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河畔几乎空无一人。没人愿意在刺骨的寒风中晨跑,只有几只狗和它们勇敢的主人在凛冽的清晨散步。

卢克穿着一件风衣,坐在柳树下的石凳上。乔西迈着碎步走了过来,坐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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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事情这么急?你后来该不会是回实验室了吧?”

卢克把一个信封放在乔西的腿上。

“你先别打开。”他说,“关于霍普做脑电图的事,我撒了谎。头盔并没有出故障。”

“你怎么知道?”

“因为给你做的时候,一切正常。”

“我还以为是你修理了一下,把电极拧紧了。”

“乔西,电极是焊在头盔上的,不是拧上去的!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

“行,是焊上去的,那又怎么样?”

“为什么给你做就行,给霍普做就不行?我有了一个怀疑。”

“什么怀疑?”乔西看着卢克。

“在事情没有搞清楚时,我不想跟你说。这也是昨晚我坚持让霍普做CT扫描的原因。”

“你想搞清楚什么事情?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卢克?妈的,你倒是把话说明白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伙计。昨晚我一夜都没合眼,还是想不出这种事情要如何说出口。CT扫描的图片不太好。”

“不太好?什么意思?”

“应该说完全不好。我不是医生,但我见过很多脑部剖面图,肿瘤我还是认得出的。”

“你说什么?”

“乔西,你得说服霍普,尽快再做一次检查。昨天有可能是我搞错了,为了做比较,我看了太多扫描图,难免看走眼。我真的非常希望是自己搞错了。我很担心。”

乔西觉得喘不过气来,把头深深埋进手心。

“你觉得,你弄错的可能性有多大?”

“现在不是做这些无意义的猜测的时候。先带霍普去咨询一下专家,做个核磁共振。注意别吓到她。”

“那个肿瘤……有多大?”

“大概一点五厘米。”

“不过,也有可能是良性的吧?”

“是的。祈求上帝保佑。”

“如果你觉得它是恶性的,也一定要跟我说。”

“我说了,这一点只有等做了专门的检查后才知道。我感到很抱歉……你想象不到的抱歉。”

乔西站起身来,在卢克跟前来回踱步。

“等等,千万不能慌了神。首先,这有可能是你操纵机器不当引起的;其次,没有证据说明这个肿瘤就是恶性的。就算是,我们也可以通过手术来摘除它,然后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你得跟霍普谈谈,不能再耽误时间了。如果你开不了口,我可以替你说。”

“不,应该由我来告诉她。这真像是一场噩梦。”

“是你自己说的,千万不能慌了神。先把事情搞清楚了再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可以随时找我。”

“怎样才能把事情告诉她又不吓到她呢?要不,我们先把CT图拿给弗兰奇看一下?”

“我觉得霍普不会同意的。没有她的许可,你不能把这件事对外人说。唯一有权做出决定的人是她,不是我们。如果她愿意,我们倒是可以找弗兰奇帮忙,他可以为我们介绍最好的专家。”

卢克站起身来,紧紧地抱了一下乔西:

“别忘了,我一直都在。”

看着卢克双手背在身后渐渐远去的身影,乔西觉得他的这个朋友一夜间苍老了许多。

乔西不知道该去哪里,只好漫无目的地在街头游荡。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也忘记了自己有多累。他穿过这座惊慌失措的城市,不知道该如何向霍普掩盖真相。然后,他又觉得一定是卢克弄错了,他的猜测并不成立,就连一点可能性都没有。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发生在霍普身上。这个地球上有太多道德败坏、一无是处、伤天害理的人,可是霍普……霍普以后会发现治愈阿尔茨海默病的良方,所以得不治之症的人不可能是她!她有使命在身,轮不到一个该死的肿瘤来阻止她去挽救千千万万的人。如果死神硬要夺走一个灵魂,那就应该去找别人,而不是来侵扰如此美丽、如此爱笑的霍普。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时,乔西在想为什么他会想到灵魂。因为,在与卢克的这场谈话之前,他从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灵魂。从他十二岁生日起,他就再也不相信这类东西了。可是现在……现在他根本不知道该想些什么。如果他放下防备,如果他选择相信上帝,那上帝会不会眷顾霍普呢?

回到家门口的那条街道时,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任凭眼泪恣意地在脸上纵横。他掉转方向,擦干眼泪,拐进一家酒馆。他不允许自己泄气,受苦的人不是他。就算觉得难受,他也只能默默地扛着。他要坚强,要表现得像往常一样。像往常一样,对,这就是他该为霍普做的事情。完全像往常一样。扯淡的“往常”。他诅咒了一句,把杯中的纯威士忌一饮而尽。

他走出酒馆,找到一家杂货店,买了一包口香糖。要是让霍普闻到他身上有酒味,她一定会追问不休……他得像往常一样。

他在花店的橱窗前站住,随即打消了买一束花的念头。霍普会怀疑的……他得像往常一样。

四天过去了,他始终没有勇气跟霍普谈谈并建议她去看神经科医生。这四天里,他和卢克无数次用眼神交流,那是转瞬即逝而又沉重无比的对视。卢克希望能从乔西的眼神里捕捉到一丝“一切如初”的信息。可是,一切都不同了。这四天里,乔西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学拆弹的门徒,被委任了一项拆除炸弹的重任。这颗炸弹埋在他心爱的女人的脑子里,嘀嗒嘀嗒的倒计时声却回荡在他自己的脑中。每次霍普向他诉苦说头疼,他就会心头发紧,嘴唇发干,手心冒汗。

周五,霍普要他带她去下馆子。她想吃意大利餐,还说同样是一碗意大利面,在餐厅吃却比在家里吃更令人开心。他二话不说,穿好衬衫和西装外套,叫了一辆的士,很快把她带到城里最高档的一家意式餐厅。去它的“像往常一样”!

“请问待会儿我们拿什么买单?”等服务员左一声“女士”右一声“先生”地服侍他们入座后,霍普悄声问乔西。

“近几个星期我存了一点小钱。”他边看菜单边说。

“什么小钱?”

“你放心好了,我们不会留在这里洗碗的。”

“如果说我们是为了庆祝什么才来这种餐厅的话,你应该早点告诉我。我好从实验室里带只虫子来,吃完饭就偷偷放进盘子里。电影里就是这样做的,顾客会鬼哭狼嚎地冲出餐厅,不用付钱。”

“我想这类餐厅才不会相信这套老把戏。”

霍普要了一份蛤蜊意面,乔西对服务员说他也要一份。他们没有看服务员递过来的酒水单,毫不尴尬地说他们喝白水就好。

霍普一言不发地品尝着佳肴。乔西时不时地抬起头来,看着她。

吃完了,霍普用餐巾轻轻地擦了擦嘴唇,把餐巾放到桌子上,然后看着乔西的眼睛。

“那天晚上,卢克要我配合他做CT扫描,是不是我的CT扫描图有什么问题?”

她用平静的语气提出这个问题,乔西竟然无言以对。

“在回来的路上,你们俩的脸都拉得有十米长。”她继续说,“从那以后,你们每看对方一眼,都会把头埋得深深的。所以,这让我推断:要不就是你另有新欢了,要不就是……”

“事情还没个准呢。”乔西打断她的话,“只是你的脑部扫描图上有个小阴影而已。卢克又不是放射科的医生,完全有可能操作失误。但出于谨慎,我们最好还是去做个核磁共振,让真正的医生来判断。”

“所以说,你还是有点担心?”

“没有。我说了,是出于谨慎。”

“别对我撒谎,乔西·开普勒。”霍普握住他的一只手说,“因为如果你欺骗我的话,哪怕只有一次,我都不会原谅你。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需要确定,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不会对我说谎。”

乔西想为自己辩解,他搜索着恰当的用词,可霍普没给他开口的时间。

“昨天,我的头疼得比以往都厉害,视线也有点模糊。这种状态持续了有一刻钟,让我不得不把最近发生的一些细节连起来想。你小时候玩过连线画吗?我特别喜欢玩。只要用铅笔把一些点连起来,你就能看出一幅图。这个游戏让我都玩疯了!要知道,那时我的脑子里还没长肿瘤。”

说出这句话时,她的语气特别轻松,显得毫不在乎。

“我联想到卢克不自然的神态,联想到你假装一切都好的样子。甚至连我做的菜你都说好吃,这才是最引起我不安的。因为说老实话,这世界上没有人做饭比我更糟糕。于是我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我身体不适,感觉不太对劲。他想尽一切办法,非得要我当天就去做核磁共振。在涉及我的问题上,我父亲总是疑神疑鬼的。”

“为什么你都没跟我说?”

“我也想问你同样的问题。”

“因为我很害怕,霍普。”

“那我原谅你。因为我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害怕’,它让我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核磁共振的结果如何?”乔西不安地问。

“胶质母细胞瘤。据说是一种顽皮的恶性肿瘤,还蛮会欺负人的。”

“别这样,霍普。我求你了。”

“唯一的好消息是,”她继续用嘲讽的口气说,“它还很小,可以进行手术干预。”

“那我们就去做手术。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的,我向你保证。”

霍普苦笑了一下。她越过餐桌,在乔西的嘴唇上印下一记吻。

“我相信你,因为爱就是从不怀疑对方。”

回到家后,霍普好好地洗了一个澡。她爬上床,依偎着乔西,两人共浴爱河。然后,在一片只听得见呼吸声的静谧之中,他们手牵手地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时,乔西问霍普,是否可以把她这个病例告诉弗兰奇。弗兰奇一定认识这座城市里最好的神经外科医生。霍普提醒乔西说她不是一个“病例”,但仍然表示同意。接下来就是如何面对她父亲的问题。乔西认为得把事情告诉他才行,可霍普极力反对。

“我已经跟他引荐的那个医生说了,绝不能向我父亲透露半点消息。要是让我父亲知道了,他会病得比我还严重!我可不想还要去应付他。”

“他是医生,又是你父亲。你不能让他蒙在鼓里。”

“他准会赶最早的一趟航班过来,而且肯定会带上阿梅莉亚。我需要安静。我需要关注自己……又或者完全不想。首先,你得答应我,别再摆出这副苦瓜脸。是你自己跟我说的,只要做一个小手术,生活就会回到正常的轨道上去。这是我所期盼的,乔西。我希望我们能继续做计划,继续搞研究,继续欢笑,继续出游,继续做爱,甚至继续吵架,就跟正常的情侣那样。”

“可我们从没吵过架呀!”

“现在吵还来得及。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找到很多借口。”

他们下了课就去找弗兰奇。看见他们三个人都站在他办公室门口,弗兰奇有点吃惊。他没有太多时间,可三人都神色凝重,于是他决定接见他们。没等乔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完,弗兰奇已经迫不及待地拿起核磁共振的结果读了起来。

刚把文件放下,他就拿起话筒,给一位专家的秘书打了电话。这位专家是他的一个朋友,他要求对方立刻给他回话。

“我们会帮你们渡过这个难关的。”送他们三人走出办公室时,他这样说,“一有消息我就跟你们联系,尽快安排手术。术后可能还要稍微做一下放疗和化疗,对此我并不担心。你们也放轻松些,别太着急。你们应该谢谢卢克,肿瘤还在早期阶段就被发现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弗兰奇把CT扫描图保留下来,说他会直接拿给对方,这样更省时间。

说完这些抚慰人心的话,弗兰奇关上办公室门,重新坐回皮椅上。他打开信封,把霍普的脑部扫描图拿出来,重新又看了一遍,面色十分凝重。

刚过中午,霍普就收到了弗兰奇的电话。他为她预约了校医院的伯杰教授,面诊时间在明天上午。他要她不用担心缺课的事情,他会把课件都交给卢克的。

这天晚上,他们尽量过得跟往常一样。霍普坚持要下厨,可她做出来的东西简直难以下咽。乔西对此毫不掩饰,他把那盘美其名曰“脆皮通心粉”而实际上像是“拔丝意面团”的菜全都倒进垃圾桶里。他自己动手做了一盘沙拉,煮了几个白水蛋。两人一边看霍普老早之前存在手提电脑里的《老友记》,一边吃完了晚餐。

上午,他们像往常一样换好衣服,像往常一样搭乘去往校区的公交车,像往常一样朝阶梯教室所在的那栋教学楼走去,却在一个岔路口转弯,走上通往校医院的小路。就是在这个岔路口上,他们与“往常”挥别。

他们坐在校医院一条光线暗淡的走廊里,等了一个钟头。伯杰医生的秘书会时不时地从办公室探出头来,安慰他们说马上就要轮到他们了。霍普坐在一把塑料椅子上,翻看一本旧娱乐杂志。她很吃惊,杂志里的明星她居然一个都不认识,但他们的一举一动显然都是新闻焦点,而且这些新闻一条比一条劲爆。乔西则不停地在走廊里踱步,直到霍普命令他在她身边坐下为止。

“我们真的与世隔绝地生活了这么久?”她一边继续翻看杂志,一边对乔西说,“这些人我压根都不认识,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本杂志上。你说他们中间是不是有人发现了艾滋病疫苗?”

乔西认真地看了看杂志画面。

“我觉得,第四页上的那个男的睡了第六页上的那个女的,然后这个女的又睡了第八页上那个女的,最后在第九页上出柜。”

“符合现实!瞧,这姑娘占了整整一页,就因为她做了隆胸手术。等我做完手术,至少也得占个跨页吧?”

“你的胸部简直可以做封面图。”

“我喜欢你总是如此为我的智慧而着迷。从某种意义上说,这让我觉得安心。”

医生助理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伯杰教授可以接见他们了。

这场见面时间持续了不到一刻钟。伯杰教授说他上午已经与其他同事进行过会诊,商议针对霍普的最佳治疗方案。大家已经达成了一致意见。

考虑到肿瘤的位置,手术会在局部麻醉的状况下进行。霍普只有在开颅和颅骨复位过程中才会完全睡去。手术的其他时段,她会一直醒着,并在肿瘤切除过程中对医生的指令做出回应。这是一种非常老旧的手术法,随着麻醉术的发展,已经很少采用了。不过,对于脑部手术而言,它还是有很多可取之处。

“世界上没有两颗完全相同的大脑,大脑的可塑性非常强。”伯杰用十分简洁的话语解释,“目前的医学无法提供一个通用的脑部绘图,用来指明大脑各个部分的功能。所以,在切除任何脑组织之前,我们都会用电流对它加以刺激,同时向你提问,要你做一些动作,回忆一些事情,与我们交谈,或者进行简单的心算。如果电流的刺激使你无法正常作答,我们会立刻将此区域标记为不可碰触的禁区。我知道,在手术过程中醒着听起来挺可怕的,但你不会感到难受。这种手术方式能大大降低手术后遗症的风险。从现有数据来看,手术后遗症的发病率低于1%。既然你是我的好朋友弗兰奇介绍来的,我就一定会想办法在本周六上午安排手术。拖下去没有任何好处。你们头天晚上来住院,做一些必要的前期检查。做完手术,你的头疼就会成为一场不愉快的回忆。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说完,伯杰挤出一个笑脸,送别了病人。他对自己的措辞很满意。

两人迷茫地走出医院。霍普不是很喜欢刚刚认识的这位医生。

卢克邀请他们过去吃饭。再次踏入那间公寓时,霍普突然有一种怀旧的感觉。

现在的复式房给了她和乔西更多的空间和私密性,但有时她仍然会怀念三人在这间公寓里一起度过的夜晚。她喜欢做乔西和卢克竞相争夺的友谊的焦点,喜欢三人之间有时甚至是彻夜的畅谈。她怀念以前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要让伯杰这样的自大狂去把她的颅骨揭开。

卢克叫了比萨外卖,从冰箱里取出三瓶啤酒,又打开手提电脑。

“在做出决定之前,我们先查查这位医生的底细。”他尽量用一种令人安心的语气说。

乔西后悔自己没有先想到这一点,更自责居然觉得有点应付不了现在的局面。他担心霍普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来到电脑跟前,请求卢克让他来。霍普笑了。有时,她觉得自己比乔西更了解他自己。她坐到乔西身边,把手臂环绕在他的腰间。

“要不我们一起查吧。”她说,“再怎么说,他要动刀的是我的脑袋。”

午夜将至,卢克从柜子里取出两个枕头、一床被子,放在沙发上。乔西和霍普今晚就睡在这里,像美好的旧时光一样。其实,那段时光也没有那么“旧”。

第二天,一回到家,霍普就好好冲了个澡。卢克的沙发睡得她腰酸背痛。在找干净的衣服时,她突然好想整理房间。

她从整理自己的衣物开始,然后又整理乔西的衣物。那些她认为穿不出去的衣服都被扔进一个袋子里。她在一摞T恤衫的下面发现了他与某位前女友的通信,于是小心翼翼地把它收拾好,确保它安全地待在厨房的垃圾桶里。与此同时,她瞥见了厨柜,立刻开始清理起来。收拾了一会儿厨柜,她又跑去楼下的杂货店,很快买回一个水桶、一把海绵刷和一壶蜡。

门铃响起时,她正戴着一副长及胳膊肘的橡胶手套,跪在地上清洗木地板。她想,一定是乔西忘记带钥匙,回来拿了。

她决定让他在门外等一等,等地板干了再说。可是当门铃第三遍响起时,她不得不跑去开门,看到的却是站在门口的父亲,他手里提着一个小行李箱。

萨姆走进屋,把行李放到地上后,意味深长地看了女儿一眼,然后把她揽进怀中。

“告诉我,你之所以来,是因为阿梅莉亚抛弃你了。”霍普开心地喊道。

“不。我们之所以来,是因为你父亲着急得要死。”阿梅莉亚边说边跟了进来,“不过别担心,我不会待太久。我之所以陪着他,是因为他收拾行李时,手抖得连行李箱都关不上。我担心他在去机场的路上出事。领登机牌的时候,我又担心他在飞机上出事,担心他在飞机上上厕所的时候开错门。于是我也买了一张机票,跟他一起上了飞机。说到底,其实是因为我也急得要死。”

阿梅莉亚一口气把这些话说完,连停都没停顿一下。她的脸因此而涨得通红,让霍普直想笑,更何况她的话让霍普联想到父亲可能会尿在座舱里……尤其让霍普感到贴心的是,阿梅莉亚如此在乎她,对她的担心程度甚至超过了霍普自己。

“你是怎么知道的?”霍普问。

“这重要吗?”萨姆说,“你不打算问问我的意见就要去做手术吗?霍普,我可是你的父亲,而且是医生!”

“你是儿科医生,父亲。我得的又不是咽峡炎。”

萨姆生气地瞪了女儿一眼。

“没错,我是儿科医生,但也是全科医生!全科医生不像外科医生那样不可一世,不像他们一样只看得见病人身上要切除的肉!”

“萨姆,别激动!”阿梅莉亚安慰道,“现在不是表演你那永远都能把事情搞复杂的拿手好戏的时候。”

阿梅莉亚的这句话把霍普逗乐了。看来阿梅莉亚比她所想象的更了解她的父亲。

“你们会一直待到手术前吗?”

答案好像不言自明,以至于萨姆都懒得回答她。

“你感觉怎么样?”阿梅莉亚担忧地问。

“还行。不过,如果我父亲不那么紧张的话,我会感觉更好一些。要是他一直这副表情,我会以为自己真的就要死了。”

“你不会有事的!”萨姆激动地说,“我是医生。如果我说你不会有事,你就不会有事!”

霍普走到父亲身旁,把他的两只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

“父亲,否认病情是脑部肿瘤患者的常见症状之一。但这个症状一般出现在患者身上,而不是出现在患者的父亲身上。”

这时,门锁响了一声。乔西气喘吁吁地闯进来,发现萨姆和阿梅莉亚也在,立刻就怔住了。

“没错,今天有个大惊喜!”霍普两眼看天地嘀咕了一句。

“你这个家伙,我有两句话要跟你说。”萨姆大声说,“出了这种事,做女儿的不跟父亲联系,确实是太过轻率。可如果连你也不跟我通个气,那就是不可饶恕。”

“你好,先生。”乔西脱下大衣,生硬地说。

“你们都给我冷静下来!这对我来说比任何事情都重要!”霍普以命令的口吻说道。然后她转向阿梅莉亚,问:“今晚你们有地方睡吗?”

阿梅莉亚已经在校医院附近的一家宾馆预订了房间。她好不容易才说服萨姆离开,好让他的女儿休息一下,再说她自己也被长途旅行折腾得够呛。她还求得霍普的同意,让萨姆在手术前一天陪同霍普前往医院。

走之前,萨姆和阿梅莉亚分别拥抱了霍普。父亲的拥抱多少有点扭捏,阿梅莉亚的拥抱却十分自然。她还朝霍普眨了眨眼睛,示意她一定会安抚好萨姆的情绪。

乔西为他们叫了一辆的士,并礼貌地护送他们下楼。

然后,三人在一片沉默中等待的士的到来。

阿梅莉亚先钻进汽车。萨姆朝乔西伸出手,感谢他打电话通知自己,还说自己刚刚在楼上表演的小戏码,已经完全为乔西洗脱了嫌疑。

乔西送别了两人,这才重新上楼去。

她已经在卧室等候他。他一钻进被窝,她便关了灯。楼下路灯发出的橙色微光很快照进了整个房间。

“看来,医生之间的团队意识,胜过他们对病人隐私的保护意识。难怪父亲一定要把我推荐给他认识的同行。他一定是使尽浑身解数,硬逼着人家说出了我的病情。”

“是我通知他来的,霍普。你可以恨我,但我们不能把他撇在一边。你不是跟我说过,以后我们会有一个儿子吗?要是儿子生病了,难道你不会坚持要守在他身边?”

“谁告诉你会是儿子?”

“没人告诉我。但我敢肯定,我们会有一个儿子的。”

“这真是莫大的性别歧视啊。先等等看我要不要做化疗,再考虑‘世界末日’的事情吧。不过,我还是原谅你。”

“我没有性别歧视啊。”

“我说的是你打电话给我父亲的事,我原谅你了。”说完,霍普转过身去。

三天后,霍普接受了手术。她进手术室的时间是上午8点45分。在此之前,萨姆和乔西得到医院允许,在非探视时间内去霍普的病房里拥抱了她。随后,担架员就来把她接走了。

走廊里的灯一个接一个出现在她的身体上方。她数了一下,一共有三十七盏。她想,如果手术之后醒来她还记得这个数字,就说明手术没有留下后遗症。

当她被安置在手术台上时,她觉得房间里特别冷。

麻醉师提醒她,他只会让她沉睡一小段时间,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要保持镇定,不要想别的事情,一心服从医生的指令,回答医生提出的问题。如果她说不出话来,就用眨眼睛的方式表示“是”或者“不是”。眨一次,“是”;眨两次,“不是”。他安抚她说,主刀的医生是他所认识的医生当中最杰出的一位,一切都会顺利的。

可惜霍普没听到这句安抚。麻醉师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给她打了异丙酚。她很快就失去了知觉。

五小时后,霍普才被推出手术室。尽管手术过程中的大部分时间她都处于清醒状态,可她对手术的记忆十分模糊。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可能就在于第二次全麻,当时医生正给她缝合颅骨。霍普觉得手术并没有持续这么长时间,而在医院大厅里等待她的家人们却觉得过了两个五小时那么久。

伯杰医生没有骗人,偏头痛果然消失了。虽然她感到筋疲力尽,但对自己的整体状态还算满意。

乔西走进病房时,霍普头上还缠着白纱布。

“三十七!”见到他,她便兴奋地大喊。这令乔西多少有点不安。“我就是想告诉你,我没事。以后再跟你解释。”

乔西握住霍普的手,建议她休息一会儿。霍普很快就睡着了。他把窗边的一把椅子拉到病床边坐下。

他守了整整一天,只离开过椅子两次。第一次为了把座位让给萨姆;第二次是卢克来看望霍普时。

他拒绝了萨姆和阿梅莉亚的晚餐邀请,选择和卢克待在一起。两人一起吃中餐外卖时,乔西向卢克转述了外科医生的话。

肿瘤的一半已经被切除了。如果要切除另一半的话,很有可能会给霍普带来严重的后遗症。接下来,伯杰教授把希望都寄托在放疗和化疗上。当时听到外科医生这番话后,萨姆脸上沉重的表情让乔西明白,以后的日子再也不会像往常一样了。

他问卢克,自己可不可以就睡在他家的沙发上。他无法独自一人回到空荡荡的房子。

霍普在医院住了两个星期,她只许乔西在下午来探望她。她执意要乔西上午去上课,晚上和卢克一起去中心继续实验。她还恳求阿梅莉亚把萨姆带回加利福尼亚州去。那些患咽峡炎、长水痘、闹肠胃炎的小病号还在等他呢。一个好的儿科医生就应该守在患儿的病床前。而她已经不是患儿了。

萨姆最后不得不服从了女儿的安排。再说,如果他继续待下去的话,那他梦寐以求的职位就要泡汤了。

出院那天,她坚持要乔西带她去逛街。她迫切地想要去一个充满生活气息的地方,而没有什么地方比一个店铺鳞次栉比的商场更能满足她的这个需求。

她先是要他送她一顶帽子。当她把帽子扣在自己的绷带上时,乔西发现霍普真是美极了。她的幽默感与她那苍白的脸色互为反衬,令她显得尤为光彩照人。

这真是愉快的一天,只是这种店铺间的穿梭把她给累坏了。不到傍晚,乔西就决定带她回家。霍普执意要去吃一支冰淇淋再走,说什么都得吃。

“我们得给它取个名字。”

“给谁?”

“给我的肿瘤。你很难想象要如何去与胶质母细胞瘤做抗争,但如果是去跟某个‘玛尔塔’打一架,或者去教训某个叫‘汤姆’的,事情就会显得好办多了。”

“你是不是不喜欢叫‘汤姆’的人?”

“尤其不喜欢。不过,选个别的名字也行。”

“汤姆是谁?”乔西追问。

“你觉得管它叫‘巴泰勒米留’怎么样?”

“还行。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呢?”

“不为什么。其实,是因为我觉得这个名字听起来傻乎乎的。我更愿意对付一个傻子。”

“也有很多叫巴泰勒米留的聪明人啊,至少跟叫这个名字的傻子一样多。不过,我同意,就叫它巴泰勒米留吧。”

“你说名字会影响个性吗?”

“我不知道,也许会吧。我觉得你就是人如其名。我想不出比‘霍普’23更适合你的名字了。”

“是吗?个人观点不同吧。你只从这个名字上看到与我相符的东西。取‘霍普’这样的名字是需要有幽默感的。”

“你如何定义你自己?”

“哇哦,这可是一个深奥的问题。我把自己定义为一个拥有美丽胸部和脑瘤的姑娘。”

“快别这么说,霍普。你永远都不会属于那种让疾病来定义自己的人。”

霍普思索着乔西提出的那个问题。她咬着舀冰淇淋的小勺,抬头看着购物中心的壁顶。从彩绘玻璃上洒下来的阳光让她不自觉地眯起眼。巴泰勒米留有一个坏习惯,总爱让她头晕眼花。

“那我就把自己定义为一个身材不够高挑、不善交际但心地还算善良的女孩,正和一个帅得她都配不上的男孩交往。”

“我知道你比你说的要好得多,还知道这一点你很清楚。霍普,你在无所事事的时候一般会想些什么?”

“我从来就不会无所事事。”

“得了吧,咱们认识多长时间了!”

“哎呀,好啦!不过我以后再也不会无所事事了,因为这样会让我想起巴泰。嗯,‘巴泰’比‘巴泰勒米留’叫起来更方便。”

“行。但在巴泰到来之前呢?”

“之前?我会想,有一天我会遇见一个像你这样的男人,尽管当时我想象中的那个男人并不是你这样的。老实说,我压根就没有想过他会是个怎样的男人,但我会幻想与他一起度过的时光,就跟我们现在共度的一样。”

“我说的是你,霍普,不是我们。给我列举一些你的事情,具有你个人特色的事情。”

“那你先发誓不会嘲笑我。拉钩。”

“好,拉钩。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汤姆是谁了吧?”

“他夺走了我真正意义上的初吻。”

“啊!”乔西惊叹。

“别告诉我你会嫉妒一个已经成为我生命中的过客的人。”

“好,我不说。”

“别闹了,乔西。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汤姆应该不完全算是过去的事情吧?不然你现在怎么还会提起他?”

“我们俩是谁说过,人总会有一些伤痕,才能散发出由内而外的光芒?我希望是我说的,因为这句话说得太有水平了。”

“当时你说的是‘缺陷’,不是‘伤痕’。”

“真可惜,不然我这脑袋一定独放异彩。我敢肯定,在认识我之前,有女孩伤过你的心。没在恋爱中受过伤的男人,心思哪会有这么细腻?男人都粗糙得很,你一定是经过打磨的。”

“是布伦达……”乔西最后说。

“不可能!”

“是真的。”

“我不信。”

“霍普,我都说了,我永远都不会对你撒谎。”

“永远都不会再对我撒谎……你已经撒过一次谎了,所以这个‘再’字少不得。不然,这又是一句谎言。”

“好。我永远都不会再对你撒谎。”

“你真的和布伦达在一起过?”

“真的。”

“那可真糟糕。你怎么会看上她呢?难道她拥有一种不为人知的智慧?”

“你该不会也在嫉妒一个‘已经成为我生命中的过客’的人吧?”

次月月初,霍普开始接受化疗。化疗期间,萨姆来看过一次女儿。她瘦了,但是巴泰也瘦了,伯杰对治疗很有信心。再做一两个疗程,霍普的病很可能就会痊愈。

春天到来时,霍普恢复了和乔西一起沿着河堤跑步的习惯。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她慢慢恢复了元气,却又在下一场化疗中把积攒下来的元气耗尽。疗程一结束,她就立刻重新回到河堤上晨跑,晨跑完再去学校。

日子就这样慢慢过去,生活仿佛又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上。

乔西每天晚上都会等霍普入睡后去中心找卢克。两个好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忘我地投入实验。他们与新团队的合作很快就有了成效。双方融洽相处,互通有无,项目进展顺利,取得了一些——用弗兰奇的话来说——“了不起”的进展。他们之前所存储的乔西的脑电波信息,为新团队大大节省了大脑信息化建模的时间;而新团队的神经链接项目,为卢克制作乔西所设想的新式神经元头盔提供了卓有成效的帮助。

五月初,头盔的第一个样品完成3D打印。通过猴子进行试戴的结果让整个中心都为之震惊。在两周的时间内,头盔在电脑上重现了猴子60%的脑链接,而且这个数据还在呈指数性上升。

面对这样的结果,弗兰奇开始着手向道德委员会推荐神经链接项目。如果那只猴子在接受实验后的十二个月内不出现任何行为异常,他们就很有希望能获得批准,明年起开始在人体上进行头盔实验。

当弗兰奇宣布这个消息时,卢克和乔西根本不用看对方一眼,就已经达成了一种默契。

第二天夜里,卢克打印出了与乔西的头型完全吻合的第二顶头盔。

之后的每天晚上,当团队的其他成员都离开中心后,乔西便会立刻戴上头盔,实验每晚都有新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