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凯比与米勒夫人

McCabe & Mrs. Miller, 19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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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导演很少能拍出完美的电影。有些人努力了一辈子,但总是差了点儿。罗伯特·奥尔特曼(Robert Altman)拍了一打以这种或那种方式被称作伟大的电影,但其中只有一部是完美的,那就是《麦凯比与米勒夫人》。这是我所看过的最悲伤的电影之一,充满对永远得不到的爱和家的渴望——麦凯比得不到,和米勒夫人在一起得不到,在长老会教堂镇上也得不到。这座小镇就畏缩在多雨多雪的灰色天空下。《麦凯比与米勒夫人》是一首诗——一首献给死者的挽歌。

很少有电影能有这样强烈的地理位置感。长老会教堂镇是由扔在一起的原木堆出来的,木材取自周围威胁着要夺回小镇的森林。土地要么泥泞要么结冰,白天很短,煤气灯发出的室内光线非常微弱,刚刚够让金牙和泪珠闪光。这不是那种介绍角色出场的电影。角色们已经在那儿生活很久了,他们相互之间了如指掌。

一个男人在雨中骑马进入小镇。他走进一家酒馆,确认了后门的位置,然后出去回到马旁边,再次拿着一块布进来罩在桌子上。他坐下来之前酒吧里的人已经开始收椅子了。他是一个名叫麦凯比的赌徒(沃伦·比蒂饰)。有人觉得自己听说过麦凯比曾经射杀了一个人。在背景里有个模糊的声音问:“劳拉,晚餐吃什么?”

这种经典的奥尔特曼风格在《陆军野战医院》(MASH,1970)中发展成熟,随后又出现在《三女性》(3 Women,1977)、《像我们一样的强盗》(Thieves Like Us,1974)、《纳什维尔》、《加州分裂》(California Split,1974)、《漫长的告别》(The Long Goodbye,1973)、《大玩家》(The Player,1992)、《秘密遗产》(Cookie's Fortune,1999)和所有其他影片里。它由一项基本假设开始:所有的角色都相互认识,摄影机不会像一条热心的狗那样先盯着一个,然后再换下一个,而是善于拍摄整个群体。角色们也不会像戏剧里那样排着队一个接一个开口发言。他们想说就说,我们也明白用不着每个字都听得一清二楚,有时候重要的只是整个房间的气氛。

长老会教堂镇几乎全是男性,大多数的男人都参与了小镇的建造。它看起来就像个工地,挖了一半的洞穴,堆在那里备用的木材,未经加工的新门框套在上了颜料的旧门外。除了工作,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喝酒、赌博和嫖娼。麦凯比用他赢来的钱买了三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并不是为了享乐,而是一项投资。其实她们并不那么花枝招展,一个很胖,一个没有牙齿,看上去好像擦了太多的廉价肥皂。麦凯比的计划是开一家背面有澡堂的妓院和酒吧。

米勒夫人(茱莉·克里斯蒂[Julie Christie]饰)来到了小镇并想成为他的合作伙伴。她是个伦敦人,很久以前就对自己的美貌失去了兴趣,只关心它能带来多少利益。她跟麦凯比解释说他对女人一无所知,既看不穿她们的借口,也不会安抚她们的恐惧或者帮助她们渡过女人的难关,他的知识甚至不足以让小镇维持一个星期不散架。她会从旧金山引来一些更优雅的女人,两人合作会比一人更好。麦凯比必须同意。

我们通过看不太清也听不太清的片段逐渐了解他们。有一次两人一起上了床,我们才开始明白电影之前并没有确立他们的肉体关系。后来影片又回头揭露米勒夫人收了麦凯比的钱,就像对其他所有人一样。她得到了五美元的最高价。麦凯比很多时间都在自言自语,嘴里咕哝着批评或誓言。他对自己说着想要对她说的话:“哪怕只有一次你能表现得甜蜜些而不考虑金钱。”还有“我的心里也有诗意!”他的独白曲折、悔恨而隐晦。他持续最久的一次对话热情是用方言说的一个关于青蛙的笑话。我觉得这属于一个朋友内部的笑话,因为他的语调听起来很古怪,就像吉恩·哈克曼在《邦妮与克莱德》中扮演的巴克。

总有金钱牵涉其中。某日一个名叫巴特的男人死了,人们埋葬了他。葬礼上,米勒夫人和巴特的寡妇(雪莱·杜瓦尔[Shelley Duvall]饰)交换了眼神。当天晚上她们在一起说话。寡妇即将成为妓女,她自己知道,米勒夫人知道,整个镇子都知道。她还有什么别的方法来养活自己?“这跟你之前和巴特一起做的一样,”米勒夫人解释说,“只不过现在你能给自己存些钱。”

一个大矿业公司派人来到小镇上,给麦凯比开了一个价,想买下他的财产。麦凯比兴致勃勃地拒绝了他们的条件,自己开出一个比他们高得多的价钱。那天晚上他向米勒夫人吹嘘,后者的脸色表明他犯了多么大的错误。到了早餐时间,那些人已经走了。麦凯比骑马进城,试图去接受他们的条件,但已经太迟了,没法再找到他们。他知道公司会派人来杀他。

所有这些大多在室内展开,昏暗的房间由灯笼和柴火提供照明。伦纳德·科恩(Leonard Cohen)的歌曲为情节加上了标点,它们都是些悲伤的边疆挽歌。摄影师维尔莫·齐格蒙德(Vilmos Zsigmond)欣然接受了宽银幕潘纳维申(Panavision)影像的自由(当时银幕还没有再次变窄以适应家庭录像)。他把角色淹没在自然里。那里很暗,潮湿,寒冷,然后下起了雪。当地人都很单纯。电影里有一段是两对男女在妓院的厅里就着音乐盒跳舞。旋律结束了,四个人一起聚在音乐盒周围俯下身子,盯着盒子的机械装置,在等待的悬念中一动不动。下一段旋律一开始他们就跳起来,放心地再次翩翩起舞。

人命在这里很不值钱。电影中有着西部片历史上最令人心碎的死亡。一个傻乎乎的孩子(基斯·卡拉丁[Keith Carradine]饰)骑着马来到小镇并光顾了妓院里所有的姑娘。现在他正要穿过一座吊桥。一个年轻的枪手从另一头慢慢走近他,冷漠地说服他受死。孩子知道自己会被射死,他试图表现得殷勤而友好,但时间已经到了。而小镇冷眼旁观。你不会想在桥上面对那样一个人。到了电影结尾,我们意识到这段桥上的情节就是整个故事的缩小版:有些人就是无法逃脱被杀的命运。

在电影结尾处的段落里一直下着雪。除了科恩的歌之外没有任何配乐。麦凯比被三个雇佣杀手追着穿过小镇,包括那个年轻的枪手。雪下得如此之大,大风把它们下落的轨迹吹成斜线,就像听不见的音乐一样。在有些电影里,主角最后被杀死,然后会给他的女人一个表情悲伤的镜头。此处我们看到米勒夫人甚至在麦凯比走向他的命运之前就很悲伤。她在长老会教堂镇中国城那一端的鸦片馆里。她的注意力集中在漂亮的色彩和外表上,这里的时空对她来说已经死亡。她直接关闭了自己的心灵。

研究一下电影的标题吧。“麦凯比与米勒夫人”,不是像夫妻那样的“和”(and)而是像公司那样的“&”。这完全是生意上的安排,对于她来说一切皆生意。在她到达长老会教堂镇之前有过的悲痛已成过去。其他的一切也都成了过去,这点鸦片可以保证。可怜的麦凯比。他心里是有诗意的,可惜来到了一个没人知道什么是诗意的小镇上,除了一个人之外。而她却已经败给了诗意。

(周博群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