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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洛先生的假期
Mr. Hulot' s Holiday, 1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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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看雅克·塔蒂(Jacques Tati)的《于洛先生的假期》,笑得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但我没有忘了这部电影,后来又在电影课上看了一次,并买下影碟看了第三遍和第四遍,到那时为止这部电影已经成了我的挚爱之一。但我笑得仍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而现在我明白为什么了。《于洛先生的假期》不是一部闹腾的喜剧,而属于记忆、怀旧、喜爱和愉悦的心情。电影里确实有些地方能让人开怀大笑,但它给我们带来一些更稀罕的东西,一种对人性的幽默而温柔的爱——它是如此奇怪,如此重要,如此特别。
电影于1953年发行,在艺术影院里一直持续放映了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于洛先生”成了当时的一大热门,不亚于《巧克力情人》(Like Water for Chocolate,1992)、《上帝也疯狂》(The Gods Must Be Crazy,1980)和其他一些人们互相推荐的小制作影片。有那么一阵子,任何艺术影院都可以仅仅通过安排《于洛先生》的档期来获得一个星期的好收益。雅克·塔蒂(1908—1982)在后来的二十年里只拍了另外四部长片,付出了更多的努力,也受到更多的赞誉,但这一部才是让他留在我们记忆里的电影。
《于洛先生的假期》讲了一个于洛先生在布列塔尼的海边度假的故事。由塔蒂扮演的于洛先生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高个子。斯坦利·考夫曼说他是“一个只有轮廓的形象,从来不出现他的特写,面部表情也无足轻重”。他开着一辆几乎没法跑的小车来到了海滨,小车装在几个自行车轮子上面,就像为德比肥皂盒汽车比赛[1](Soap Box Derby)量身定做的一样。(我一直以为它是为了拍电影而专门造的,但却并非如此:这是一辆1924年的阿米卡尔[2],原来的主人一定会为有人要买这辆车而迷惑不解。)
于洛一身节日打扮,嘴里叼着烟斗。他对人友好得不得了,但几乎没人正眼瞧他。度假者的注意力都放在他们自己的世界、伴侣和计划上,只有在出差错的时候才会注意到于洛,而这也经常发生。比如说,海滨旅馆的大厅原本是个安静的地方,直到他让门一直开着,大风吹进来并制造了一些细小但有趣的麻烦。这场戏一定用了好几天的时间来准备。
塔蒂没有花很大的力气来塑造角色,但我们逐渐认识了电影里的面孔。有个金发的小美女(娜塔莉·帕斯科[Nathalie Pascaud]饰)独自来此地度假,她总是有某种超然于世的开心。符合条件的单身汉于洛跟她一起出门,开车带她去兜风,还试图和她一起骑马(尽管没有成功)。但她总是用微笑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她一直是个难以捉摸的影像,就像《美国风情画》(American Graffiti,1973)中敞篷车里的金发女郎。其他人都努力忙着做他们自己:有个服务生不能相信别人给自己制造的麻烦;一对年老夫妇觉得自己有任务去检查路上的一切东西;一个退休的将军很容易受到冒犯;还有受到神灵庇佑的小孩子们,手里拿的冰激凌蛋筒看上去一定会流出来,但却从来没有。
《于洛先生的假期》是一部法国电影,几乎没有任何对白,就像一出默片加上了音乐(一段反复播放的轻快旋律)、许多声音效果和窸窸窣窣的人声。塔蒂是个默片的小丑,他用哑剧的方式扮演了一个年轻人,而他的于洛似乎总是找不到与人搭讪的窍门。
电影建立在基顿或卓别林式的对细节小心翼翼的关注之上。视觉笑料的安排充满耐心,几乎揭示出宇宙这架精密的大机器里隐藏的功能。比如说于洛先生给小船上颜料的那场戏,潮水把颜料罐带入海中再送上岸来,恰到好处地停在刷子的下面。这场戏怎么拍的?究竟是一个把戏,还是塔蒂实际上用潮水和罐子进行了实验,直到获得他要的效果?这很“好笑”吗?不,它简直是个奇迹。大海毫不关心上颜料的人,但却在需要的时候把罐子送到他手边,而生活继续下去,船也涂上了颜料。
再比如塔蒂划着小船出海的场景。这艘船的尺寸就和他的汽车一样不适合他的体型。于洛在海里翻船了。如果换做另一部喜剧,这仅仅意味着主角浑身湿透,而我们应该为此而发笑。但这里不是,小船折叠起来变得像个鲨鱼一样,沙滩上的人都受了惊吓。于洛继续被遗忘了。在他的行为里几乎有一种精神上的逆来顺受,所有事情都不按计划进行,但没什么能令他吃惊。
除画面之外,在塔蒂的宇宙里声音也有自己的意志。注意听旅馆餐厅的门开关时发出的碰撞声,当时于洛正和那个孤独的男人一起坐在离门不远的餐桌旁。它惹恼了于洛吗?有可能,但这道门就是有声音。而且我们感觉它像这样已经很久了,并且会一如既往地继续下去,直到某天墙板围成的小旅馆被拆除,由海滨gargantoplex取而代之。
让我试着解释一下初次看电影时我和“于洛”的关系吧,我本以为自己会看到一部好莱坞式的神经喜剧。与此相反,电影以它可爱的小旋律开场,对生活的继续感到满足。于洛到了海边(路上打扰了一条想睡在路中间的狗),尽可能表现得像一个举止得体的度假者。他是如此的彬彬有礼,甚至在广播里的播音员说“大家晚安!”的时候脱帽鞠躬。由于没有特写,由于电影没有特别强调于洛的身份,他成了一位观众——他就是我。
我遇到了于洛遇到的所有人,像他一样习惯了他们每日的巡游。我随着他一起愣头愣脑地冲进了一场葬礼,被误认成一位前去哀悼的人,和他一起被一小块地毯钩住,一起被拖车的链条绊到海里去。然后假期就结束了,每个人都开始收拾行李准备离开。我们可以隐约地感到明年夏天之前这座海边小村会有多么孤独,而到时候,完全相同的一批人会故地重游,做出完全相同的事情。
我第二次看电影的时候,奇妙的是这些人看起来就像重回旅馆一样。我的感觉不是重看了一遍电影,而是再一次认出了去年的那些人。还是那对老夫妇(真好,他们又多活了一年),还是那个服务生(冬天他在哪里工作?),还是那个金发女孩(她的生活里还是没有男人;可能这个夏天会是……)。
还有哪部电影如此微妙而彻底地捕捉到对过往欢乐的怀旧之情?它和人类最简单的乐趣有关:想要逃开几天,去玩耍而不是工作,去呼吸海边的空气,也可能去见一些和善的人。它关系到所有假期背后的愿望,以及假期结束的忧伤。而且它很开心地看到我们照旧专心地过着自己的日子,而大海和天空也同时过着他们的日子。
(周博群 译)
[1] 一种没有引擎,靠重力驱动的小汽车比赛。
[2] 法国生产的一种老爷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