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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就是凶手
M, 1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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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张可怖的面孔:这是最近重看修复版的《M就是凶手》之后占据我脑海的画面。这部弗里茨·朗(Fritz Lang)1931年拍摄的影片和德国的一个儿童杀手有关。在我的记忆里,这部电影把注意力集中在凶手身上——那个诡异的弗朗茨·贝克,由彼得·洛尔扮演。但贝克出现在银幕上的时间非常有限,也只有一次重要的发言——尽管是阴魂不散的一次。电影的大部时间都用来表现警察和黑社会两方对贝克的搜捕,而这些场景许多都是由特写拍成的。我试图找一个合适的说法来描述演员们的脸,最后却只能无奈地形容为“像猪一样”。
朗的意图是什么?他是个著名的导演,拍过《大都会》这样享誉全球的影片。在他当时生活的柏林,贝托尔特·布莱希特的左派戏剧和颓废堕落的环境同时存在着(后来有些电影重建了那种环境,比如《酒店》[Cabaret,1972])。到了1931年,尽管纳粹党还没有全面控制德国,其影响已逐渐扩大。朗自己的妻子后来也成了党员。他拍了一部影片促使了两个类型的形成——连环杀手电影和关于警察办案程序的电影——并在其中掺入各种各样的怪异元素。有什么东西隐藏在表面之下吗?这个故事能让他表达对社会的某种发自肺腑的感受吗?
当你看《M》的时候,会明显感觉到一股对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早期德国的仇恨。整部电影只有寥寥几个镜头马马虎虎地拍下了中产阶级的日常生活(比如母亲等着小女儿放学回家的那个可怜场景),除此之外,我们看到的尽是阴影中的男人,在烟雾缭绕、令人作呕的屋子或酒吧里,在一个个会议中策划他们的阴谋。这些男人的面孔就像残忍的讽刺漫画:满脸的横肉,扭曲的表情,突起的眉毛,阴暗的下颌,整个不成比例。这让我们想起卡尔·特奥多尔·德莱叶(Carl Theodor Dreyer)版的《圣女贞德的受难》里兴师问罪的法官们,但后者更令人感到畏惧而不是丑陋。
我的感觉是,朗恨他周围的人,恨纳粹主义,也恨纵容纳粹的德国。他的下一部影片《马布斯博士的遗嘱》(The Testament of Dr. Mabuse,1933)中有一些恶棍毫无疑问是纳粹。电影被审查机制给禁了,但据说约瑟夫·戈培尔向朗提出条件,如果他能站到纳粹那一边,就给他权力控制整个国家的电影工业。朗声称,自己后来坐上一辆午夜的列车逃跑了——但是帕特里克·迈克吉利根(Patrick McGilligan)的新书《弗里茨·朗:野兽的本性》(Fritz Lang: The Nature of the Beast)对朗的许多冠冕堂皇之辞都提出了质疑。
《M》显然是一幅病态社会的画像,看起来甚至比同时代其他关于柏林的画像更加堕落,在它的角色身上没有任何品德,甚至连他们的邪恶都缺乏魅力。在其他描绘同一个时代的故事里,我们还能看到夜总会、香槟酒、性爱和不正常的行为。而在《M》中造访一个酒吧时,只用特写镜头拍下油腻的香肠、溢出来的啤酒、腐烂的奶酪和发霉的烟头。
电影故事的灵感来自一个杜塞尔多夫连环杀手的犯罪生涯。在《M》里,弗朗茨·贝克把孩子当成他的猎物——他给他们吃糖,和他们交朋友,然后把他们杀掉。谋杀通常发生在银幕之外,朗用一段经典的蒙太奇暗示了其中的第一场,包括小受害者空着的餐盘,母亲对着螺旋状的空旷楼梯狂乱地呼喊,还有她的气球(杀手买给她的)挂在了电线上。
杀手的身份是没有悬念的。电影开始不久我们就看到贝克对着镜子端详他自己。当时彼得·洛尔26岁,有点婴儿肥,长了一张娃娃脸,胡子刮得很干净。照镜子的时候,他把嘴角往下撇,努力做出一个丑陋不堪的表情,试图把别人在他身上看到的兽性表现在脸上。我们通常是经由暗示才知道他的存在,而不是直接用眼睛看到;他总是抑制不住吹口哨的冲动,每次吹的都是来自《培尔·金特》的同一个调子,一遍又一遍,直到这些音符变成杀手本人的标记。
整个城市乱成一团。杀手必须落网。警察出动了全部人马,让罪犯们的生活环境变得无法忍受(一个皮条客抱怨道:“现在大街上的警察比女孩都多”)。为了改变这种状况,市里的罪犯组织起来寻找杀手。朗在犯罪头目的会议和警察高层的会议之间来回切换,令我们惊讶的是两者在视觉上是多么相似。都在阴沉的房间里,都坐在圆桌旁,都有一大堆人在吸烟,有时候烟雾把他们的脸都遮得看不见了。粗大的手指里夹着残渣一般的雪茄。(当罪犯们同意谋杀儿童触犯了他们的规则时,我想起了《教父》里那场关于毒品的上层会议。)
《M》是朗的第一部有声片,他很聪明地节约了对话的使用。许多早期有声片都觉得自己必须一刻不停地说话才行,但是朗让他的摄影机蹑手蹑脚地穿过街道和破烂的酒吧,像是以一个老鼠的视点来观察一切。片中最引人入胜的镜头之一完全是无声的,落网的杀手被拖进地下室去面对聚集起来的罪犯,镜头拍下了他们的脸:冷酷无情,顽固不化。
正是在这次审讯中洛尔给出了他著名的辩护,或者说是解释。他因恐惧而冒着汗,脸上好像戴着惊骇的面具,大声喊着:“我控制不了自己!我身体里面有个邪恶的东西,我制不住它!那些火!那些声音!还有那些痛苦!”他试图描述那股无法抗拒的冲动是怎样的如影随形,最后说到:“谁能了解变成我是什么感觉?”
人们一直都说这是洛尔第一次在大银幕上表演,尽管迈克吉利根证实了这是第三次。但毫无疑问,这场表演永远地确立了他的形象,一直延续到他在好莱坞成为华纳兄弟公司旗下最著名的演员之一的日子(《卡萨布兰卡》、《马耳他之鹰》、《混世魔王》[The Mask of Dimitrios,1944])。他也是一个喜剧演员和歌舞片演员,在《丝袜》(Silk Stockings,1957)中扮演了弗雷德·阿斯泰尔的对手,但支撑着他的银幕形象的却主要是精神病人的角色。洛尔于1964年去世。
弗里茨·朗(1890-1976)在美国成为一位著名的黑色电影导演。他的作品包括《你只活一次》(You Only Live Once,1937),根据邦妮和克莱德的故事改编; 格雷厄姆·格林的《恐惧内阁》(Ministry of Fear,1944);《芝加哥剿匪战》(The Big Heat,1953),片中李·马文(Lee Marvin)把热咖啡向格洛丽亚·格雷厄姆(Gloria Grahame)脸上扔去;还有《夜深人静》(While the City Sleeps,1956),是另一个关于追捕的故事。朗常因虐待演员而受到指责,他让洛尔被扔下台阶跌入罪犯的窝点十几次,彼得·博格达诺维奇(Peter Bogdanovich)也描述了在他的《西部联盟》(Western Union,1941)的一场戏中,兰道夫·斯考特(Randolph Scott)试图烧掉绑在自己手腕上的绳子。约翰·福特看这部电影的时候说:“那些是兰迪(兰道夫的昵称)的手腕,那条绳子是真的,那把火也是真的。”
许多年来《M》都只有声音粗糙、画面昏暗的拷贝。我之前那张LD盘也只是勉强能看。这次由慕尼黑电影档案馆修复的新版不仅画面更好,也更容易让人看明白,因为更多的德语对白加上了字幕。(洛尔也录过一条英语音轨,在最终的LD和DVD版本中应该会收录。)看了《M》的新拷贝,我发现它比记忆中的更加有力,因为这次我不必在一片支离破碎的朦胧中看它了。
多么令人难忘的电影啊。它没有要我们同情杀手弗朗茨·贝克,但却要我们去理解他:在为自己辩护时,贝克说自己既无法逃离也不能控制那股攫住他的冲动。在电影的另一处,一个无辜的老人被怀疑成凶手,受到一伙当场围上来的暴民的攻击。这伙人中的每一个大概都有分辨善恶的能力,也能控制自己的行为(相比之下贝克就不行),但尽管如此,处于人群中的他们仍然随着同样的杀戮冲动而行动。电影似乎在某处隐含了一个讯息。实际上,并不在“某处”,而是从一开始就昭然若揭,奇妙的是它居然躲过了纳粹审查的魔爪。
(周博群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