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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德勒的名单
Schindler' s List, 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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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德勒的名单》是一部关于反犹大屠杀的电影,但与其说它以大屠杀为主题,不如说它以大屠杀为背景。这部影片实际上表现了两个人物,一个是骗子,另一个是疯子。奥斯卡·辛德勒欺骗了第三帝国,阿蒙·戈斯则代表了第三帝国的罪恶本质,他们都是在战争中应运而生的人。辛德勒在战前和战后做生意都不成功,但他在战争期间经营的工厂却拯救了上千个犹太人的生命(严格说来,他的工厂也是赔本买卖,但这正合他的意图:“假如这家工厂造出了哪怕一枚能够发射的弹壳,我也会非常不开心的。”)。戈斯借战争的掩护大肆发泄他的病态杀人癖,战争结束之后则被处以极刑。
反犹大屠杀这个题材太庞大、太沉重,任何一部虚构作品都难以承载,然而,通过讲述辛德勒与戈斯的故事,史蒂文·斯皮尔伯格找到了处理这一题材的方法。他不能给本世纪最惨痛的故事编造一个美好的结局,但他书写的结局至少证明了我们可以抵抗邪恶,甚至可以战胜邪恶。面对着纳粹的藏尸所,只有这条信念能使我们免于绝望。
有些人指责斯皮尔伯格对影片的处理太轻巧、太“商业化”,也有人谴责他将屠犹史实变成了一段精心编排的故事。但是每一个艺术家都必须通过某种介质进行艺术创作,对于电影这种介质而言,如果投影机与银幕之间没有那么一群观众,电影本身也就不复存在。克劳德·朗兹曼(Claude Lanzmann)[1]的《浩劫》(Shoah,1985)对反犹大屠杀的诠释更加深刻,但几乎没有人有耐心看完这部长达九个小时的纪录片。斯皮尔伯格的严肃作品能将艺术与流行结合起来,这就是他的独特才能——他懂得怎样把他想说的话说得通俗易懂,让成千上万的人喜闻乐见。
在《辛德勒的名单》中,斯皮尔伯格最大的成功是塑造了奥斯卡·辛德勒(连姆·尼森[Liam Neeson]饰)这个人物。辛德勒一直没有向任何人承认他的真实目的,直到影片快要结束时才坦白真相。他让“他的”犹太人尤其是他的会计师伊扎克·斯登自己去发现那不可言说的秘密,即辛德勒是在用他的工厂作幌子,从纳粹手中“骗”出犹太工人的性命。辛德勒将这个谜语留给斯登去猜,而斯皮尔伯格又将谜语留给了我们,这部电影奇就奇在主人公表面上的行为与他的实际行为背道而驰,而导演竟让观众自己推测真相。
辛德勒的大胆令人震惊。他的第一家工厂生产锅碗瓢盆,第二家生产弹壳,两家工厂的生产效率都极其低下,对纳粹德国的战事毫无贡献。较为谨慎的人多半会督促工人生产质量优秀的锅碗和可用的弹壳,以确保工厂得到纳粹的重视;而辛德勒竟如此偏执,既要保护犹太人的生命,又要生产不能用的产品。与此同时,他那来自黑市的昂贵西服的翻领上还佩戴着一枚纳粹党的党徽。
辛德勒初次登场是在纳粹军官经常光顾的一家夜总会里,这场戏充分反映了他的性格。我们可以看出他除了口袋里的现金和身上的衣服基本上一无所有,但他一进夜总会就为一桌纳粹高级军官点了最好的香槟。没过多久,他的桌上便坐满了纳粹党徒和他们的女伴,晚来的客人都快挤不下了。这人是谁?当然是奥斯卡·辛德勒啦。奥斯卡·辛德勒又是谁?德意志帝国始终没有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作为一个骗子,辛德勒的策略是随时摆出一副居高临下、手眼通天的架势,不断给当权的纳粹送上大笔礼物与贿赂,在足以令一般人崩溃的危急关头仍然昂首阔步、不可一世。不仅如此,他也深谙行骗的要诀就在于将自己的真实目标伪装起来。受辛德勒贿赂的纳粹军官们以为他的目的就是大发战争财,由于他也给了他们好处,所以他们并不介意让他捞一笔。他们从来没有意识到他实际上是在保护犹太人。有一个老故事说的是一个小偷每天推着独轮车从守卫的眼皮底下经过,守卫每次都要检查他的独轮车,却始终没有找到他偷带的赃物,原来,小偷偷的就是独轮车。在《辛德勒的名单》中,犹太人就是辛德勒的独轮车。
片中好几个惊险的片段都表现了辛德勒硬把他的工人从虎口中夺下来。他先是救出了已经被塞进死亡列车的斯登,后来又截下了一趟本应开往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列车,把满满一车男工送回他的故乡捷克斯洛伐克。然而,运送女工的列车却被误发到了奥斯维辛,于是辛德勒大胆地闯入死亡集中营,重贿指挥官,又把女工们运了出来。一般说来,绝对没有人胆敢大摇大摆地走进奥斯维辛要人,除非他确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辛德勒正是抓住这一点,反其道而行之,才成功地救出了一车女工。他惊人的大胆反而成了他的掩护。
辛德勒的把戏自然瞒不过斯登,他很快就发现辛德勒的真正目标不是发财,而是救人。但斯登对此一直心照不宣,直到辛德勒让他造一份一千一百名即将被送往捷克斯洛伐克的工人名单,这层窗户纸才被捅破了。斯登告诉辛德勒:“这份名单就是至善,就是生命。名单的四边环绕着深深的河流。[2]”
现在我们来看指挥官阿蒙·戈斯(拉尔夫·费因斯[Ralph Fiennes]饰)。这名纳粹党徒起初掌管克拉科夫[3]犹太聚居区,后来犹太人被迁入集中营,他便成了集中营的长官。他居高临下地站在滑雪小屋的阳台上,把集中营里的犹太人当靶子打;他彻底摧毁了犹太人原有的一丝幻想,让他们认清了纳粹的政策根本没有任何逻辑可循。如果他们的生死全凭戈斯一时心血来潮,那么无论反抗还是顺从都是毫无意义、毫无用处的。
戈斯显然是个疯子,而战争掩盖了他的嗜杀本性。他的残酷反反复复地折磨着落入他掌中的无辜者:他先留下对方的性命,等对方产生希望之后再一枪打死他。最近重看《辛德勒的名单》时,我在想把戈斯塑造成一个疯子是不是影片的缺陷。斯皮尔伯格是否应该把焦点放在一名正常的纳粹官员身上,将他塑造成一个奉命办事的“普通人”?大屠杀之所以恐怖并不是因为像戈斯这样的怪物可以杀人,而是因为成千上万的人跳出他们的日常生活,心甘情愿地成了希特勒的刽子手。不过这也难说,毕竟斯皮尔伯格已经将影片拍出了惊心动魄的效果,既然影片的主人公如此复杂,或许有必要安排一个比较简单的、彻头彻尾的反派。尽管一个“奉命行事”的普通人可以和辛德勒这个不肯服从命令的普通人形成对比,但多出这样一个人物可能会对影片的中心造成干扰。
《辛德勒的名单》让我们略窥反犹大屠杀的一角,但影片并没有解释大屠杀的根源,因为没有人能够解释为什么人类能犯下种族屠杀这样的罪行。又或许,我们只是不愿去理解。事实上,种族屠杀不仅在人类史上司空见惯,而且直到今天仍然在非洲、中东、阿富汗和其他许多地方不断发生。美国也是通过殖民者对当地土著居民实施种族屠杀政策而建立的。宗教与种族是我们昔日相互仇恨的标记,除非我们能超越这些束缚,否则我们就必须承认我们仍然有可能成为刽子手。斯皮尔伯格的影片之所以有力,并不是因为它道破了邪恶的根源,而是因为它坚信人类在邪恶面前仍然可以行善,并且善可以取得最终的胜利。
影片的结尾让我流下了眼泪。战争结束后,辛德勒的犹太人置身于一片陌生的土地——他们虽然无依无靠,但是仍然活着。一名俄国军人告诉他们:“那里不就是一座小镇吗?”于是,他们朝地平线走去。下一个镜头由黑白溶入彩色,起初我们以为这一幕仍是前面动作的延续,但紧接着却发现从山头上走来的男男女女已经换了装束,这时我们才猛然醒悟:这些人是辛德勒的犹太人。随后,我们看到了真正的大屠杀幸存者与他们的子女共同凭吊辛德勒墓地的情景。整部影片以一份被限制在犹太聚居区的犹太人的名单开场,又以一份获救者的名单结束。这份名单就是至善,就是生命。名单的四边环绕着深深的河流。
(殷宴 译)
[1] 克劳德·朗兹曼(Claude Lanzmann,1925—)法国电影导演、作家、哲学家,《现代》杂志主编。他的电影作品包括《浩劫》、《为什么是以色列》(Israel,Why,1972)、1994年的《擦哈》(Tsahal,1994)、《索比堡1943年10月14日16点》(Sobibor,Oct. 14,1943,4 p.m.,2001)等,均有关二战犹太大屠杀、犹太身份和以色列问题。
[2] 在《旧约·创世纪》中,伊甸园的四周环绕着四条大河,分别是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基训河和比逊河。
[3] Krakow,波兰南部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