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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在马里安巴
Last Year at Marienbad, 19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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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多么清楚地记得站在伊利诺伊大学校园附近的科埃德影院外,淋着雨等着看《去年在马里安巴》的情景。在那些孤独的人行道上,在漫漫长夜之中,我们等了多久?这是我们第一次为了进入有着圆柱、走廊和一排排座位的古老影院而在那儿排队吗?——还是我们去年就看过这部电影?
没错,你很容易对着阿伦·雷乃(Alain Resnais)1961年的电影发笑,它激起了如此多的冷嘲热讽但又留下了如此持久的印象。不可思议的是学生们真的会站在雨里等着被难倒,然后再为它的意义争上几个小时——尽管导演本人都声明了它没有意义。我很多年没看《马里安巴》了,可是当我在音像店里看到数字化的光碟版本时,不自觉地就伸出手去:我想再看一遍,想看看它究竟是愚蠢还是深刻,甚至可能是想重新找回过去的自我——一个希望在艺术中找到真理的十九岁的少年。
重看之前,我本来以为会获得一次智力上的体验,会看到一部更适合讨论而不是观看的电影。出人意料的是《马里安巴》带给我不少感官上的愉悦,比如对气氛和情绪的营造,催眠般的困扰观众的方式,还有冷峻的视觉美感。的确,电影的故事仍然是个谜,甚至对影片里的角色来说都是如此。但人们不会想要知道谜底。有着大团圆结局的故事书是给孩子看的。大人们知道故事会不断展开,不断反复,不断重回自身,并如此继续下去直到一个无法避免的结局。
电影发生在一个优雅的城堡中,那里有装饰华丽的天花板,宽阔的客厅,巨大的镜子和绘画,无尽的长廊和长着灌木丛的地面,灌木都被剪成规则的几何形。有许多客人在这儿——一个个都举止优雅,衣着华贵,冷漠无情。其中的三个是跟我们有关的:美丽的女子A(德尔菲因·赛里格[Delphine Seyrig]饰);帅得像电影明星的X(乔尔吉奥·阿贝塔齐[Giorgio Albertazzi]饰),一再坚持说他和A去年见过并约好今年再见;还有M(萨沙·皮托埃夫[Sascha Pitoeff]饰),他可能是A的丈夫或者情人,但毫无疑问对后者有一定的权威。他的外貌令人印象深刻,有着瘦削的三角形脸颊,高高的颧骨,深陷的眼窝和像吸血鬼一样微微外突的上牙。
电影由X叙述。其他人只有散布在各处的零散对白。音轨上是弗朗西斯·赛里格(Francis Seyrig)令人心神不宁的音乐,主要由管风琴演奏——像一首安魂曲那样给人哥特式的礼拜堂音乐的感觉。X告诉A他们去年见过,提醒她两人共度的时光和曾经的对话。还说他们计划趁M玩扑克牌的时候在她的卧室里会面,然后她请求推迟一年,并保证说会在明年夏季再见他。
A记不起来了。她请求X不要来打扰她,但并没有什么说服力。X用回忆步步紧逼。他通常用第二人称讲话:“你告诉我……你说……你请求我……”他在为她建立一个叙事,他在告诉她关于她自己的故事。这个故事也可能是真的。我们说不准。雷乃说作为剧本的合作者之一他并不相信它,但作为导演却相信。叙事进一步压迫着神经。坚持不懈又善于言辞的X想起一次枪击和一次死亡。不对——他纠正自己。事情不是那么发生的,而是应该这样……
我们看到A穿着白色,穿着黑色。看见她死去又活过来。这部由萨沙·维埃尼(Sacha Vierny)担任黑白摄影师的电影是宽银幕的。巨大的宽度使得雷乃可以创造出特别的构图,让X、A和M看似处于不同的平面上,甚至在不同的存在状态中。(DVD版本的画面比例调整为信箱模式[1],在横摇与扫描模式下看这部电影毫无意义。)摄影机的运动蜿蜒曲折;角色们的行动一般都慢条斯理,任何突然的举止都会吓人一跳(当A跌跌撞撞走在铺满沙砾的小路上被X扶稳的时候,现实的世界似乎突然呼出一口气)。
男人们玩着一个由M提议的游戏。这个游戏的步骤是:先摆下几排火柴(或者扑克牌之类的随便什么东西),两位玩家轮流从中取走一部分,每次随便取多少,但必须在同一排之内取,谁被迫取最后一次就输了。M总是赢。在音轨上我们能听到他的理论:“首先开始取的人赢……第二个开始取的人赢……你一次只能取一根……你必须知道什么时候取……”但这些理论没什么帮助,因为无论如何M总是赢。分析这个游戏的角色们就像分析这部电影的观众:关于它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但不会有多大差别。
伊利诺伊大学的德语教授巩特尔·马克思(Gunther Marx)向我保证说:“我会把这部电影整个解释给你听。”在那个厄巴纳市的雨夜,我们坐在学生活动中心里喝着咖啡,当时已经很迟了。(他英年早逝,儿子弗雷德里克后来成为《篮球梦》的拍摄成员之一。)“它来自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的人类学原型。有一个爱着别人的人,还有被爱的人和权威性的角色。电影告诉我们这对爱人既有又没有过一段关系,他们以前既见过又没见过,权威性的角色既知道又不知道这回事,他既杀了她又没杀。还有问题吗?”
我啜了一口咖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很深刻。之后我从来没读过列维-斯特劳斯的东西,哪怕是只言片语,但你看我还没忘了这个名字。我不知道马克思是否是对的。我觉得这个观点意味着生活恰恰如这部电影一般:无论你用多少理论来套它,生活本身都无情地步步逼向它自己难以索解的结局。乐趣在提问之中,答案只不过是某种形式的失败。
我意识到观众们很可能会对《去年在马里安巴》感到越来越不耐烦,觉得它矫揉造作,难以忍受。与当今的电影不同的是,它不是一个叙事的弹球机,也没有从故事开头飞速奔向结尾。它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人为的艺术创造。我一边看着,一边惊讶于《马里安巴》能带给我如此强烈的快感。首先,我知道不会有任何答案,知道这三个角色会在欲望和拒绝中永远把他们的舞跳下去,也知道他们的衣着和优雅的城堡建筑不会比《2001:太空漫游》结尾处的卧室更真实——换句话说,只是一个用来观察人类行为的布景。
还有另一种方式来看待这部电影。考虑一下叙事吧。X告诉A这个,然后又告诉她那个。M的行为表现和X所说的一样——发现他们在一起,又没有发现他们在一起,开了枪,又没有开枪。A什么也不记得,但表现出一副似乎很在乎的样子。她认为自己和X从未相识,但尽管如此,在某些场景里两人就像一对恋人。
有没有可能X就是艺术家——就是作者或导演?有没有可能当他用第二人称说话的时候(“你要我来你的房间……”),他是在对角色说话,在创作一个故事?会不会是他先让M开了枪,但后来出于不满又改变了主意,而M只是忠实地反映出他的好恶?作者们不就是这么干的吗?在稀薄的空气中创造出角色,再指使他们做这做那?当然即使X是艺术家,他貌似也参与到故事当中不少。他绝望地试图相信去年在马里安巴见过A,以及A给了他希望——要求今年再次会面。这就是为什么作者要创造角色:这样才能指挥他们,让他们爱上自己。当然,角色们有时也有自己的意志。而且M的存在永远是个问题。
(周博群 译)
[1] 信箱模式(letterbox)和横摇与扫描模式(pan & scan)是将16∶9的画面比调整为适合4∶3屏幕播放的两种基本方式,前者保持了完整画面,在上下方用黑条遮屏,后者裁去画面的左右两边多出来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