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计阅读本页时间:-
亚特兰大号
L' Atalante, 1934
广告:个人专属 VPN,独立 IP,无限流量,多机房切换,还可以屏蔽广告和恶意软件,每月最低仅 5 美元
为了跟你爱的人一直快乐地生活下去,首先你必须能跟他们在一起过日子。这不是那么简单的,有许多小问题需要解决。她不喜欢吃饭的时候桌上有猫,而他在衣橱里攒了一年的脏衣服和床单。她很珍惜两人独处的时光,而他珍惜自己最好的朋友,一个满脸胡子多嘴多舌的老男人,穿着汗衫就上了餐桌。她想去看看巴黎,而他担心自己的工作。现在你心里应该有数了。
让·维果(Jean Vigo)的《亚特兰大号》就是这样一个爱情故事。它排在许多最伟大影片的榜单上,如此殊荣很容易让我们忽视电影本身是多么脚踏实地,以及故事里不稳定的新婚生活是多么坦白直接。1946年的一个周六下午,法国导演弗朗索瓦·特吕弗爱上了这部电影,那时他只有十四岁:“当我走进电影院的时候,甚至不知道让·维果是谁。我一下子就狂热地喜欢上他的作品。”当他听到一个影评人批评另一部电影“闻起来像脏脚丫”的时候,特吕弗认为那是一种恭维,并想起了维果和法国运河的驳船上苦涩的生活。
那天下午,特吕弗在巴黎看完了维果毕生的作品,总共加起来还不到两百分钟。围绕这位导演有许多传说,他就在电影首映的几个月之后死于肺结核,时年二十九岁。之前的《操行零分》(Zero for Conduct,1933)已经为他带来了声誉,而拍《亚特兰大号》的时候维果病魔缠身,又恰逢一场罕见的寒冬,有时他甚至躺在担架上执导。特吕弗写道:“很容易得出这个结论:他在工作的时候处于狂热之中。”当一位朋友建议维果注意健康的时候,他的回答是:“他没那个时间,必须把一切都奉献出去。”
《亚特兰大号》在巴黎和威尼斯电影节的首映反响平平,最早拥护它的是伦敦的影评人。多年来我们都只能看到残缺的版本,原本89分钟的电影被削减至65分钟。直到1990年它才得到修复,现在已经有了影碟。
大体上看,《亚特兰大号》有一个简单的故事。电影一开始,年轻的驳船船长让和“总是标新立异”的茱丽叶结了婚。婚礼没有筵席。她穿着婚纱,抓着一根横木荡上了驳船的甲板,由此开始与丈夫在一起的生活。与他们同行的还有块头挺大但笨手笨脚的水手朱尔斯,他曾去过横滨和新加坡,但现在来回奔波于勒阿弗尔和巴黎之间的水路上。除此之外,驳船上还挤着一个小侍童和至少六只猫。
茱丽叶在这种情况下尽力而为。当小猫在她床上下崽之后,她不顾朱尔斯的反对撤掉了床单,而朱尔斯觉得没必要这么吹毛求疵。一天夜里,她听到收音机中传出一个有魔力的句子:“这就是巴黎!”她从没去过巴黎,也没去过任何别的地方。当驳船到达城市的时候,让要她打扮得漂亮点去城里玩一个晚上——但朱尔斯溜下船寻欢作乐去了,两人不得不留在船上等着。最终茱丽叶也独自溜进了城,并打算在开船之前回来。让发现她不见了,愤怒把船开走。等到茱丽叶回来的时候,驳船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些细节并不能引发《亚特兰大号》迷人的特质,因为它并非关于爱人们在做什么,而是关于他们的感受——他们的软弱、敏感和愚蠢。电影用充满诗意的方式把他们变成神话里的形象,亚特兰大这个名字不仅仅属于驳船,也属于一位希腊女神。根据布鲁尔字典,这位女神“脚步很快并且拒绝结婚,除非求婚者能在比赛中胜她一筹”。有没有可能让和茱丽叶也在一场比赛中跑离对方,而让领先了一步?
电影的效果来自这样一种方式:它表现了年轻夫妇的生活里特定的片段,而没有用单一的情节把它们串联起来。再过五十年,即使其他东西都变得模糊了,这些片段仍会在记忆里闪闪发光。想想他们的第一个早晨吧:夫妇俩刚起床,就听到手风琴和驳船工的歌声合奏的小夜曲;还有关于洗衣服的争执;还有老朱尔斯和茱丽叶单独待在船舱里那个非凡的片段,朱尔斯看上去几乎要打她了,而她用自己做的裙子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并把他变成一个试衣模特。看到茱丽叶意料之外的开心(她甚至感到有危险吗?),朱尔斯向她展示了自己珍藏的宝贝。直到后来,让的手出现在突然爆发的高潮部分(“他就剩这些了!”)。
有一个段落发生在运河边的小酒馆里。一个魔术师跟茱丽叶调情,用漂亮的丝巾引诱她,还跟她跳舞,结果把让给惹火了。这个男人用语言描绘出一副巴黎的景象,在她的想象中激起涟漪,直到她必须亲眼看见城市是什么样子——茱丽叶并不是对让不忠,而只是像个小姑娘一样控制不了自己。
他们的分开对两人来说都很痛苦。茱丽叶起初的高兴变成了恐惧,钱包被偷了,长着鹰脸的男人做出下流的提议,整座城市不再具有魔法。让也痛苦地硬撑着。维果用一个大胆的举动释放出压抑的孤独。之前茱丽叶曾经告诉让,当她把头伸进水里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就能看见自己的真爱:“遇到你之前我就看见你了。”而现在,绝望的让一头扎进寒冷刺骨的运河,看见茱丽叶的笑脸在他面前向上游去。小说家玛丽娜·华纳(Marina Warner)写到:“这一定是电影史上关于所爱的女人最令人目眩的影像了。”让爬回甲板之后,老水手和他的男孩想用音乐让他开心起来,但他心神恍惚地走开了。在一个令人心碎的镜头里,他像拥抱茱丽叶那样抱住了一块冰。
扮演茱丽叶的是蒂塔·帕罗(Dita Parlo),一个生于柏林的传奇般的女演员。她在1928年到1939年之间拍了二十二部电影,到了1965年又多拍了一部。她的另一个著名角色是雷诺阿的《大幻影》里收留逃犯的农妇。根据麦当娜自己的说法,她的书《性》(Sex)就是受到《亚特兰大号》中帕罗的启发。她的脸上有种嘉宝式的苍白和秀气,似乎不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村女。但在米歇尔·西蒙(Michel Simon)扮演的粗鲁的老朱尔斯旁边,这种气质就起到了效果。
拍电影的时候西蒙还不到四十岁,看上去却像六十岁的人。他经受了风吹雨打,在港口的酒吧间里喝得烂醉如泥。西蒙最好的一场戏发生在看到两个年轻的恋人接吻之后。他试图证明自己也会摔跤,躺在甲板上跟自己扭作一团。而维果通过底片之间的叠化把他拍成两个孤独的幽魂在争夺同一个身体。
让·达斯特(Jean Daste)扮演了让。作为一个知道自己在恋爱,却不了解婚姻现实的年轻人,达斯特传达出那种无助的情绪——他一定看到了茱丽叶需要什么,直觉也告诉他什么会对她造成伤害。尽管在电影结尾每个人都快乐地回到了船上,但不知怎么的,我们仍会怀疑这是否就是两人间最后一次风波。
电影的影像有种柔软的诗意。维果和他的摄影师鲍里斯·考夫曼(Boris Kaufman,多年后他在好莱坞为普莱明格[Preminger]拍片)大部分时间都在拍摄外景,用镜头捕捉了寒冷的冬季运河,烟雾缭绕的小酒馆,船上拥挤的住处,以及威武的老驳船在水闸里逐渐升向巴黎的壮观景象。《亚特兰大号》属于那种你会经常回顾的电影,就像一首最喜欢的歌。你会想起当时自己身在何处,想起当时电影带来的感觉,以及它的脚丫闻起来是什么味道。
(周博群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