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知与有知(1)

 

答《边缘》杂志许宏泉问(节录)你提到研究中国文化,中国的艺术家要到国外去。这是一个非常有意味的事。就说一个中国画家吧,我们能读到多少传统绘画的原作?

广告:个人专属 VPN,独立 IP,无限流量,多机房切换,还可以屏蔽广告和恶意软件,每月最低仅 5 美元

 

陈:你说呢?你看到多少?人家向沈从文说起李泽厚的《美的历程》,沈老很含蓄地说:“李泽厚看的东西还不够多,我愿意给他看点东西。”你要知道,很少有人够资格这样说话。这不是说沈先生看得很多很多,而是说,他深深知道眼界是认识的前提。

 

当我在谈论笔墨,就像吴冠中先生在说“笔墨等于零”,我们谈“四王”,谈董其昌,事实上,我们见过多少他们的原作,了解多少?整个学术话题都建立在一个没有视觉经验的前提上,从文本到文本,从而导致学术层面的肤浅。中国的博物馆和过去的宫廷收藏没什么区别,仍然是极少数人享受特权,只有官僚和体制内的专家们才有研究阅读的特权。很少陈列。所以,前年上海博物馆建馆七十周年大展,参观的人那么多。正因为,这样的机会太少了,千年第一回啊!

 

陈:我前年在纽约买到一些“高仿真”手卷复制品,我就到处给人看,但我不让人家碰,因为都不会展开卷拢,我也是买来后恶补,才学会展卷。我发现绝大部分专业国画家都不会调弄手卷,他们都是画院、学院的专业画家,可是从小没碰过手卷,只看过粗劣的印刷品。

 

有一次我拿给侯一民先生看,他收藏不少真迹,还有好多手卷,连赵孟都有。你瞧,他看手卷就非常熟练,不是放桌上,而是双手捏拢着,很自然地展开、卷拢,一截一截看,他从小摸手卷。还有宋文治的公子,现江苏美术馆馆长,他也熟练极了,一边跟我们聊天说话,一边手上就刷刷展开卷拢,不当回事。

 

还有一个弱智问题,你自己这么多年来的创作,《西藏组画》,“董其昌”、“八大”这一类书籍静物画,你认为这些作品当中,你最满意的呢?

 

陈:就是这些(墙上的)小时候画的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是不是因为时间久远会给你一种回忆。

 

陈:不是“回忆”,而是对过去终于有了“认知”。我早忘了这些画,回国那年学校要给我办展览,我从老家找出这些画,和后来的画一起展览,看看我三十多年干些什么勾当——还是小时候画得好。

 

这正好是问题的另一面:一面,是我们这代太无知,我渴望知道更多,越多越好;另一面,如今我巴望无知——我小时候画那些画,其实什么也不知道,画的时候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一笔一笔跟着走,完全像个白痴,这是画画最珍贵的状态。我对所有画家回顾展的早期作品格外留心,对所有流派发萌时期的东西格外留心。他不知道这条路会走到哪里去,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事情,可是他全心全意,整个儿掉在他做的事情里,像敦煌的画工,像《诗经》的作者,他可能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太专心,太专注了。

 

关键是有生命力。

 

陈:其实是幼稚。但我喜欢这“幼稚”,就是老子的“若婴儿然”。

 

说来可悲:我们现在的学院教育,没有美术馆,没有东西看,那也不去说他,可是底下青苗一茬茬冒出来,十几岁孩子,正在最珍贵的生命状态,他无知,我们却要考他种种教条,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误导青年,在每个环节上细细误导。

 

今年我们学校招收研究生,不让导师出题,怕我们泄露,全部由学校统考,只让我们口试,我问孩子考什么,说是考文艺概论,什么文艺概论呢?王朝闻。王朝闻可以考——二十六年前我上美院考的就是王朝闻——可是校方又要我们口试时查问学生“对所学专业前沿知识”知道多少,要和他妈的世界接轨——你瞧,一边在考延安时代的王朝闻,一边在追究“前沿知识”:这就是所谓“与时俱进”和“前沿知识”!这就是今日的所谓“人文教育”!

 

我们在知识这一面被糟蹋了。糟蹋了,没关系,干脆是个傻子也挺好,可是却逼着你背诵王朝闻,背诵所谓“文艺概论”:普天下居然有所谓“文艺概论”?!我们的无知状态就是这样被糟蹋的。

 

我每年批研究生博士生的考卷,十分之七考卷,字都认不清,可是你说他不知道,他头头是道,什么“艺术视知觉”呀,什么“审美心理”呀;你说他知道,他跟糨糊似的……我出题很简单,比方说聊聊对你有影响的随便哪本书,结果有个考生说是《董存瑞的故事》,我批着卷子,真想找本《董存瑞的故事》恶补恶补。

 

有时我不想过分强调“我们没东西看”呀,“我们没知识”呀。不能过分强调——敦煌画家看过什么东西?希腊雕刻家看过什么东西?人家那条好性命没给糟蹋过,活泼无忌,这比知识要紧一万倍。

 

生命力可贵,无知可贵,可是中国的人文艺术教育不许你有知,也不许你无知。

 

经常看到你写的文章或发言,用一个现在比较时髦的话题来说,多少有点文人的忧患意识在里面,这种忧患意识会不会影响到你的创作激情?

 

陈:会的,会影响的,我那点点可怜的有知状态已经影响我的创作。所以我现在不勉强自己画画。我希望归真返朴——有知回到无知,有法回到无法。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回不去,就撂挑子拉倒。大家说:丹青啊,别他妈写文章啦,要画画!我明白,知道越多对创造越不好,画家其实应该无知一点。芬奇跑去问拉斐尔,你画画时有思想吗?美男子拉斐尔说:“没有。一点思想也没有。”老芬奇深以为然。

 

无知与有知(2)

 

但你无知,不等于你没长眼睛。我看学生,在乎他“看到”没有。可是今天考生的眼珠子只看到考卷,看到考题。

 

至于“忧患意识”,也几乎是意识形态话语。忧患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忧患?范仲淹什么人?他是官员,是大儒。今天说忧患意识这句话,是可以被意识形态利用的。

 

我说话,写文章,只是性格如此。

 

前几天我们去美术馆采访赵文亮和杨雨澍老师,你刚刚走,后来在电话里你说了两句很经典的话:“文革”的时候他们对抗政治;改革开放以后,他们又在对抗市场。

 

陈:“对抗”有点言重,不准确,他俩是“自外于”前三十年文艺极权,又“自外于”近二十年文艺的庸俗与功利。

 

现在像这样的艺术家已经没有了。

 

陈:有,死心眼儿画画的憨人一定有,但可能没有他俩画得好,坚持那么久,走得那么远。

 

除了他们绘画本身以外,他们的生存状态更让我们感动。对于他们的画,也有人批评,以为画得太老。

 

陈:“老”与“新”的纠缠,就是我们的无知:负面意义上的无知,因为混乱的“有知”而弄成无知。

 

你知道雷诺阿哪年死的吗?1919年死的。德加呢,1916年前后死的,莫奈1924年才死。可你知道他们还在诚实地延续印象派理想和画路,完成自己。可是1900年后,西方画坛已经很前卫了,后印象派接近尾声了,1907年立体派出来了,稍微早点,野兽派、达达派,都闹起来了……你能说雷诺阿他们过时吗?“太老”吗?

 

印象派最辉煌的时候是1860年到1886年左右,1886年后,他们散伙,再也没有办过集体展览。可是每个人又继续画了三四十年,画到死掉,周围全是他们弄不明白的年轻人和新画派,而新画派又都受到他们的影响和鼓舞。毕加索马蒂斯从未说“马奈塞尚过时了”。

 

西方是每个阶段,每个人走完他自己的路。在生命的晚年,可能其他流派出现了,他们老了,但绝对不会因为突然新东西起来,就放弃自己一辈子追求,去跟新人,涂改自己,有这样的事情吗?只有中国才有。

 

杨雨澍、赵文亮,他们做一件事情,就做下去,因为他们画画不是为了做官,不是为了卖钱,他们就是喜欢。我觉得还可以更“老派”一点,再过时一点。中国这一百多年时新东西太多太快了,真的艺术家无视“时代”,去他妈时代,齐白石经历三个朝代,才不管什么时代不时代。文艺复兴算得灿烂伟大,可是达·芬奇痛恨他的时代,皱着眉毛,孤独得要命。海明威说:我从来不看活着的作家。你听杜尚说过什么“时代”这类话吗?

 

中国一百年来,整体看,除了个别人物,没有哪一代自我完成,一代也没有——要不给时代糟蹋,要不自己糟蹋。

 

所以我说,1949年以后的美术史中,他们是不可或缺的一个民间的有争议的代表,在这个空间,写美术史没有这两个人,这个美术史不全,因为他们有着这么大的一个空间,而且一直在这画。

 

陈:他俩不在行政美术界之内,你在整个行政美术史找不到这两个人的名字。

 

只有一个办法——重写美术史。上海十多年前就有人提出重写文学史。张爱玲、沈从文、胡兰成,在文学史里面吗?1949年以后的文学史里根本没有这几个人。可是行政文学史的许多大角色,出全集,几百万字,谁爱看?

 

黄宾虹早就说过要“画史重评”。可见,历来如此,中国很多的历史都是实用的,功利的。

 

陈:黄老的“画史重评”不是我们刚才说的意思,他是“重看”历史,董其昌、石涛,都是重看美术史。艾略特说:“文学史每有新人新作,历史经典都要跟着重新动一动”,也是这意思。

 

你是不是也会有吴冠中先生“一百个齐白石不如一个鲁迅”那样的感喟呢?

 

陈:如果中国只有一个鲁迅,没有齐白石,也很荒凉。现在鲁迅那样的妙人绝对没有了,齐白石也绝对没有了,哪来一百个?

 

但我明白吴先生的意思。就像我刚才说的,到了西方我发现每一个艺术家都很政治,就是说,都有自己鲜明的立场和人格,都试图向这个世界叫喊。可是在中国,大家主动失声,装聋作哑。吴先生不是在说鲁迅,也不在说齐白石,他的意思是说:我们的人格哪里去了?我们的勇气和良知哪里去了?

 

你可能是画家中极少能理解吴冠中发言的人之一。吴先生也知道齐白石和鲁迅不具可比性。

 

陈:吴冠中一直是以艺术家方式在说话,他不是在说教。他说“形式决定内容”、“笔墨等于零”、“一百个齐白石不如一个鲁迅”,都是激奋之辞,是正话反说。大家想过没有:为什么他要这么提问题?这些话背后的现实是什么?

 

我觉得吴冠中的意义可能并不是他的画,而是他独立的艺术思考,对抗主流。那么,作为一个文化人面对当下的美术现状和学术体制,你会是游离这种状态,随波逐流,处在边缘立场?还是会积极发言或努力去改变,做些什么?也像吴冠中先生那样激奋,有一种忧患意识?这可能也是文化人的本性吧!

 

陈:我不是文化人。我哪里读过什么书!吴冠中还是民国青年,还顺着“五四”余脉,可是“五四”的语境已经没有了。

 

无知与有知(3)

 

所以到我这一代人表达自己时,可能不会像吴先生,我对“使命感”,对所谓“忧患意识”,在表述时会不一样。你们可以认为我有忧患意识,我却可能有一种对“忧患意识”的“忧患”。

 

鲁迅早就讲过,到了你摇笔杆写点东西、说说话,已经说明你没用了。真正做事情的人,闷着,不说话,就这么去做了。我现在两个态度,一是说话没用的,所以第二,保持说话,这是最后一点权利,如此而已。

 

西方艺术家和知识分子也已经从二战前的道德语境走出来。他们清楚事情比我们了解的更复杂。西方人在启蒙时代以来大致认定知识分子是社会大众的启蒙者,可是两百年过去,知识分子进入另一种成熟。本雅明认识到“过去的统治者在历史上从来没有失败过”。这就是成熟。知识分子经常是统治的合作者,所以部分知识分子的成熟体现为远离这种合作关系、权力关系。今日西方艺术家大致的自我定位是“多余的人”,他不对这个社会负责,美国很多艺术家从来不选举,他与权力划清界限。他用作品向社会说话,或者直接是言论。

 

中国暂时不能实行西方那样的言论制度,但空间比以往多了,我在这个空间里,至少有和你胡扯的一点自由,这是进步。

 

现在的教育体制下,一个学生从本科到硕士、博士,可能是讲师,讲师到副高,然后多少教授。花钱买版在杂志上发表,这样才能过关。所以这些教授没有时间去上课,去关心学生。我采访过陈传席教授,他说有的学生半年还没见过老师一面。当然我们也很同情这些教授。你想,到了六十岁,还评不上教授怎么办呢?学生也是这样的,他们也很痛苦。你在美国呆了十八年,回来以后,你是否有过试图改变这些现状的想法。

 

陈:我不会天真到以为我能改变状况。教育体制荒谬,背后是巨大的现实:人口、就业、种种国情……所谓人文艺术只是摆设,应景。不能改变的,不然多少饭碗就砸了。课已经排好了,你几月几号几点在哪个房间教课,量化管理,行政规则,不能违背的,就像过去必须粮油管制一样。你在混饭吃,为了众人的饭碗,你得守规矩。

 

所以做不成什么事情。第一,我要什么学生,自己没法决定,我不要什么学生,也无法决定。这第一步,我已经彻底失败,其余根本谈不上。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现在所有学生进来前全给教过了,不是被哪个老师教过,而是被那个大环境整治过了,被那个大语境熏了多少年了,跑进来,然后要我调弄。虽然他们可能是冲着我来学的,但这是个很别扭的过程。等于这件衣服做好了,要我来改这件衣服,我还不如重新做一件。

 

培养出一个大艺术家,培养出一个优秀美术工作者也很难。

 

陈:这是个世界性的问题——学院到底跟艺术是什么关系?国外也有教条,也有体制……我根本就怀疑“培养”这句话。凡·高谁培养他?齐白石谁培养他?蔡国强、艾未未谁培养?未未老是逃学,谁教过他弄建筑?我对学院教育绝望,我对出人才一点不绝望。

 

作为一个艺术家,你觉得这样的一个环境是不是要去游离,你没有办法去改变,最佳的生存状况是什么?

 

陈:没有一个“最佳生存状况”。美国、西方,都没有,能否“最佳”,还看个人。现在空间还是好多了,即便在体制里,我行我素还是办得到,你在学校里混,开心,不开心,看你争不争。我不想当官,不谋什么别的利益。我没有什么野心或欲望非要靠学校来给我弄到它。没有欲望就好办。我会愤怒,但我不苦恼。一切苦恼是因为你要争。

 

你觉得对你个人来说,你是继续留下去还是会再次离开?

 

陈:我会做个选择。我搭进去的是时间。

 

因为你毕竟还是个艺术家。

 

陈:我不是个艺术家也没关系。

 

对艺术,我相信你不可能无动于衷!

 

陈:那是我的私事。

 

那么,如果让你回到学生时代,做一回学生,你会怎么样以一个学生的立场感受这一切,比如学院的教学,学院的体制。

 

陈:我如果活在今天,还是一个十五六岁学生,死路一条。我痛恨上课,痛恨考试,痛恨一本正经,痛恨煞有介事。

 

那你作为一个老师,你会对学生怎么说?

 

陈:就像现在和你们说话一样。

 

就说对后学有什么忠告吧!

 

陈:我没有资格忠告别人。我非常矛盾,因为现实很矛盾——第一,我对考生说,好好啃外语,上大学,将来混饭吃,别做傻×,别学凡·高。你鼓励孩子对抗体制,你就害了他,他无法承受后果的。第二,上学归上学,但别把中国当代艺术教育太当真。

 

好在眼下除了学院,社会空间越来越大。你以为年轻人心里不明白吗?我遇见几位年轻人,比我孩子还小,一两句话就把今日的现实说出来。他们很明白,比我年轻时明白多了。我很注意听取年轻人的话。我瞧着他们怯生生地说,发现年轻人是我的老师。(2004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