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骨柔情

My Darling Clementine, 1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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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小镇是个什么鬼地方？”怀亚特·厄普问到，这是他在墓碑镇的第一个晚上。“一个男人想刮个脸都会被人轰掉脑袋。”他从邦汤理发厅的新椅子上站起来，经由二楼的窗户爬进一家酒吧，打晕了持枪乱射的醉鬼并拽着脚踝把他拖出来，脸上还带着刮了一半的肥皂泡。

厄普（亨利·方达饰）已经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小镇了。在约翰·福特最伟大的西部片《侠骨柔情》的开头，他和他的兄弟们正在把牛群赶向东边的堪萨斯州。怀亚特、维吉尔和摩根让小弟弟詹姆斯留下来照看牛群，自己到镇子里去刮脸喝啤酒。当他们骑马走过墓碑镇的主街道时，在巨大而低沉的夜幕之下，枪声和嘈杂的笑声从酒吧间传来。我们不必问为什么这个小镇有落基山脉以西最大的坟墓了。

福特的故事重演了西部片的核心道德剧。怀亚特·厄普成了小镇的新警长，法律和无政府主义迎来了它们的对决，法律赢得了胜利，最后一枪预示着新的女教师出现——她代表着文明的到来。许多西部片会把重点放在对决上。《侠骨柔情》也逐步发展为传奇性的奥凯畜栏枪战[1]（gunfight at the OK Corral），但它和许多日常事物的关系更加密切——理发、爱情、友谊、扑克和疾病。

处于中心位置的是亨利·方达对怀亚特·厄普的演绎。他通常被表现为一个有行动力的男人，但方达把他变成全新风格的美国西部人，在女人进屋的时候会起立，而且知道怎样切烤鸡和跳舞。他就像一个青少年那样坐在自己办公室门廊的椅子上，身子向后仰，更换着两只脚蹬着前面的柱子。他在想着克莱门汀，而方达在用自己的肢体语言表达他的快乐。

厄普接受了警长的勋章，因为当他和兄弟们回到牛群的时候，发现牛都跑了，詹姆斯也死在那里。完全有理由相信犯下这桩罪行的是老家伙克兰顿（沃尔特·布莱南[Walter Brennan]饰）和他的“男孩们”（都是蓄着胡子的成年人，而且一肚子坏水）。之前一场戏的结尾是克兰顿在龇牙咧嘴，像动物展示它们的尖牙那样。厄普在一场感人的戏里埋葬了詹姆斯。（“你没得到多少机会，不是吗？詹姆斯？”）然后他没有骑着马去城里射杀克兰顿，而是告诉镇长自己愿意成为新的警长。他想复仇，但要通过合法的方式。

最重要的关系发生在厄普和哈勒代大夫（维克多·马图尔[Victor Mature]饰）之间，后者是管理墓碑镇的赌徒，但就快要死于肺结核了。这两个男人是天敌，然而某种安静的、尽在不言中的敬意逐渐在他们之间产生，可能是因为厄普感到了哈勒代内心的悲伤。在哈勒代租来的房子里，墙上挂着他的行医执照，下面就是装医疗器械的袋子，但他已经不再看病了。之前在东部的时候某些事情出了差错，而现在他以赌博为生，试图通过醉酒来遗忘。哈勒代的爱人吉娃娃（琳达·达奈尔[Linda Darnell]饰）是个妓女，而他谈论着跟她一起离开去墨西哥。可是当他开始咯血的时候，心里就明白自己的诊断是什么了。

警长和哈勒代的第一次对峙是一个经典的福特场景。当大夫走进来的时候，酒吧间安静下来，吧台也在他走过去的时候被清理干净。他跟厄普说：“拔枪吧！”厄普说他没法拔——他没有枪。大夫叫人给他一把，旁边的一个男人把枪放在吧台上滑过去。厄普看了看枪，然后说：“摩根兄弟的枪。另外一个，长得挺帅的那个——那是我兄弟维吉尔。”大夫明白了他的意思，把自己的枪收回了枪套。他知道自己受制于厄普的兄弟们。“你好啊，”大夫说，“来喝一杯。”

大夫两次要人离开小镇，而厄普两次告诉他这是警长的职责。尽管克兰顿是首当其冲的问题，大夫和厄普似乎还是要走向一场决斗。尽管如此，两人之间有一场戏是福特的所有作品里最奇怪也最美的。一个英国演员（阿兰·莫布雷[Alan Mowbray]饰）来到镇子上演一出剧，当他没有出现在剧场的时候，厄普和哈勒代在酒吧间里找到了他，在一张桌子上被克兰顿折磨。演员以哈姆雷特著名的独白开始，但因为醉得太厉害而且过于害怕而没法继续。哈勒代大夫凭记忆帮他完成了独白，而且可能是在说他自己：“倘不是因为惧怕不可知的死后，惧怕那从来不曾有一个旅人回来过的神秘之国，是它迷惑了我们的意志。”

电影里最温柔的时刻涉及厄普对克莱门汀（凯茜·当斯[Cathy Downs]饰）的感情，她从东部坐马车来，要找“约翰·哈勒代医生”。他是大夫抛在身后的姑娘。坐在旅馆外面的厄普一见她下马车就站迅速起来，他的动作表明他对如此优雅的景象感到敬畏。后来我们知道，克莱门汀在西部到处找大夫的踪影，想把他带回家。大夫让他离开小镇，而吉娃娃嫉妒地监视着这一情况。

克莱门汀打点行装，准备第二天一早离开小镇，这时警长笨拙而害羞地邀请她一起去教堂的仪式和舞会。他们以庄重的姿态走过木板路，此时福特最喜欢的圣歌“我们去河边聚会好吗？”响起。当小提琴手奏起音乐时，怀亚特和克莱门汀跳起了舞——他很笨拙但非常热情，而且满心欢喜。这段舞蹈是整部电影的转折点，标志着老西部的终结。虽然还会有枪响，但文明已经到来。

奥凯畜栏的传奇性枪战是许多部电影的主题，包括《边境警长》（Frontier Marshal，1939）、《龙虎双侠》（Gunfight at the O.K. Corral，1957）、《墓碑镇》（Tombstone，1993，瓦尔·基尔默[Val Kilmer]出色地扮演了大夫）和《执法悍将》（Wyatt Earp，1994）。一般来说，枪战都是电影的核心环节。但这部电影里的枪战更像是一件没做完的工作的迅速收尾，福特没有在暴力上逗留多久。

当厄普准备面对克兰顿一伙的时候，警长办公室里有种安静的紧张气氛。克兰顿帮叫嚣着向警长挑战，说他们会在畜栏那里等着他。厄普的兄弟们会和他一起，因为这是“家族事务”。厄普拒绝了其他的志愿者，但是当大夫出现的时候，厄普让他加入了，因为他也有自己的“家族事务”（克兰顿一伙的某个男孩杀了吉娃娃）。在沙漠的拂晓时分，在晴朗而冷酷的天空下，在除了远处的马嘶狗吠之外的寂静中，男人们穿过街道去处理他们的事情。

很多人相信，约翰·福特（1895—1973）是最伟大的美国导演。现在他有点过时了，你不再会像以前那样听到《愤怒的葡萄》（The Grapes of Wrath，1940）这部影片，它曾经被描绘成最好的美国电影。当然，他在记录美国历史这方面比其他任何导演做的都多。福特拍《侠骨柔情》的地点是他挚爱的纪念碑山谷，位于亚利桑那州和犹他州的边境上。这里高耸的岩层成了地平线上荒凉的雕塑。

对于福特来说，西部片不像后来的导演所认为的那样，是一种“过去某个时期的电影”。他在沙漠和大草原上实景拍摄，他的演员和工作班底就像赶牛远行的牛仔那样生活。他们在大篷车外吃饭，睡在帐篷里。福特拍了一打默片西部片，他在某部电影的现场遇到了怀亚特·厄普本人，并从他那里直接听到奥凯畜栏的故事（即使如此，历史记载的版本也和他的电影大不相同）。福特反复跟同一批演员合作（他的“常备军团”），而有趣的是，他选择了方达而非另一个他最喜欢的约翰·韦恩来扮演厄普。可能他把韦恩视为老西部的代表，而更加绅士的方达则是即将驯服荒野的新人之一。

《侠骨柔情》一定是所有西部片里最甜蜜、心地最善良的。片名就暴露了这一点，它并非关于怀亚特或是大夫或是枪战，而是关于克莱门汀，毫无疑问她是故事里对厄普警长最重要的人。她到达后不久有一个片刻，厄普刚刚在邦汤理发厅剪了头发，还匆忙洒了点香水。克莱门汀站在他旁边，说自己喜欢“沙漠中的花香”。“那是我，”厄普说，“在理发店弄的。”

（周博群  译）

[1] 奥凯畜栏枪战是1881年发生于美国亚利桑那州墓碑镇的真实事件，也是西部片的经典题材之一。本片中的角色均确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