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计阅读本页时间:-
随心所欲
My Life to Live, 1962
广告:个人专属 VPN,独立 IP,无限流量,多机房切换,还可以屏蔽广告和恶意软件,每月最低仅 5 美元
戈达尔(Jean-Luc Godard)。六十年代我们都跑去看戈达尔。我们站在三分钱电影院外的雨里,等着下一场《周末》(Weekend,1967)的放映。有一年纽约电影节放了两部他的片子,或者是三部?另外有一年戈达尔在多伦多电影节说:“电影不是车站。电影是火车。”或者正好反过来。我们点着头。我们爱他的影片。在那些日子里我们谈论戈达尔,就像《低俗小说》上映后影迷们谈论塔伦蒂诺一样。有个句子一直留在我记忆里:“他的摄影机转了360度,一共两次,然后停下来并往反方向退了一点点——以此表示它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而现在,戈达尔这个名字只能让大多数影迷一片茫然。加字幕的电影过时了。艺术电影过时了。有自我意识的电影过时了。测试电影限度的电影过时了。现在电影的一切都跟大众有关:必须去庆贺甚至迎合他们狭隘的品味。但是,每代人中总有少量人会厌倦庸众的品味,在角落中寻寻觅觅,而戈达尔就在那些地方等候他们——狂躁不安、曲折暧昧、姿态撩人。
我原本打算选《筋疲力尽》(Breathless,1960),这部电影打响了法国新浪潮的第一枪,让我们所有人都谈论着“跳接”,并把让-保尔·贝尔蒙多(Jean-Paul Belmondo)变成一个明星。但有一个新DVD是1963年的《随心所欲》(Vivre Sa Vie)。我把它放入DVD机,五分钟之内我就看得入了迷,直到整部电影结束都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我并不奇怪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会说它是“我所知道的最非凡、最优美、最新颖的艺术作品之一”。
故事的主角是娜娜,由安娜·卡丽娜(Anna Karina)扮演,那会儿她正是戈达尔的妻子。她是一个年轻的巴黎女人,有着瓷器般光滑的皮肤,机警的双眼,闪着光泽的蘑菇头,别致的衣着。她总是抽着烟并掩饰着自己的情感。片头字幕的镜头就像拍嫌疑犯那样拍下了她的正脸和侧影,在整部电影里我们都将看着她,并试图去理解她,因为她没有主动表现出任何东西。每个镜头的开始都伴随着米歇尔·勒格朗(Michel Legrand)的音乐,但突然就停止了,然后下一个镜头里再次响起,就好像在说音乐试图做出解释但没有成功。字幕过后,我们在一个咖啡馆里看着娜娜的背面,当时她正跟一个叫保尔的男人谈话。我们发现保尔是她的丈夫,而娜娜离开了他和两个孩子。她有一些模糊的进入电影界的计划。
摄影师拉乌尔·库塔尔(Raoul Coutard)在这一时期与戈达尔携手并肩一起工作。他让摄影机来回推拉,先在娜娜的头后,接着在保尔的头后,我们在镜子里可以瞥见两人的脸。“电影是由某种次一级的在场(second presence)拍成的。”戈达尔如是说。摄影机不仅仅是记录的工具,而是正在看着某样东西的工具。通过其运动我们知道它注视着安娜,想知道关于她的事情,在这里或那里匆匆瞥过一眼,探索着她占据的空间,并陷入沉思。
电影分成十二个部分,其中的每个都配上标题,就像老式的小说一样。她玩弹球游戏,她在唱片店工作,她需要钱,她试图从门房的办公室里偷自己公寓的钥匙,但被逮个正着,手被扭到后面押送过街道。她既没有家也没有钱。这是她的错误,还是她的命运?为什么要离开保尔?她对自己的孩子没有感觉吗?电影没说这些。娜娜很冷漠。她去看了一部电影(是德莱叶版的《圣女贞德的受难》,关于一群男人审判一个女人)。她抛弃了为她买票的男人,又在酒吧里遇到另一个想为她拍照的男人。她因为“掉地的”一千法郎的纠纷被警察抓住。她去了妓女工作的大街,让一个男人带她上床,却不让他亲吻。
摄影机就在那儿。在唱片店里,它随着娜娜和另一个顾客来来回回地横摇,然后转过来对着窗外。在酒吧里,它开始向着左边横摇然后又摇回来。在大街上和妓女在一起,摄影机开始对着街道的一边,然后是另一边,碰到迷人的女人就放慢速度。娜娜碰到了皮条客拉乌尔,拉乌尔对她说“给我一个笑容”,此时摄影机在双人镜头里同时拍下他们两个。娜娜先是拒绝了,接着又扑哧笑出声来。摄影机离开拉乌尔转向她,就像她一样突然产生了兴趣。我们也被牵连其中。我们就是摄影机,一边观看,一边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摄影机并非在表达一种“风格”,而是人们观看别人的方式。
著名的镜头。她在被一个顾客拥抱的时候抽着烟,空洞的眼神越过他的肩膀。后来拉乌尔吸了一口烟然后和她接吻,她吸过他嘴里的烟然后又吐出来。在巴黎,除了混酒吧、抽烟和希望自己有更多的钱之外还有什么可做?接客对她来说并不比弹球游戏更有趣。从事皮肉生意在法国被叫做“生活”,电影的标题由此带上另一个意义。在一段语调平淡的对话问答中,拉乌尔解释了她的新交易的规则。随后电影转向一个犯罪故事,这提醒了我们《筋疲力尽》的结尾也是一场暴力的街头枪击。但在《随心所欲》里,摄影机拍下暴力的瞬间之后向下望去!向下对着街道或是它的脚。电影把视线从自己的结尾上移开。
结尾之前不久有一场咖啡馆里的戏。娜娜和隔壁桌的哲学家聊天(布里斯·帕兰[1]饰,他明显在演自己),后者给她讲了一个故事:一个男人试图逃离险境,但他半途开始琢磨如何把一只脚迈在另一只脚前面,结果因此而瘫痪不前。哲学家说:“他第一次思考,就给自己带来了死亡。”
如果娜娜也思考的话,她会因此而死吗?我们注意到在和老人谈话时她的开放和好奇心。这来自于一个不愿表露思想和情感的女人,一个完全停留在表面的女人。我们想起了保尔之前讲过的故事:一个孩子解释道,如果你把一只小鸟的外表拿掉,你会得到内部,如果把内部也拿掉,你就会得到灵魂。娜娜完全是外表。
电影没有额外的动作。它用一种冷静平稳而兴致勃勃的目光注视着一切。摄影机的纪律阻止了我们用情节剧的方式解释娜娜的生活。片中有种干巴巴的法国逻辑,每一项陈述的前面似乎都带有一个听不见的“当然”。既然如此,安娜·卡丽娜能把娜娜诠释得如此感人就非常令人惊讶。她等待,喝酒,抽烟,上街,挣钱,把自己交给遇见的第一个皮条客,放弃对自己生命的控制权。有一场戏是她笑着对一个自动点唱机跳舞,我们能匆匆瞥见有一个年轻女孩在她的内部,在她的灵魂里。其余的都浮于表面。
戈达尔说他把电影拍成一个个段落。“我要做的全部就是把镜头首尾相接。摄制组看到的样片和大众看到的成片差不太多。”他试图用一次拍成的镜头。“如果必须重拍,那电影就不好了。”所以库塔尔的摄影机是第一次看着这些场景,这就是为什么它如此地关注,如此地好奇。我们随着它的视线而看着娜娜第一次过她的生活,没有预先排演。电影的效果令人震惊。它清晰,收敛,不动感情,唐突,然后就结束了。这是她要过的生活。
(周博群 译)
[1] Brice Parain,1897—1971: 法国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