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哈罗德给自己定了一个规矩,这几天都不再踏入梅丽的琴房半步。

只是有一次,他朝虚掩的房门里看了看,确保一切都好。还有一次他进入琴房,是为了提议梅丽跟他一起出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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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齐接受了现代建筑沙龙在纽约雅各布斯中心的开馆仪式的邀请。她给哈罗德最后一次机会,希望他能趁她外出时,好好利用与女儿独处的时光。

哈罗德选择了带梅丽去购物。上车的时候,哈罗德还特意问梅丽喜不喜欢逛街。没等她回答,他又亲切地加了句:新生活,新装扮。

自从回家以后,梅丽好几次都对自己的服装品位产生怀疑。在她看来,她衣柜里的衣服都特别古怪,穿起来既不舒适,也没韵致。不过,她之所以接受哈罗德的邀请,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她很高兴能与他单独相处一段时间。

哈罗德请助理给他列了一张时尚服装店名录,并复印了一份给沃尔特。沃尔特把他们送到博伊尔斯顿大街。只要有钱,就可以在这条商业街买到当下最优雅的时尚单品。

这些店真是好得没话说。艾里斯·范·荷本的设计从各方面而言都无可挑剔,精美得令人窒息。诺亚·拉维夫的植物纤维裙也是美轮美奂,独具风采。

“你怎么一件也不买呀?这已经是你试的第十五件了。”哈罗德不安地问。

“我不知道,还没遇到让我动心的吧。我想要的跟这些不一样……”

梅丽也不知道该如何向父亲解释,只好对他说,她衣柜里的长裙、短裙、衬衫已经够多了,哪怕一年有八个季节,她都穿不过来。她并不缺少衣服,所以更愿意去某个餐厅的露台坐坐,两人聊聊天。

“聊什么?”哈罗德问。

趁梅丽去试衣间换衣服的时候,他给沃尔特打了一个电话,请他马上去觅密餐厅订一个露台上的位置。

“……聊聊我的童年。”梅丽一边看菜单,一边回答。

“真是个奇怪的想法。”哈罗德笑着说,“你的童年是你过的,你应该比我更了解。”

“这是个视角问题。我小时候是个什么样的女孩?”

哈罗德请服务员把酒水单拿过来。他其实不怎么喝酒,但他现在需要拖延时间。

“你很谨慎。”他的目光停留在那瓶金玫瑰庄园红酒上,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形容词而松了口气。

“就这些?”

“你很保守!”

“这不是一个意思吗?”

“也许吧,但这已经很不错了。”

梅丽的注意力被一个年轻女孩吸引。那女孩从马路上经过,却没有走步行道。

“这就是我想要的。”她突然说道。

“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那个女孩穿的衣服。”她边回答,边用手一指。

“你在开玩笑吧?一条牛仔裤和一件破毛衣?”

“我觉得她这身打扮很有韵致。”

“这些衣服太粗俗了……你是怎么啦?以前你可从没穿过这种破烂玩意儿!”

“可我现在很想穿。”

“以你现在的年纪?”

“这次是你在开玩笑吧?”

哈罗德皱起两条浓眉。

“你是在故意逗我,对不对?”

“行啦,是你要讨我欢心的。可既然我的品位这么差,那就算了。”

贝齐的阴影出现在桌面上。服务员正要过来请他们点餐,哈罗德一下子跳了起来。

“走吧,别磨磨蹭蹭的了!”

他一把抓起女儿的手,急匆匆地朝汽车走去。

“快点,不然我们就赶不上她了。”

“有这么着急吗?”

“想让我给你买‘古董’,行,我们这就去买,可怎么着也得知道上哪儿去买啊。除了那个把自己打扮成嬉皮士的女孩,现在谁还穿我们那个年代的牛仔裤呀!”

他们钻进汽车,哈罗德把远处那个女孩的身影指给沃尔特看。女孩正要登上一辆气动城轨车。

沃尔特超过那辆城轨,把车一直开到位于华盛顿大街以南的索瓦街区,然后停在跳蚤市场门口。

梅丽穿梭在跳蚤市场的店铺之间,有种如鱼得水的感觉。自从在朗悦中心苏醒后,她的感觉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这才是我想要的。”她指着一家旧货商铺柜台上的海蓝色毛衣说。

哈罗德朝天翻了一个白眼。他到底是怎么教育女儿的,让她在三十岁的年纪还想穿成离经叛道的样子?可是哈罗德·巴尼特是在执行任务,他绝对不能让女儿失望,更不能让老婆失望。

等待他的考验还远不止这些……当他们走出索瓦街区时,梅丽买的衣服塞满了整整四个袋子。这还不算,她甚至断然拒绝让沃尔特帮她提着。

第二天,贝齐回到家中,很惊讶地没有听到琴声。她敲了敲梅丽的门。梅丽穿着一件无袖罩衫、一条长布裙,披着一条驼色羊绒披肩。

“你觉得怎么样?”

“美极了。”贝齐回答。

“我不知道这条羊绒披肩搭不搭。”

贝齐围着她转了一圈,然后把披肩从她身上取下来。

“我觉得是这件罩衫跟这条吉卜赛风格的长裙不搭。我应该有件衬衫,你穿上一定很好看。跟我来。”

贝齐带着女儿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又在衣柜里翻了一会儿,最后找到一件绣着印第安式图案的长袖羊毛开衫。

“瞧,这件好一些,跟你的裙子更搭。”

“你真的穿过这件衣服?”

“我也有过二十岁。”

“可我已经三十了。”

“那就更应该穿上它。这才是你们这个年纪的人应该穿的衣服。”

梅丽脱下罩衫,换上母亲递给她的T恤和羊毛开衫。她朝镜子里看了看,感觉非常满意。

“你穿得这么漂亮,是要去哪儿呀?”母亲问。

“去见西蒙。”

“他在追你?”

“我不这么认为。”梅丽顽皮地说。

“我认为是。他还挺帅的。他要带你去哪里?”

“我们约好在演奏厅见。”

“这又是你父亲的主意?”贝齐问。

“不,这不关他的事。是我打电话给西蒙的。我想,试着重新开始演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今天只有我和西蒙两个人。”

“梅丽,除了弹琴,生活中还有别的事情。”

“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在你二十岁的生命里,除了全国巡演,你还做过什么?我从来没见过你和男人正儿八经地谈过恋爱。我想你在巡演过程中也许有过艳遇,但艳遇和爱情不一样。在你出事前不久,你的一句话把我吓到了。”

“什么话?”

“你说你从来没有经历过爱的痛苦。”

“这很严重吗?”

“是的,很严重。这代表你从来没有真正爱过。”

“你经历过爱的痛苦吗?”

“当然,那感觉简直刻骨铭心!好像整个地球都停止了转动,好像你的余生将是一个漫长的冬天。你会好几个月都在独自品尝孤单的滋味,盼着电话铃声的响起,好像你的一条命都系在这通电话上。然后,春天又回来了。因为春天总是会回来的。只要一个眼神,就能重新为你点燃爱的勇气。再然后,我遇见了你的父亲。”

“你是怎么和萨姆认识的?”

“萨姆?”

贝齐分明看见梅丽眼中的迷茫。

“怎么了,梅丽?你的脸色很苍白。”

“没什么。是我昨晚做的一个梦,困扰了我整整一个上午。”

“你梦见什么了?”

“好像是一段童年回忆。我在睡房里,半夜醒来,站到窗边。我冷得发抖,于是叫萨姆来救我。”

“你说的‘萨姆’到底是谁?”

“我也不知道。”

“你确定现在去找西蒙练习真的是个好主意吗?”

“只要能让我离开这间房子,就是个好主意。”

贝齐帮女儿调整了一下开衫,又拉了拉她的T恤,然后看着女儿。

“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然说服了哈罗德,让他给你买了这些衣服。”

“我没给他太多选择的余地。”

“你的父亲并不是一个坏人。他只是一个男人而已。他过分骄傲的外表下面,藏着一颗忧虑而又脆弱的心。他武断、苛刻,但其实内心非常大度。他永远都能包容我,就像我永远都爱着他一样。我们认识的那会儿……算了,这个故事我已经跟你讲过几百遍了,再说你快要迟到了。”

贝齐把梅丽抱进怀里,温柔地亲了亲她。

“现在,你走吧。下次我们一起吃午饭,我再把那个故事跟你讲一遍。”

梅丽坐上一辆的士。途中看到去往约会地点的城轨,于是又从的士上下来,改乘城轨。她觉得这样更好玩。她在雄伟的交响乐馆前下了车。音乐馆是二十一世纪初建成的,建筑师是贝聿铭的学生。

西蒙独自站在舞台上,正在调试小提琴。直到梅丽靠近他时,他才转过头来。钢琴就在舞台中央,琴盖已经打开了。她跟西蒙打了声招呼,就在钢琴前坐下,摆好姿势。

西蒙建议她从上次弹过的最后一个协奏曲的第二个乐章开始。见梅丽焦虑地看着自己,他又解释说,乐谱就在谱架上。

他先让她独自练习了一会儿。等她开始弹奏《夜光下的年轻舞女》时,他才加入演奏行列。

乔治·拉波波特从办公室走出来,躲在幕布后面。半小时后,他耸了耸肩,回头忙他的去了。

傍晚,西蒙觉得他们的第一次练习已经足够了,于是陪她去街区的餐厅吃饭。

等他们走了,拉波波特掏出手机,拨通了哈罗德的电话。

梅丽带西蒙去了觅密餐厅。餐厅里人满为患,他们决定坐在吧台上吃。西蒙点了两杯香槟。

“今天是第一次练习,还有点感觉。”他邀请梅丽干杯。

“也就是说还差得挺远?”她问。

“再多练习几次,你就会更加得心应手了。不过我向你保证,你还是弹得挺不错的。那首曲子并不容易。”

“你不擅长撒谎。可惜,我只能以你的评判为准。”

“你说得太夸张了吧?”西蒙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

“一点都没有夸张。我眼睛盯着曲目,手就自动地弹起来,根本不需要我思考。这种感觉很奇怪,甚至有点让人恼火。”

“我认识很多钢琴家,他们巴不得有你说的这种‘让人恼火’的境界。你弹奏的灵活性一直都在。”

“那到底是哪里不到位呢?”

西蒙把菜单给她:

“我饿死了。你想吃什么?我请客。”

哈罗德不在餐厅,这让贝齐觉得很奇怪。在吃饭这件事上,哈罗德向来都是最准时的。她在走廊里喊了几声,去书房找了找,又到楼上的睡房看了一眼,最后打电话跟沃尔特确认先生是不是已经回家了。沃尔特的回答是肯定的,可是他也不知道先生现在在哪里。

贝齐开始着急了。她检查过房子的侧翼,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又折回去,推开琴房的门。哈罗德正萎靡不振地坐在平日听女儿弹琴时常坐的那把椅子上,把头埋在手心里。他甚至没有察觉到贝齐的到来。

“你怎么了,哈罗德?”

他抬起头来,神情沮丧。贝齐更加着急了。

“是不是梅丽出事了?”

“不是。”他幽幽地说。

“你发誓不是?”贝齐还是不放心。

“她很好,正在城里吃晚饭呢。”

贝齐看了他一眼,神情错愕地问:

“你是不是在外面有情人,她跟你闹分手?”

“别说傻话。”

“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哈罗德?”

“是拉波波特。”

“拉波波特怎么了?他遇上什么事了吗?”

“当然不是。只是……我第一次发现了他有极其残酷的一面。”

“他背叛了尼娜?”

“你别满脑子的坏想法行不行?真烦人!他刚刚打电话给我,说我的女儿丧失了天赋。‘她弹琴时的动作倒是敏捷得无可挑剔,我亲爱的哈罗德。练了这么多年,这是最基本的要求。可是弹琴时的情感呢?梅洛迪失去了艺术家应当具备的情绪感染力,哈罗德!’这个蠢货,每说一句话就要叫一次我的名字,就好比拿锤子钉钉子,钉子都消失在墙壁里了,他还在不停地锤!‘我们不能继续留她在交响乐团了。请您理解,我亲爱的哈罗德,我也不想……’”

“他也不想什么?”

“我不知道。没等他说完我就挂了电话。”

“你做得对。”

“我应该把交响乐团买下来,然后炒他的鱿鱼。”

“你还是先想想该怎么跟女儿说吧。”

“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梅丽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她了。你看见她新买的衣服了吗?”

“哈罗德……”

“喂!你不会也来这一套吧?!我知道自己叫什么,该死的!”

“请你冷静一点,听我说。我们差点就失去了女儿。是现代医学创造了奇迹,让我们又找回了她。现在,是时候跟过去那个梅丽说再见了。没错,她是变了。她变得没那么心事重重,没那么沉醉于音乐了。她有时会心不在焉,说话的方式与以前不同,而且她开始关心其他的事,尤其是关心其他的人了——这是她以前从不会做的。别说是她的品位变了,哪怕她要终止自己的钢琴生涯,有一件事也永远不会变——她永远是我们的女儿梅丽。”

“反正我是不认得她了!你别这样看着我,好像我是个怪物似的。我还没跟你说她魂不守舍、答非所问的样子呢。我们一提过去的事情,她就紧张。她会编造出一些天真的谎言,好让我们以为她记得我们所说的事情。还不止这些。她好像从来就没有在这个家里生活过,与我们毫无共通点!你什么都不用说,我能从你的眼神里读懂你的心思。好,我是魔鬼,你是圣人。那我也是一个头脑清醒的魔鬼,不像你,是个蒙在鼓里的圣人!”

哈罗德起身,从妻子面前走过,把自己关进书房里。

贝齐一夜没有合眼。整个波士顿地区都雷雨轰鸣。雨点打在庄园的玻璃窗上,闪电把房间照得如白昼一样明亮。贝齐不怕打雷,不怕下雨,就怕狂风把庄园里的橡树吹得呜呜作响。这会让她浑身发抖,重新回到那个命运急转直下的深夜。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突然又想起梅丽做过的噩梦。这不是梅丽第一次做噩梦了。有天夜里,她从女儿的睡房前经过时,也听到女儿在梦中呻吟。

清晨5点半,贝齐来到厨房。家里的仆人还没到岗。可她不在乎,反而为自己能清净一会儿而感到高兴。她泡了一壶茶,在餐桌边坐下。她需要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

6点,她终于鼓起勇气,给梅丽的医生留了一条语音信息,请他尽快回话,安排今日内与她会面。

会面时间定在当天下午。贝齐在候诊室里等了半个钟头,才受到医生的接见。医生道歉说他已经尽力而为了,好不容易才把她安插在两个患者中间。她礼貌地提醒他,她并不是他的患者。他也趁机提醒她,在患者本人不在场的情况下,他无法向她提供任何关于梅丽健康状况的信息。没办法,这属于医疗机密。

不过,贝齐也反过来提醒医生,她的丈夫给过朗悦一笔可观的捐赠。她向医生表达了她的不满,更确切地说,是她丈夫的不满。

医生把他的笔记本电脑朝贝齐推了推,用手指在屏幕上画了一个类似椭圆的图形。他想画的大概是梅丽的大脑。不是所有的医生都擅长绘画。他在原先受损的大脑枕叶的位置画了一个叉,再一次解释说,外科医生已经用移植器官把它替换了。梅丽接受移植手术后没有发生排异反应,就很值得庆幸了。

医生又补充说,在批准梅丽离开中心之前,他们还给她做了一系列的检查。这些检查的费用高昂,一般情况下,大家都觉得没这个必要。但是中心的研发总管亲自过问,强调对梅丽一定要特殊照顾,这些检查统统都做。

事实证明,这些检查确实是多余的。不管是原子检查还是生物检查,一切结果都再次表明:梅丽的大脑结构完整,功能正常。认知测试也是同样的结果。

她的失忆确实是一个费解的谜。但医生认为,这只是阶段性的现象。

贝齐鼓起全部勇气,才问出昨晚折磨了她一整夜的那个问题:她的女儿是不是出现了行为异常?医生问她具体是指什么。贝齐两次欲言又止,最后才吞吞吐吐地说出“精神分裂症”这个词。

医生松了一口气,不以为然地拍拍她的手背,安慰她说,梅丽身上没有任何精神分裂症的病征。

那么,该如何解释梅丽现在所遭遇的困惑、写在她脸上的不安和迷惘,以及整夜侵扰她的噩梦呢?

医生解释说,做噩梦是好现象。情绪记忆就是需要刺激才能被激活。这个过程相当复杂,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讲清楚的。简单而言,随着时间的推移,梅丽会经历生活中的各种琐事。这些琐事就像电源开关,能重新开启她的脑电流。他只能点到为止,再说下去就难懂了。他更愿意打一个比方——这就好比福鲁斯特吃到甜松面包时的感受。贝齐纠正他说,他列举的那个法国作家叫普鲁斯特,不是福鲁斯特;而且他吃的不是甜松面包,而是一种叫作“玛德莱娜”的小蛋糕。医生谢过她的指正,他一直以为“玛德莱娜”是普鲁斯特的妻子。

突然,医生抬起头来,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贝齐在他眼中发现了一道亮光,好像他终于悟到了什么,使得这场会面不是白费功夫。

考虑到梅丽在整场事故中所承受的精神压力,她很有可能——他旋即又补充说这只是一个推测——正在经历自身身份认同困难。其症状因人而异,其中一条就是病人对自身经历无从想起。这种现象也被称为人格性失忆,又叫作去个性化现象。总而言之,病人不确定他们的记忆是否真实,有时甚至会想不起自己是谁。

这个诊断——尽管只是推测性的——立刻就让贝齐感到十分满意,同时也让医生在她心目中的得分直线飙升。得分最低的时候,是一开始他对她说一切正常时,因为她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去个性化——这不就是哈罗德想要表达的意思吗?这个哈罗德,还真有两下子。别看他牢骚满腹,其实还是挺明事理的。

原来梅丽是丢失了她的个性。这个问题应该不严重,因为一个人的个性总能再找回来。尤其是她女儿的。她个性那么鲜明。

巴尼特夫人现在安心多了。医生明白自己找到了一个讲得通的说法,哈罗德·巴尼特本人也会对这个说法表示满意。当初得知巴尼特夫人要求立刻见他时,他觉得自己所面临的困难犹如一座骇人的大山。可现在,这座大山正悄无声息地崩塌,化作一摊软绵绵的细沙。他决定不去管已经被延误一小时的下一场问诊,继续乘胜追击,一次性解决问题。

“既然现在知道症结在哪儿了,那接下来该怎么做?”贝齐问。

要是在平时,医生会建议病人先做一系列检查,印证他的诊断再说。但这一次,他直接在电子诊疗本上潦草地写下一份处方,让病人接受药物治疗。他让巴尼特夫人先去中心的药房拿药,然后再回来问他该怎么吃。

与医生激动地握手之后,贝齐离开了中心。她感到前所未有地轻松。当沃尔特为她打开车门时,她甚至想,如果让她这样的女人来掌管世界的话,那这个世界就会少一些问题,多一些办法。

当天晚上,巴尼特家的晚餐比平时提早了半个钟头。贝齐已经等不及了,6点半就把家人叫到了餐厅。当大家鼓起全部勇气都在餐桌边坐定,她宣布自己有重要的事情要讲。

然后,在感到迷惑的女儿和觉得诧异的丈夫面前,她介绍了白天与朗悦中心那位魅力与才干俱佳的医生的会面情况。

“所以,亲爱的,这个药你一次吃两片,早晚各一次。只要几周的时间,你就会恢复记忆。到那时,你就可以自由地表达情感,你的艺术灵感也会随之而来。”

“我都不知道自己有病。”梅丽把玩着药盒,反驳道。

哈罗德咳嗽了两声。当一个男人感到怯懦时,他就会这么做。至于这里面深层次的原因在哪儿,直到二十一世纪下半叶,科学界依然无法给出解释。于是贝齐再次挺身而出。

“你父亲和我都不是瞎子。我们知道事情并不像你所期待的那样。我们毕竟是你的父母。我只是要你配合这次治疗,坚持吃几个月的药。一定不能间断,医生强调过的。”

有一点贝齐弄错了:除了想尽快离开餐厅,梅丽没有任何期待。不过,面对他们的拳拳爱意,为了不让他们失望,梅丽还是端起一大杯水,在母亲欣喜的目光中,吞下了两片药。

与此同时,中心的医生被研发总管叫到办公室,汇报他与巴尼特夫人的见面情况。医生为自己所给出的解释沾沾自喜,并补充说,不用再担心被告上法庭了。

离开之前,他忍不住问上司,为什么坚持要给病人开强效兴奋剂,尤其是考虑到她的特殊情况。业界早就知道兴奋剂有副作用,其中最突出的一点就是会导致失忆。

作为回答,卢克只问了他一个问题:“你到底是一个年轻医生,还是像我一样,是一个从业四十余年、致力于神经链接系统研发和改进的研发总管?”答案显而易见。但卢克还是追加了一句,说他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记忆的重建会引发潜在的抑郁状态,而这一状态又会导致记忆障碍。所以说,“以毒攻毒”并不是没道理的。疫苗就是这样被发明出来的。再往前追溯,人们还曾用可能致癌的X射线来治疗癌症。

医生想了一会儿,觉得这番推理很有逻辑。他向卢克告辞,并感谢领导在这个棘手的病例上给予他帮助。

过后,医生回到家中,仍然在思忖,老板到底是凭借何种先知,能提前将必要的处方开出来。要知道,老板是赶在巴尼特夫人到来之前,就把那份处方给了他。

他唯一能找到的合理解释就是:既然是最先进的研究中心的头儿,那就一定有过人的智慧。

而且,药物治疗很快就有了成效。

梅丽晚上再也不做噩梦了。

上午,她睡到很晚才醒。

下午,她感觉特别轻松。

晚上,当她吞下第二轮药时,感觉自己就跟蒸汽一样,轻飘飘的。

尤其是,她经常笑。这让她的母亲感到很开心。

她一刻不停地练习钢琴。这让她的父亲感到很开心。

终于,她再也不费尽心力地去试图勾起任何回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