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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俗小说
Pulp Fiction, 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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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汀·塔伦蒂诺的《低俗小说》是由对话推动的。片中的对话简洁凝练,足以与雷蒙德·钱德勒、埃尔莫·伦纳德(Elmore Leonard)等硬汉派名家的手笔相媲美。正如这些大师一样,昆汀的幽默看似一本正经,却总使人忍俊不禁;也正如这些大师一样,昆汀在平实的叙事中揉入了粗犷的诗意与恶趣味的奇思妙想。
片中有这样一段小插曲,很少被人提及:赏金拳击手布奇(布鲁斯·威利斯[Bruce Willis]饰)在擂台上击毙对手之后回到女友法比安(玛丽亚·德·梅黛洛[Maria de Medeiros]饰)租住的旅馆房间,法比安说她刚才在照镜子,她希望自己有个大肚子。“你已经有了,”他边说边凑上去和她亲热。“假如我有的话,”她说,“我就会穿上一件小两号的T恤,把肚子凸显出来。”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摸起来舒服的东西往往看起来不舒服,真是太可惜了。”这段精彩的对话(仅举一例)别有深意。对话发生的时候,布奇正处于走投无路的境地:他原本答应在比赛中放水,却暗中在自己身上押了一大注,并违背约定赢得了比赛。假如他能逃脱马塞路斯·沃利斯(文·瑞姆斯[Ving Rhames]饰)和他的打手朱尔斯与文森特(分别由塞缪尔·L. 杰克逊与约翰·特拉沃塔[John Travolta]饰)的追杀,他就能赚到一大笔钱。在一部二流影片中,这一幕中的对话必然完全依附于情节,布奇会把他自己、法比安和我们都已经了解的情况再向法比安解释一遍。而塔伦蒂诺则安排了一段风马牛不相及的对话,立刻将法比安的性格和两人之间的关系展现在我们眼前。他影片中的对话总是意味深长。
塔伦蒂诺的人物说话时可能就事论事,也可能天马行空,这是他所有影片的一贯策略。影片开头,几个毛头小子胆敢冒犯沃利斯老大,盗取了他那只著名的皮箱,于是朱尔斯与文森特奉命去惩罚他们。两人在路上有一场经典对话。他们谈到了阿姆斯特丹的毒品控制法令,谈到了“足三两”大汉堡[1]的法国别名,还谈到了足部按摩所包含的性意味。最后,朱尔斯说“该干活儿了”,两人便进入了一间公寓。
昆汀的对白绝不只是古怪风趣,而是自有一套章法。朱尔斯和文森特谈到“足三两”为何在巴黎得名“皇家芝士堡”之后短短几分钟,这一话题就在朱尔斯和小毛贼之一(弗兰克·威利[Frank Whaley]饰)的紧张对峙中再次出现。此外,马塞路斯把一个为他老婆做足部按摩的家伙扔出四楼窗外的段子也是一个伏笔,塔伦蒂诺安排这段对话是为文森特奉老大之命带米娅·沃利斯出去散心的情节做铺垫。米娅意外吸毒过量,文森特飞车将她送到毒贩兰斯(埃里克·斯托尔茨[Eric Stoltz]) 家中抢救,以一针肾上腺素直插米娅心脏才将她从黄泉路口拉回人世。塔伦蒂诺也以一段看似轻松愉快的对话为这惊险的一幕做了铺垫。一开始,我们看到兰斯的女友朱迪(罗姗娜·阿奎特[Rosanna Arquette]饰)全身上下能穿孔的地方都穿了孔,并大谈其穿刺癖。这绝非闲笔。针头刺进米娅心脏的镜头本该是影片最糁人的片段,但奇怪的是观众看到这里总是哈哈大笑。我们在弗吉尼亚大学课堂上逐格分析了这一幕,终于发现了其中缘由。事实上,昆汀并没有表现针头刺穿胸膛的画面,而是在米娅猛醒跃起的一瞬间切换镜头,表现了原本围在她身边的众人同时弹开的情景。随后,朱迪说了句“爽”,我们才明白刚刚发生的一幕在这位穿刺师的眼中堪称“终极穿刺体验”。在肢体语言与精妙台词的烘托下,本应令人恐惧的场面变成了一幕十足爆笑的黑色喜剧,尽显对白与剪辑的功力。此外,贯穿整个片段的紧张气氛也加强了喜剧效果:不知马塞路斯会如何处理文森特,毕竟害死沃利斯太太可比给她捏脚严重多了。
影片的环形-自我指涉结构闻名遐迩。全片以“小南瓜”和“兔宝宝”(分别由蒂姆·罗斯[Tim Roth]和阿曼达·普拉莫[Amanda Plummer]饰演)打劫饭店的一幕开始,最终又以同一事件结束,中间非线性地穿插着各路线索。然而,人物的对话之中却含有一种时序性,即前面提到过的事情总能提点后续情节。这些对话证明昆汀一开始就对整个故事的前前后后成竹在胸,因为即便剧情反复跳切,对话仍然滴水不漏,时刻照应着前后情节。
上文提到“针刺心脏”一幕被观众一笑了之,而打手在车里失手干掉一人的场面也属于这种情况。由于车内一片血肉模糊,不得不请狼先生(哈威·凯特尔[Harvey Keitel]饰)出马收拾残局。这一幕在我们的印象中鲜血淋漓,但实际画面并不十分血腥,这种处理手法使影片能够继续往下走,而不至于停滞在这一段。昆汀将抛尸拭血的场面一笔带过,转拍狼先生有板有眼的专业素质,因此观众笑了。片中确有不少突如其来、残酷暴力的场面,例如朱尔斯和文森特在小贼的公寓开火、布奇对皮装男大玩“冷兵器时代” (马塞路斯的用词令人难忘)等。然而,昆汀用长镜头、速剪(surprise)、 切出(cutaway)、前后对白铺垫等手法令影片看上去不那么暴力,即使它原本可以玩得更加过火。
霍华德·霍克斯曾这样定义一部好电影:“三场绝妙好戏,没有蹩脚场面。” 若论精彩场面的数量,近年来没有哪部影片可与《低俗小说》匹敌。片中有些段落近似音乐喜剧,例如文森特和米娅在“瘦兔子杰克”餐厅跳舞的片段;有些胜在出其不意,例如布奇回到公寓,让文森特撞了个措手不及;有些纯以语言风格见长,例如马塞路斯和布奇的对话,又如库恩斯上尉向“小男子汉”讲述他父亲的手表编年史的长篇大论。
另外一些段落则故布疑阵,旨在引起人们的探讨:皮箱里装的是什么? 为什么在公寓里一开满室金光? 朱尔斯引用的圣经是否正确?有些段落的喜剧效果完全来自人物的行为(例如狼先生收拾残局时干脆利索的风格),但多数情况下片中人对“复仇”的恐惧使故事情节更加妙趣横生(布鲁斯怕沃利斯报复,文森特怕沃利斯吃醋,毒贩吉米则怕老婆回家发现屋里的尸体)。
我第一次观看《低俗小说》是在1994年的戛纳影展,随后本片又斩获了金棕榈。在之后至少一年内,全美上下只要谈到电影就必定提起《低俗小说》。它是九十年代最具影响力的影片,其环形结构在《非常嫌疑犯》(The Usual Suspects,1995)、《零办法》(Zero Effect,1998)、《记忆碎片》(Memento,2000)等截然不同的影片中都可以窥得一二——并不是说这些片子照抄了《低俗小说》的结构,而是它们也意识到了在时间轴上做文章的乐趣。然而,《低俗小说》之所以伟大并非由于它采取了某种特定的结构,而是由于它将一群鲜活而独特的人物与一系列生动而奇异的情节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它之所以伟大也是由于其无与伦比的对白,对白是一切的基础。
我感到许多电影的对白仅为铺陈或推动剧情服务,而文字俗语本身的魅力却没有得到挖掘。《珍珠港》从头到尾没有一句台词值得引用,除非是用来搞笑。大多数电影的大多数台词都了无生趣,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那些不会写对话的导演才如此倚赖动作场面和视觉特效。《低俗小说》中的人物总是在聊天,他们总是那么生动、爆笑,总是吓得要死或是胆大包天,整部电影抽去画面就是一部极好的有声读物。假如抽去《木乃伊归来》的画面,强迫你用耳朵去听,你会有什么感觉?
(殷宴 译)
[1] Quarter Pounder,麦当劳推出的一种烤熟前重1/4磅的牛肉汉堡,港译“足三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