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

Persona, 19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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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亚用了六个字提出一个人类抉择的根本问题:“生存,还是毁灭?”(To be,or not to be?)。伊丽莎白,英格玛·伯格曼(Ingmar Bergman)的电影《假面》中的一个角色,用了两个词来回答:“不!不要!”她是个演员,在某天晚上的表演过程中突然停止说话,从此不再开口。现在,负责照顾她的护士艾尔玛一时气昏了头,正要把一壶开水泼到她身上。“不!不要!”的意思是:我不想感受痛苦,不想被烫伤,我不想死。她想要的是生存。她承认自己还存在着。

《假面》是一部我们在许多年里不断重温的电影,一边欣赏它的影像之美,一边试图理解它的神秘。很明显,这部影片并不难:所有发生的事情都清清楚楚,即使是梦境的段落,就其为梦境而言也算清晰的了。但它暗示着埋藏的真理,而我们绝望地试图发现它们。在1967年,《假面》是我评论的最早一批影片之一。当时我不认为我理解它。三分之一个世纪过去了,我也懂得了关于电影我所能学到的大多数东西。现在我认为,理解《假面》最好的方式,就是从最直接的角度去看它。

《假面》所表现的,恰恰就是它表面上展现的那些东西。一位名叫约翰·哈代(John Hardy)的影迷在IMDB上评论说:“如何使这部装腔作势的电影没有一丝作势之腔,是《假面》的伟大成就之一。”伯格曼展示给我们的都是日常生活中的动作和普通谈话中的字词。斯文·尼克维斯特(Sven Nykvist)的摄影把它们拍成摄人心魄、萦回脑海的影像。其中之一已成为电影史上最著名的画面之一:两位女主角的面孔贴在一起,一个正面对着我们,另一个是侧影。

伊丽莎白(丽芙·乌尔曼[Liv Ullmann]饰)在表演《厄勒克特拉》(Electra[1]的中途停止了说话,并且再也不说话了。一位心理医师认为,如果伊丽莎白和护士艾尔玛(比比·安德森[Bibi Andersson]饰)去她的一处与世隔绝的房子避暑,可能会有助于她康复。关在同一个时间和空间的盒子里,两个女人不知怎么的融合在一起了。伊丽莎白缄默不言,艾尔玛却没完没了地说着,把自己的计划和恐惧讲给她听。最后,在一场出色而大胆的独白中,她坦白了一段充满色情意味的往事,当时她一度享受着极度的快感。

两位女演员长得很像。为了强调这一点,伯格曼在一个惹人不快的镜头中把两人各自的半张脸拼接在一起。稍后他又把两张脸叠印在一块,像是某个变了形的人。安德森告诉我她和乌尔曼都不知道伯格曼会这么做。她第一次看这部影片时,觉得它既令人难受,又让人害怕。伯格曼告诉我说:“人类的面孔是电影的伟大主题,在那儿什么都有了。”

视觉上的融合表明更深层次的精神吸引。伊丽莎白是病人,沉默不言,明显是有什么毛病。她比艾尔玛强壮,而最终艾尔玛感到自己的灵魂正在被她的力量所压倒。电影中有一个片段她的愤恨爆发,对伊丽莎白恶语相向。在阳光充足的小屋庭院里,她拾起一块碎玻璃,故意放在伊丽莎白可能会走过的地方。虽然伊丽莎白割破了脚,但这实际上是女演员的胜利。她迫使护士把职业纪律扔到一边,让她的弱点一览无遗。

伊丽莎白看着艾尔玛,似乎知道玻璃碎片并非意外。就在那个时候,伯格曼让他的电影画面裂开并烧了起来。银幕变成一片空白。随即电影又重新组织自己。这个段落与电影的开头十分相似,都有闪着火苗的放映灯,都有一段来自早期电影的蒙太奇:默片中突然跳出来的骷髅、棺材的影像和被钉子穿透的手。电影中间的这段暂停以一个眼睛的特写结束,摄影机逐渐逼近,几乎贴着眼球里的血丝,就好像要钻入对方的心灵。

《假面》的开场暗示着它从最初的地方,从电影的诞生开始。中间的暂停表明它回到了原点又重新再来。到了最后,胶片从摄影机上脱落,放映灯上的火苗熄灭,影片也就此结束。伯格曼在告诉我们他回到了那些最基本的原则去,“太初有光”。临近结尾的一个镜头拍下了摄制组的工作人员,摄影机安装在升降台上,尼克维斯特和伯格曼在操作它,这个镜头把工作中的影片摄制者也牵扯进来了。他们就在那儿,电影是他们拍的,他们不能把自己排除在电影之外。

影片开始不久,伊丽莎白看着电视新闻里来自越南的画面,一个佛教僧人正在自焚。稍后有一张华沙犹太区的照片,犹太人被围在一个圈内;镜头在照片中一个小男孩脸上逗留许久。是这些来自世界各地、骇人听闻的事件让伊丽莎白不再说话吗?电影没说,但很明显它们脱不了干系。对于艾尔玛来说,可怕的事情离身边更近:她怀疑自己和未婚夫的关系,她怀疑自己作为护士的能力,她也怀疑自己有没有足够的力量与伊丽莎白抗衡。

但伊丽莎白也有自己的痛苦,伯格曼在一个如此简洁、大胆的段落中表达了它们,着实令人惊诧。首先在一个梦境段落中(至于它究竟是不是梦尚有争议),伊丽莎白半夜进入艾尔玛的房间。瑞典的夏夜是黄昏与黎明的微光间的狭长地带,整个房间弥漫着柔和而暗淡的光线。两个女人互相看着对方,就像看着镜中的影像。她们转而面对着我们,其中一个把另一个的头发往后捋。一个男人的声音喊着“伊丽莎白”,那是她的丈夫沃格勒先生(甘纳尔·布耶恩施特兰德[Gunnar Bjornstrand]饰)。他们走到外面,他抚摸艾尔玛的脸颊,叫她“伊丽莎白”。不,她说,她不是伊丽莎白。伊丽莎白抬起艾尔玛的手,用她的手去抚摸自己的丈夫。

不一会儿在室内,艾尔玛说了一长段关于伊丽莎白孩子的独白。孩子生下来就是畸形,伊丽莎白把他留给亲戚们抚养,这样自己才能重新回到剧院演出。整个故事充满令人无法忍受的痛苦。第一次讲故事的时候,摄影机先是对着伊丽莎白,然后一字不差地重新讲了一遍,这一次摄影机对准了艾尔玛。我相信这不仅仅是伯格曼试图从两个角度来拍,而实际上是两个女人都说了同一个故事——轮到伊丽莎白的时候,她通过艾尔玛的嘴来发言,因为她自己是不说话的。这表明她们的存在融为一体了。

电影中另一个独白更有名,艾尔玛讲了一段沙滩上的性爱故事,包括她自己、她的女友和两个男孩。这一独白的意象威力惊人,以至于我听到有些人描述这个场景的时候,就好像他们在电影中真正看到了一样。在所有三段独白中,伯格曼展现了观念怎样创造出画面和现实。

电影中最真实的客观经历就是伊丽莎白割伤的脚和那一壶开水的威胁,它们在影片里制造了“空缺”,表明其他一切东西都是出自观念(或艺术)。艾尔玛最真实的经历就是她在沙滩上的高潮。伊丽莎白的痛苦和艾尔玛的快感撕裂了她们生活的白日梦。我们对“自己”的认识大多并不来自对世界的直接经验,而是心中浮现的各种观念、记忆、由外部输入的媒体信息、其他人、工作、角色、责任、欲望、希望和恐惧。伊丽莎白选择成为她自己,艾尔玛还不够坚强,她只能成为伊丽莎白。电影的标题是关键。“假面”,一个单数名词。

(周博群  译)

[1] 厄勒克特拉(Electra)是古希腊神话中阿伽门农的女儿。为报父仇,她和弟弟一起策划杀死了母亲和继父。在心理学上,“厄勒克特拉情结”也意味着恋父情结,与“俄狄浦斯情结”是恋母情结相对。在文中是戏剧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