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之夜

The Night of the Hunter, 1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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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尔斯·劳顿(Charles Laughton)的《猎人之夜》是最伟大的美国影片之一,但却并未获得应有的重视。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它缺乏其他“伟大的电影”所应有的那些外部标志:后者常常由伟大的导演拍摄,但劳顿只拍了这一部在当时既不叫好又不叫座的电影,与其演员生涯相比显得黯淡无光;后者往往起用受人尊重、斐声影坛的伟大演员,但罗伯特·米彻姆一直是个声名狼藉的局外人;后者大多是现实主义的,但《猎人之夜》却是个表现主义怪胎,用视觉奇观来讲述令人不寒而栗的故事。人们不知道怎么给这部电影归类,干脆直接把它从名单上划掉。

但这是一部多么引人入胜,多么令人胆寒,多么美的电影啊!它多么出色地超越了那个时代啊!许多20世纪50年代中期的影片,即便品质优秀,现在看起来也有点过时了。然而劳顿将故事置于一个传统现实主义之外的、人造的电影世界,并赋予它某种永恒的性质。没错,影片发生在一个河畔小镇上,但这个小镇就如圣诞贺卡上的场景一样虚幻。那家人的住宅无论内外角度都很奇怪,小得几乎住不下人。那条河也明显不是实景,很可能是为拍摄而专门搭造的,就像《怪谈》(Kwaidan,1964)这部完全在摄影棚内拍摄的风格化影片的做法那样。

人人都知道米彻姆的角色,那位邪恶而“可敬”[1]的哈里·鲍威尔牧师。甚至从没看过电影的人也知道他纹在左手指关节上的“恨”(H-A-T-E)和右手指关节上的“爱”(L-O-V-E)。许多影迷对牧师的那个故事烂熟于心(在出于惊讶和恐惧而睁大了双眼的男孩面前,他说:“啊,小伙子,你在盯着我的手看。你想听我讲讲那个左手和右手的故事吗?”),牧师站在地窖的台阶顶端向下呼唤男孩和他妹妹的那场景,已成为诸多恐怖片竞相效仿的典范。但人们对《猎人之夜》的熟悉使它获得应有的认可了吗?我不这么想,因为这些著名的桥段并不能引导我们去理解影片的真正价值。这是有史以来最恐怖的电影之一,塑造了电影史上最令人难忘的恶棍之一。《猎人之夜》在这两方面的成就跟许多年后的《沉默的羔羊》同样出色,而我感觉后者将把这一纪录继续保持下去。

我们再来整理一下故事:在一个牢房中,哈里·鲍威尔发现被判刑的狱友(彼得·格雷夫[Peter Graves]饰)的一个秘密:他在家附近藏了一万美金。出狱之后,鲍威尔找到已成为寡妇的薇拉·哈勃(雪莉·温特斯[Shelley Winters]饰)以及两个孩子,约翰(比利·查宾[Billy Chapin]饰)和珍珠(莎莉·简·布鲁斯[Sally Jane Bruce]饰)。两个孩子知道钱藏在哪儿,但不信任这位“牧师”,他们的母亲却很吃他那一套,两人最终结了婚。他们的新婚之夜对新娘来说是一场折磨,那个屋顶又高又斜的卧室看起来既像个地下室,又像个小礼拜堂。

没过多久,薇拉·哈勃就死了,在一个不可思议的镜头里,她坐在一辆沉入河底的汽车的驾驶座上,头发随着水藻飘来飘去。不久之后,孩子们乘着一条小船,在梦幻般的小河中顺流而下,牧师则在岸上穷追不舍。风格化的追逐段落遵循的是噩梦的逻辑:无论你跑得多快,身后的追逐者总是不慌不忙地保持着半步距离。最后他们被一位敬畏《圣经》的老妇人(丽莲·吉许饰)带回了家。面对执拗的凶手,她看起来一点儿忙也帮不上,但她就如自己的信仰那样坚强不屈。

温特斯在水底的那个镜头是全片最出色的几个镜头之一。摄影师斯坦利·科蒂兹完成了黑白摄影,他还拍了威尔斯的《安倍逊大族》,并打趣地说自己“总是被选去拍那些诡异的镜头”。但若论诡异,鲜有能胜过牧师首次在房子附近现身的场景了:在一个可怕的构图中,他恐怖的黑影被街灯投射到孩子们卧室的墙壁上。地窖那场戏则把恐怖和幽默融为一体,牧师跌跌撞撞地追着孩子们跑上楼梯,结果手被门缝夹得不轻。在沿河漂流的经典段落中,两岸的夜景常以自然细节(如蟾蜍和蜘蛛网)为巨大的前景,在孩子们漂向安全彼岸的同时突出故事进程的《圣经》色彩。

电影剧本改编自戴维斯·格罗布(Davis Grubb)的小说,由詹姆斯·艾吉(James Agee)执笔。后者在美国一度是电影写作和批评的重要人物,但写剧本的时候,艾吉正处于因酗酒而充满痛苦的垂危之际。劳顿的遗孀艾尔莎·兰切斯特(Elsa Lanchester)在她的回忆录中固执地写道:“查尔斯最后几乎不怎么尊重艾吉。他讨厌这个剧本,却由憎恨中获得了灵感。”她还引用制片人保罗·格里高利(Paul Gregory)的话:“……如果最终呈现于银幕的剧本是艾吉的手笔,那我就是玛琳·黛德丽[2]。”

剧本的终稿是谁完成的呢?可能有劳顿的一份。兰切斯特和劳顿都记得在与孩子沟通的问题上米彻姆起了无比重要的作用,而劳顿对他们毫无耐心。但电影的成品却完完全全是劳顿的创作,尤其是梦幻般的、与《圣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的结尾部分。丽莲·吉许有如一位上了年纪的复仇天使,掌控着事件的发展进程。

罗伯特·米彻姆(1917—1997)是二十世纪下半叶电影界的伟大人物之一。尽管银幕外的他时不时就会丑闻缠身,并热衷于和并不成熟的项目签约,米彻姆仍然出演了一批极为优秀的影片,以至于大卫·汤森在他的《电影传记辞典》(Biographical Dictionary of Film)中问道:“我怎么能把这个大块头称为最好的电影演员之一呢?”并自己回答说:“战争结束以来,没有哪个美国演员像他一样拍了那么多一流的电影,诠释了那么多种情绪状态。”他评论道:“《猎人之夜》代表了米彻姆生涯中唯一一次跳出自身的表演。”也就是说,在牧师这个角色身上看不到米彻姆本人的多少痕迹。

米彻姆的确是牧师的不二人选。他脸型修长,声音粗哑,说话总带着柔顺的语调,就像个万灵油推销员。而雪莉·温特斯呢,看上去是个神经过敏,性压抑,又带点歇斯底里的角色,于是她轻率地投入牧师怀抱的举动就显得十分可信。配角们都有点像诺曼·洛克威尔[3]插画中的人物,他们的生活围绕着烘烤销售[4],汽水桶和闲言碎语而展开。至于两个孩子,与其说他们可爱,倒不如说古怪来得更贴切(特别是那个小女孩),电影也由此逐渐从现实主义过渡到风格化的梦魇。我认为丽莲·吉许和斯坦利·科蒂兹特意在一个了不起的镜头中把她拍得像手持猎枪的惠斯勒的母亲[5]

查尔斯·劳顿(1899—1962)在此展示了他独创性的观察力,以及对拓展电影成规的素材的品味。将恐怖和幽默融为一体是冒险的举动,用表现主义手法来展现这种融合几乎可说是鲁莽。劳顿把他的处女作拍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信得好像这个导演已经拍了一辈子的片。评论家们感到困惑,观众不买账,制片公司转而宣传一部仍由米彻姆出演但成本更高的电影《明月冰心照杏林》(Not as a Stranger,1955)。但《猎人之夜》让人过目难忘,米彻姆飘向地窖深处的呼唤声仍旧在我们耳边回响:“孩——子——们?”         

     (周博群  译)

[1] 此处原文为首字母大写的‘Reverend’,是专门用于牧师的尊称。

[2]  Marlene Dietrich (1901—1992),出生于德国的美国著名女演员,曾出演蓝天使(The Blue Angel)、上海特快(Shanghai Express)等影片。

[3]  Norman Rockwell (1894—1978),美国著名插画家,其作品主要表现一个理想化的美国社会,因其过于乐观而常受到批评。

[4] 烘烤销售(bake sale)是一种人们聚集在一起把自己制作的烤面包、饼干等食物拿出来卖的活动。

[5] 惠斯勒的母亲(Whistler’s mother)是美国艺术家James McNeill Whistler的名画《艺术家的母亲》中的形象,这里指丽莲·吉许拿着猎枪坐在窗边的扶手椅中的剪影与画中的母亲非常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