱留在政府货币市场基金里而言——我这只是保守估计,实际上两者的差距甚至更大。而在股市中持有不少股份的职业经理人,得益于股票期权的不对称性,赚取了近4 000亿美元。他们就像泰勒斯,牺牲了可怜的储户,自己却大赚一笔。更离谱的是银行业的命运:银行的损失已经远远超过了它们有史以来赚到的利润,但它们的经理人却领取着数十亿美元的薪酬——损失由纳税人背负,好处却落入银行家的口袋。旨在矫正问题的政策最后却伤害了无辜的人,而银行家们则在圣特罗佩的游艇上喝着夏季葡萄酒。
这种不对称性是显而易见的:波动性有利于经理人,因为他们获得了结果的积极面——收益。我想说的是(唉,几乎所有人都忽略了),他们注定能从波动性中获益,而且波动性越强,越有利于这种不对称性。因此,他们是反脆弱性的。
要了解反脆弱性是如何转移的,我们可以看两种情境,在这两种情境下,股市波动的平均水平不变,但路径不同。
路径1:股市上涨了50%,然后回跌,抵消了之前的所有收益。
路径2:股市保持横盘。
很明显,在路径1的情况下,波动比较大,对经理人来说更有利可图,他们可以兑现他们的股票期权。因此,股市走势越陡,越有利于经理人。
当然,社会群体——这里指退休人士——则只能获得结果的另一面——损失,因为他们的资金都流入了银行及银行家的口袋。退休人员的损失大于收益。社会群体弥补了银行家的损失,却没有从后者那里得到任何回报。如果你不将这种反脆弱性的转移视为盗窃行为,那你的脑子肯定有问题。
更糟糕的是,整个体系被称为以“激励”机制为基础,而且是与资本主义相适应的——在该机制下,管理者的利益与股东的利益保持一致。这是什么样的激励?只有有利因素,没有不利因素,因此根本没有反诱因。
罗伯特·鲁宾的免费选择权
美国前财政部部长罗伯特·鲁宾大约10年内从花旗银行赚到了1.2亿美元的奖金。该机构的风险被隐藏起来,财务报告数据显得非常好……直到它们露出真面目(典型的“火鸡”问题)。花旗银行崩溃了,但鲁宾的钱还是留在了他的口袋里——由于政府接管了银行债务以帮助银行重建,因此实际上是纳税人在对鲁宾进行追溯性偿付。这种偿付方式非常普遍,成千上万的高管都享受到了。
这就像一个建筑师明知地基有风险,还隐瞒风险,自己兑现了大额支票后离开,同时由于受到复杂的法律制度的保护,他对之后楼房的坍塌不负一点儿责任。
有人建议执行“收回条款”,以此作为一项补救措施,也就是在发生后续失败的情况下,责令当事人偿还过去获得的奖金。具体操作如下:经理人不能立即兑现他们的奖金,他们只能在3~5年之后,在不造成任何损失的情况下兑现。但是,这并不能解决问题:经理人仍享有净收益,没有净损失。任何时候,他们自己的净财产都没有受到威胁。因此,该系统仍然包含很大程度的可选择性和脆弱性的转移。
这同样适用于管理养老金的基金经理,他们也不会遭遇任何不利因素。
但是在历史上,银行家们曾经受到《汉谟拉比法典》式的约束。西班牙加泰罗尼亚的传统做法,是在银行门前砍下银行家的头(银行家们通常会在失败不可避免之际选择跳楼自杀,但至少有一名银行家是被行刑的,这个人是弗朗西斯科·卡斯特罗,于1360年落得这样的下场)。在现代,只有黑手党执行这类做法,以消除免费选择权。1980年,“梵蒂冈银行家”、意大利安保信银行的首席执行官罗伯托·卡尔维在该银行破产后,跑到伦敦避难,随后死在那里。最初被认为是自杀,就好像意大利不再是一个结束自己生命这种戏剧化行为发生的好地方。但最新的证据表明,他的死亡并不是自杀;而是黑手党因他亏损了他们的钱而给他的惩罚。拉斯韦加斯的创业先锋巴格西·西格尔也有同样的命运,他因对黑手党投资的赌场经营不善而遭到谋杀。
在一些国家,如巴西,即使在今天,顶级银行家也要无条件地以自己的资产来承担经营责任。
哪一个亚当·斯密?
许多支持大公司的“右翼”研究人员,常常喜欢援引亚当·斯密这位著名的“资本主义”守护神的话——其实亚当·斯密并未讲过“资本主义”这个词——他们从来不读亚当·斯密的著作,或者他们仅选择性地利用他的著作为自己服务——如果亚当·斯密地下有知,一定不会同意自己的理念以这些方式呈现。
在《国富论》第四卷,亚当·斯密对只赋予某些人利益但不令其承担损失的想法,持非常谨慎的态度,并对股份制有限责任公司表示了质疑(现代有限责任公司的前身)。他没有领悟到反脆弱性转移的概念,但已经很接近了。而且他(差不多)觉察到了将企业交予别人打理,相当于飞机上缺少飞行员所带来的风险管理缺陷:
怎么促使经理人在管理他人的钱财而非自己的钱财时,尽心尽力呢?相信公司的董事都想过这个问题,但是,你却不能指望这些董事像私营合伙制公司中的创始人监控自己的合作伙伴那样,以一种焦虑与警惕的心态监控职业经理人。
此外,亚当·斯密甚至怀疑它们的经济表现,他写道:“从事外贸业务的股份制公司在竞争中很少能够打败私营公司。”
让我阐述得更清晰些:无论是在“资本主义”体制,还是你希望的任何经济体制下,你所需要做的就是将三元结构中最左栏的人数保持在最低水平。没有人意识到苏联体制的中心问题是,它把每个负责经济生活的人都置于极其脆弱的左栏。
反脆弱性与大公司的伦理
你有没有注意到,大公司总是卖给你垃圾饮料,而手工业者卖的多为奶酪和葡萄酒。反脆弱性往往从小的公司转移给最大的公司——直至后者倒闭。
商业世界的问题在于,它只能通过加法(肯定法),而不是减法(否定法)来运转:医药公司不会从你降低糖分摄取的行动中受益,健身俱乐部运动器械的制造商不会从你搬运石头和在岩石上行走(不带手机)的决定中获益;股票经纪人不会因你将资金投入你眼见为实的投资物上(比如你表弟的餐厅或你家附近的一栋公寓楼)而获益;所有这些公司都必须制造“收入增长”,以符合坐在纽约办公室里的那些思维迟钝——或者在最好的情况下——思维略显迟钝的工商管理硕士分析师的分析。当然,他们最终会自取灭亡,但这是另一个话题。
现在让我们看看可口可乐、百事可乐等公司,我相信读者在读这本书的时候,这些公司应该仍然存在——但这是非常不幸的。这些公司做的是什么生意?卖糖水,或者说,卖糖水替代品,给你的身体输入令生物系统紊乱的东西,导致糖尿病,并让一些生产商在生产代偿性药物的过程中赚得盆满钵满。大企业向你出售自来水肯定赚不到钱,生产葡萄酒也赚不到钱(葡萄酒似乎是证明手工业经济优越性的最好证据)。但它们会用一些愚弄消费者的庞大营销工具和一些宣传口号,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来包装美化自己的产品。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用以反对烟草公司的理由,却不适用于所有其他试图向我们兜售不利于我们身体的商品的大公司。
历史学家尼尔·弗格森和我曾在纽约公共图书馆的一个活动中,与百事可乐的主席有过一次口舌之战。这是有关反脆弱性的一次很大的教训,因为弗格森和我都不关心她是谁(我甚至都不想劳神知道她的名字)。作家是具有反脆弱性的。我们两个人都完全没做准备(甚至连一张纸的演讲稿都没有),然后她就带着一群助理人员出现了,从他们打印出来的厚厚的资料可以判断,他们大概对我们进行了彻底的研究,甚至包括我们的鞋码(我在演讲者休息室里看到一名助理正在研读一份带有我丑陋照片的资料,那张照片是在我痴迷于骨骼问题并开始进行举重练习之前拍的)。我们可以说任何想说的话,不会有任何损失,但她却必须坚守自己公司的路线,以免安全分析师发布糟糕的报告,导致公司股价在年终分红之前下跌2美元30美分。此外,根据我与公司高管打交道的经历,从他们愿意花费数千小时出席沉闷的会议或者阅读糟糕的备忘录就可以看出,他们不太可能表现得多么聪明。他们不是创业家,只是演员而已,并且是华而不实的演员(商学院更像是表演学校)。有些真正聪明或者自由的人在这种机制下可能早就崩溃了。所以,弗格森马上洞察到了她的软肋,并立即攻其要害:她挂在嘴上的说辞是她雇用了60万名员工,极大地促进了社会就业。弗格森立即做出反驳,揭露了她的宣传实质——事实上,这原本是马克思和恩格斯提出的——大型官僚机构仅凭借自己的“大雇主”身份就控制了国家,并通过牺牲小企业的利益从这种环境中攫取利益。所以,雇用了60万员工的公司就可以被允许破坏公民的健康而不受惩罚,并从纾困保护中获益(就像某些美国的汽车公司),而理发师或出租车司机则不享受这种惩罚豁免权。这样真的公平吗?
我由此突然想到了一条规律:除了毒贩之外,小公司和手工业者卖给我们的往往是健康食品,那些似乎是自然的和我们自发性需要的东西(制造者对他们的产品都抱有问心无愧的自豪);大型公司(包括制药巨头)可能做的却是批发医源性损伤的生意,赚走我们的钱,还给我们带来伤害,可由于有一大帮说客,它们劫持了这个国家的舆论。此外,任何需要营销的东西似乎都带有副作用。你当然需要广告公司来说服人们相信,可乐能给他们带来“幸福”——这招还真的很管用。
当然,也有例外:我们看到有着手工业者的灵魂,甚至艺术家灵魂的企业。罗翰·席尔瓦曾提到,史蒂夫·乔布斯甚至希望苹果产品的内部构造看起来也和外表一样美观,虽然这部分客户看不见。只有真正的手工业者才会这样做——有自尊的木匠会觉得内外做工不同的橱柜简直就是赝品。这又是冗余的一种形式,具有审美和伦理方面的回报。但是,在这个被高调宣传的、实质上却被完全误解的所谓高效的企业全球经济中,史蒂夫·乔布斯是一个罕见的例外。
手工业者、市场营销和交付最便宜的产品
我们来谈谈手工业者的另一个属性。通过广告和市场营销宣传的东西中,没有我特别喜欢的,比如奶酪、酒、肉类、鸡蛋、西红柿、罗勒叶、苹果、餐厅、理发店、艺术、图书、酒店、鞋、衬衫、眼镜、裤子(我的父亲和我在贝鲁特已经使用了三代亚美尼亚的裁缝了)、橄榄、橄榄油等。这个规律也同样适用于城市、博物馆、艺术品、小说、音乐、绘画、雕塑(我曾经痴迷古文物和罗马头像)。这些东西在某种意义上说都经过了“营销”,通过营销让人们意识到它们的存在,但是我不会听了营销宣传便马上去使用这些产品,我更相信口碑这种强有力的自然宣传方式。实际上,这也是唯一的过滤器。
那种根据给定规格提供最廉价产品的机制,渗透到了你在货架上看到的任何东西中。当公司卖给你它们称之为奶酪的东西时,它们有充分的动机为你提供制作成本最廉价的一块橡胶,里面含有适当的成分,所以还是可以称之为奶酪,它们还会做足功夫研究如何欺骗你的味蕾。其实,它们不仅有这种动机,它们从结构上也注定极其善于生产符合给定规格的最廉价的产品。商业书籍也是一样:出版商和作者都想抓住你的注意力,把他们可以找到的最易过时的新闻信息凑成一本勉强可以称之为书的东西。这就是优化在最大化(形象和包装)或最小化(成本和努力)等方面的作用。
我上面说过,软饮料公司的营销目的是为了最大限度地迷惑消费者。但凡需要大力度营销的产品,不是劣质产品就是邪恶产品。把某个事物吹嘘得比实际上好得多是很不道德的。你可以让其他人知道一个产品的存在,比如说一个新的肚皮舞腰带,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们没有意识到,从定义上说,需要营销的东西一定是劣质的,否则就无须为它做广告。
营销是一种糟糕的方式,而我则依靠我的自然主义和生态本能进行选择。比方说,你在乘船游览的过程中碰到一个人。如果他开始吹嘘自己的成就,告诉你他有多么富有、魅力过人、才华出众、富有名望、肌肉发达、教育良好、行事高效,还有其他优点,你会怎么做?你肯定会跑掉(或把他介绍给另一个爱说话的人,借机摆脱他们两人)。事实上,如果由其他人(最好不是他的母亲)来夸赞他或许效果更好,如果他个人谦逊一些也不会让人反感。
其实我说得并不过分。我写这本书时,无意中听到一个绅士在英航班机上与乘务人员的谈话(一开始谈的是是否喜欢在咖啡中加奶精和糖),不到两秒钟他就向乘务人员提及自己是诺贝尔医学奖和“生物学”奖得主,还是某个著名的皇家学院的院长。乘务员不知道诺贝尔奖是什么,但仍表现得很有礼貌,所以他不停地重复着“诺贝尔奖”,希望能让她明白。我转过身,认出了他,他马上像泄了气的皮球。常言道,服务员面前难做伟人。超越了传达信息目的的营销,是不安全的。
我们都认为,常常自吹自擂的人多令人反感。那么公司呢?我们为什么不反感那些宣传自己有多么伟大的公司?这种冒犯我们感官的行为,往往分为3个层级:
第一级,轻度冒犯:公司无耻地进行自我宣传,如英国航空飞机上的那个家伙,这只会伤害它们自己。第二级,更严重的冒犯:公司试图给自己戴上最荣耀的光环,隐藏起它们产品的缺陷——仍然没什么害处,因为我们往往能预期到这一点,并仍然依赖于其他用户的意见。第三级,更严重的冒犯:公司试图利用我们的认知偏见和我们的无意识联想为它们卖的产品营造出一种假象,这是非常隐蔽的。比如说,它呈现出一位牛仔在夕阳下悠闲地抽着香烟的充满诗意的画面,迫使你将特定产品与一些浪漫时刻联系起来,其实从逻辑上讲,这两者根本没有可能联系到一起。你寻求的是一个浪漫时刻,而你得到的却是癌症。
看来,公司制度正推动企业逐步进入第三个层级。资本主义问题的核心在于——再说一遍,不要再拿亚当·斯密说事了——企业的问题与个人的问题不同。一个公司没有自然伦理,它只服从于资产负债表。问题是,它的唯一使命是符合证券分析师的标准,而后者本身也多为江湖骗子。
(上市)公司不会感到羞耻。而人类则会受制于一些生理的、自然的道德约束。
公司不会觉得遗憾。
公司不会有荣誉感,虽然其宣传文案中往往会提到“自豪感”。
公司也不愿意慷慨付出,它只接受利己的行为。试想一个出于好意单方面取消应收账款的公司,会发生什么?但是,这在人类社会中却是行得通的,我们会随机看到人与人之间,有时甚至是与陌生人之间的慷慨行为。
所有这些缺陷都是缺乏切身利害的结果(无论是文化,还是生物系统)——这种不对称性会损人利己。
现在,这样的系统应该趋于崩溃。事实也确实如此。俗话说,你无法愚弄太多人太长的时间。但问题是,这样一个系统的崩溃对职业经理人来说不会有太大影响,因为代理问题,他们的目标只是自己的个人现金流。
总而言之,企业是如此脆弱,长期来看,它终将不堪代理问题的重负而轰然倒塌,与此同时,经理人却能大口吃肉,却只给纳税人留点骨头。如果不是因为强大的游说机器,企业早就崩溃了:它们劫持了这个国家来帮助它们为消费者的消化系统注入含糖饮料。在美国,大型企业控制着一些国会议员。这样的做法牺牲了我们的利益,推迟了公司的死亡。
阿拉伯的劳伦斯或迈耶·兰斯基
最后,如果你不得不在流氓的承诺和公务员的承诺之间做出选择,那就选择前者吧。任何时候,机构都是没有荣誉感的,个人才会有荣誉感。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劳伦斯,绰号阿拉伯的劳伦斯,与阿拉伯的沙漠部落达成协议,后者同意帮助英国抵抗奥斯曼帝国,劳伦斯则承诺回报给他们一个阿拉伯国家。由于沙漠部落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因此他们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但是殊不知,法国和英国政府在1916年签订了一个秘密协议《赛克斯–皮科协定》,瓜分阿拉伯地区。战争结束后,劳伦斯回到英国,据说他备感挫折,当然,仅此而已。但它留给我们一个很好的教训:永远不要相信一个没有自由的人所说的话。
另一方面,流氓的最大资产就是“一言九鼎”。据说,“与著名流氓迈耶·兰斯基握个手,价值比一大群律师共同撰写的最缜密的合同还要高。”事实上,他把西西里黑手党持有的资产和负债都记在了脑子里,还有他们的银行账户,没有留下一笔账户记录,留下的只有他的荣誉。
作为一名交易员,我从来不放心与机构“代表”做交易:场内交易员都会受他们的债券约束,在我超过20年的漫长职业生涯中,我从没见过一个自雇交易员不守信用的。
只有荣誉感才能促进商业的发展。任何商业都是如此。
下一步
我们看到,由于对反脆弱性(以及不对称性和凸性)的误解,某些阶层的人会使用隐性选择权来损害集体的利益,却不会让别人意识到。我们也看到了解决方案在于强制他们付出切身利益。下一步,我们将看看另一种形式的可选择性:人们如何以过滤式选择法挑选某些道德规范来使自己的行为合理化。或者他们如何利用公职来满足个人的贪欲。
[38]这里的政府支持企业就是指房利美和房地美,它们都在这次危机中破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