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女伊芙

The Lady Eve, 1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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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人要我说出所有浪漫喜剧中最性感同时也最滑稽的场景，我会建议从普雷斯顿·斯特奇斯（Preston Sturges）的《淑女伊芙》二十分钟过六秒的地方开始：芭芭拉·斯坦威克在三分五十一秒长的连续镜头中玩弄着亨利·方达（Henry Fonda）的头发。

斯坦威克扮演一个女骗子，她在一艘远洋客轮上引诱家缠万贯但涉世不深的年轻单身汉去她的房间，用巧妙的方式勾引着他。她躺在一个长沙发上，他坐在她身旁的地板上。她说着：“抱紧我！”然后紧紧地把他抱住——如其所言，因为她被一条蛇吓坏了。然后那个连续的镜头开始了。她用右手挽住方达的头，一边说话一边玩他的耳垂，还用手抚摸他的头发。她在挑逗他，戏弄他，跟他调情，而他因为害羞和自我觉察而一直保持着近乎瘫痪的状态。就在这一过程中的某个时刻，她爱上他了。

这并不是她计划的一部分。斯坦威克扮演女骗子吉恩·哈灵顿，她跟自己的父亲和男仆乘头等舱旅行，企图用纸牌游戏或无论其他什么手段来诈骗富有的旅客。查尔斯·派克（方达饰）是一个酿酒厂产业的继承人，他刚刚从南非的捕蛇探险中归来，正要登船的时候就被她盯上了。她把一只苹果掉在正爬绳梯上船的方达的太阳帽上。父亲批评她说：“别不礼貌，吉恩。我们要当骗子，但不能像个下等人。”

斯坦威克的表演令人愉快的一点是她可以两方面兼顾。既是骗子，又值得信任；既是勾引者，又易于陷入爱情；既是拜金女，又不求从他那里获得任何东西。而单纯天真的方达只知道，她的香水对于一个“在亚马逊”待了一年的人来说好闻得不得了。她如此迅速而彻底地爱上了他，甚至对自己的手段也直言不讳。方达在船头的月光下正要吻她时，斯坦威克跟他说：“人们说洒满月光的甲板就是一个女人的事务所。”

霍华德·霍克斯曾经说，他伟大的神经喜剧之一《育婴奇谭》有一个缺陷，那就是片中的每个人都神经兮兮的，没有可以用来衡量角色神志清醒的底线。《淑女伊芙》尽管以其自身的方式跟霍克斯的电影一样荒唐，但却没有犯这个错误。方达就是那块宝石。他在整部电影里都显得脆弱而真诚。因为他就像所有全心全意陷入爱情的年轻人那样，把自己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一件事情上：自己心里那片只有她才能填补的真空。

这给了斯坦威克自由来施展她最伟大的表演，她如此优雅而毫不费力地翱翔在爱情和喜剧之中，似乎能在同一时间奏响不同的音符。电影在开头一场充满灵感的戏里确立了吉恩·哈灵顿这个角色。她去船上的休息大厅加入自己假冒上校的父亲，用自己化妆盒里的镜子偷偷观察查理·派克，后者正独自坐在那里看一本书（标题是《蛇有必要吗？》，狡猾地补充了电影的男性生殖器意象）。斯特奇斯切到反射在镜中的景象，吉恩在一旁用尖酸的画外音陈述替她父亲说话，描绘着房间里每个女人都试图抓住这个英俊单身汉的眼球。然后，当查理要离开房间的时候，她只是伸出一只脚把他绊倒。而当他站起来的时候，她责备他弄坏了自己的鞋跟。

查理护送她回到房间，她叫查理拿出一双新鞋帮她穿上。她说：“你得蹲下来。”并且差一点就把自己穿着尼龙丝袜的腿伸到他脸上。查理的激情模糊了他的视线，而斯特奇斯离违反制片法典的规定仅有一步之遥，她的脚趾摆动的方式简直就是打擦边球。可怜的查理为她而倾倒。不久之后，他就跟吉恩父女俩玩起了扑克，并且按照他们的安排先赢了六百美元。再然后，他就得忍受被吉恩抚摸耳朵和头发的美妙折磨。

剧情依照神经喜剧的情节设定而展开，除了在男孩遇到女孩并失去女孩之后，又得到了他以为是另一个人的女孩。吉恩被他的不信任伤害了，于是扮作“淑女伊芙·希德维奇”，并设法让自己受邀去查理父亲宫殿般的宅邸参加晚宴。查理为伊芙和吉恩的相像而惊讶。他忠实的仆人马格西（威廉·德马里斯特[William Demarest]饰）说：“这是同一个女人！”但查理不能相信，并在一连串的失态中尾随着她。

斯特奇斯在他的回忆录中说，制片厂总想让他减少影片中的失态。在偷偷摸摸的首映式上，他不安地交叉着手指，看着德马里斯特跌进树丛，还有方达被沙发和窗帘绊倒并把烤牛肉弄到腿上。但这些桥段都奏效了。查理的父亲喊道：“那个沙发放在那里十五年了，从来没人被它绊倒过！”淑女伊芙说：“哦，那么——现在这个惯例被打破了！”

芭芭拉·斯坦威克（1907—1990）首先是作为有天赋的戏剧性演员而出名（《金童》[Golden Boy，1939]、《斯黛拉·达拉斯》[Stella Dallas，1937]、《双重赔偿》）。普雷斯顿·斯特奇斯（1898—1959）在1940年代早期拍了一部接一部闪耀着灵感火花的喜剧（《苏利文的旅行》[Sullivan's Travels，1941]、《棕榈滩的故事》[Palm Beach Story，1942]），看起来几乎不可能失手。他向斯坦威克承诺过一个喜剧角色，并且给了她一个令人难忘的。

尽管电影没有方达是不可想象的，但《淑女伊芙》几乎完全属于斯坦威克，她的爱情、受伤和愤怒几乎为每场戏提供了动力，而且令人惊讶的是，她在喜剧中找到了许多真正的情感。在两人共处的所有安静的场景里，看看她盯着方达的眼睛，你就能发现这个女人正为一个男人孩子气的害羞而暗自发笑，但同时又被他的身体所深深吸引。一开始她喜欢的只是勾引的游戏，你能感到她很享受自己在这方面的能力。然后不知怎么的，她掉进自己的勾引陷阱里去了。在所有电影里，几乎没有哪个女人对男人的需求比她更令人信服。

吉恩的父亲由查尔斯·科本（Charles Coburn，1877—1961）扮演，他是1930到1950年间颇有价值的一名演员，外型上颇似柔和版的查尔斯·劳顿。在这部电影里，科本和斯特奇斯作出一项关键而正确的决定：哈灵顿“上校”并不是一个暴躁的粗人，而是一个聪明而敏锐的人，说话声音不大，并且爱她的女儿。他们的关系在一场安静的戏里得到了确立。吉恩第一次遇到查理之后的那个早晨，她还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父亲穿着睡袍进来，坐在床边，一边问话一边手里玩着一副牌。在这一刻我们很清楚他是一个骗子，只是没有坚实的证据。她问：“你在做什么？”父亲说：“发第五张牌。”吉恩要看。他就给她看了四张A，把它们放在牌最上端，然后发了四轮牌，但是一张A都没有碰——每次发的都是第五张。（在这里和别处控牌的似乎是科本自己，但是很难确定。）

这场戏把他确立成一个骗术高手，清楚地表明两人是同伙，并强调了这两个成年人之间并不仅仅是狭义上的父女关系（她喊他“哈里”）。这场戏还为当天晚上的滑稽戏做了铺垫，上校试图玩牌的时候骗查理，而吉恩反过来为了解救自己心爱的男人而骗了他。

像《淑女伊芙》这样的电影非常难拍，如果你不找到一种方法让它看起来毫不费力，就根本拍不出来。普雷斯顿·斯特奇斯在此处维持着一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平衡，包括了爱情、欺骗和身体的喜剧。想一想吉恩扮成淑女伊芙的戏。她恰恰是通过不伪装自己来误导查理：毫无顾忌地走进房子，相貌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带上了一点英国口音，还质问查理敢不敢说自己是骗子。她知道查理做不到，而且她的假扮也为影片最后两句对白做了铺垫。我在这里不会提到它们——最多只会说，照我的看法，每一句都不亚于《热情似火》结尾的经典对白：“没有人是完美的！”

（周博群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