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的滋味

Sweet Smell of Success, 1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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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成功的滋味》中，两位男主人公就像垃圾场上的两条狗，一个作威作福，另一个则挨打受累、饥肠辘辘，尾巴夹在两腿中间，指望吃上一口大狗的残羹剩饭。影片赤裸裸地揭露了如日中天的花边专栏作家和饥不择食的宣传经纪人之间相互勾结、相互利用的关系，其余情节都是这段爱恨情仇的注脚。

《成功的滋味》1957年上映后就被视为对美国最著名也最受人诟病的花边专栏作家沃尔特·温切尔（Walter Winchell）的露骨攻击。四十年过去了，温切尔已经被人遗忘（他于1972年去世），而这部电影却留了下来，仍然那么尖锐，仍然那么无情。伯特·兰卡斯特（Burt Lancaster）和托尼·柯蒂斯的表演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尽管两人当时都不是制片厂的头牌明星，但又有哪个“正经演员”能把角色演绎得如此到位？

兰卡斯特扮演的 J. J. 亨赛克是纽约最有影响力的专栏作家，他的文章能使人一夜成名，也能使人一蹶不振。而柯蒂斯饰演的西德尼·法尔科则是一名无足轻重的宣传经纪人，他的办公室门前甚至没有漆上他的名字，仅仅贴了一张写有他的名字的纸（而里屋就是他的卧室）。法尔科常常借亨塞克的专栏给他的客户做宣传，以此维持生计，然而，最近亨塞克却将他冷冻了。这是为什么呢？原来，亨塞克让法尔科去破坏他妹妹苏珊（苏珊·哈里森[Susan Harrison]饰）和一位名叫史蒂夫·达拉斯（马丁·米尔纳[Martin Milner]饰）的爵士乐手的恋爱关系，而法尔科至今没有成功。

当年的影片观众可能都听说过关于沃尔特·温切尔的类似传言，据说温切尔曾用他的专栏对一个想娶他女儿沃尔达（这个名字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做父亲的有多么自大[1]）的年轻人口诛笔伐。在《成功的滋味》中，法尔科策划了一个阴谋，让另一位专栏作家出言诽谤斯蒂夫，由于这位作家是亨塞克的死对头，苏珊就不会怀疑到她哥哥头上了。

这个冷酷无情的计划充分反映了亨塞克的行事作风。此人显然没有自己的感情生活，但法尔科的情绪似乎会对他产生微妙的影响。法尔科是一个很帅气的小伙子，但亨塞克始终对他心怀警惕。（他有一次对法尔科说：“你就是一颗裹着糖衣的毒药，我可不想尝一口。”）亨塞克诡异的家庭中显然存在着被压抑的乱伦情感，他把妹妹牢牢地握在手心里，当另一个男人试图把她带走时，专栏作家就变得歇斯底里了。

《成功的滋味》是一部黑白片，由黄宗霑（James Wong Howe）掌镜，拍摄时间是冬季。所有的情节都发生在曼哈顿中心区的繁华地段，主要场景设在“21”和其他几家夜总会里。细心的观众会注意到，亨塞克住在百老汇路上的布瑞尔大厦，这栋大厦几十年来一直是娱乐圈经纪人和流行音乐作曲家聚居的地方。楼里有一条悠长、空旷的门廊，《出租车司机》中最孤寂的一幕就是在这条门廊上拍摄的。这是一个绝妙的讽刺。

亨塞克对他的王国了如指掌。影片一开头，他就说：“我爱这座肮脏的城市。”他对所有的餐厅领班和衣帽间服务生都直呼其名；他在自己最喜欢的包间里招待议员和应召女郎；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什么事都瞒不过他。片中设置了这样一个细节：法尔科离开办公室时故意没穿外套，想借此节省小费，后来亨塞克和他一起从“21”出来，便一语道破了他的把戏：“西德尼，你的外套呢？不想给小费吗？”但观众刚刚目睹了亨塞克拿起自己的外套，也没给侍者小费。他从不给小费，从不付账，而周围的人也从没想过他会掏钱。

故事开始时法尔科被亨塞克打入了冷宫，但亨塞克不能彻底赶走法尔科，因为他需要他。如果小狗不在身边转悠，大狗又如何知道自己是老大呢？法尔科只要往亨塞克的桌旁一坐，亨塞克连看也不用看就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只见他拿起一支未点燃的香烟，说出了影片中最著名的一句台词：“西德尼，给我点烟[2]。”

本片的剧本由左翼社会剧作家克利福德·奥德兹（Clifford Odets）创作，他擅长以冷酷的笔法刻画美国社会，《金童》（Golden Boy，1939）及罗伯特·奥尔德里奇（Robert Aldrich）的《大刀》（The Big Knife，1955）均改编自他的剧本，其中《大刀》对好莱坞剧作家的鞭笞不下于《成功的滋味》对专栏作家的鞭笞。另一位编剧恩斯特·莱赫曼（Ernest Lehman）则为《成功的滋味》提供了故事基础。导演亚历山大·麦肯德里克（Alexander Mackendrick）来自英国，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喜剧（包括《贼博士》[The Ladykillers，1955]和《白衣男子》[The Man in the White Suit，1951]），然后就是这部杰出的美国黑色电影（American noir）。

《成功的滋味》活灵活现地刻画了五十年代初期的纽约风情。在那个时候，“垮掉的一代”尚未兴起，反传统的现代主义风格也尚未出现。爵士演奏家们穿西装、打领带，头发剪得短短的，最重要的是随时摆出一幅酷酷的模样，而亨塞克更将这个把戏发挥到了极致。大街上挤满了无名的路人，个个行色匆匆。法尔科走上街头，就成了人群中的一员；而亨塞克走在街上，身后却跟着他的豪华轿车。对于像法尔科这样的路人甲来说，亨塞克就是进入上流社会的敲门砖。

奥德兹和莱赫曼以高超的手法在片中插入了许多戏剧性十足的精彩对白，同时丝毫无损于整部影片冷酷、写实的风格。例如，亨塞克对法尔科说：“小子，你已经完蛋了，把自己埋了吧。”又比如亨塞克说他自己：“我的左右手已有三十年未曾会面了。”法尔科的一个客户，一位酒吧老板对他说：“做公关的本来就应该是骗子，如果你不是骗子，我也不会雇你。”但法尔科下面这句话却是一句大实话：“J. J. 亨塞克就是通向我理想的金光大道。”

法尔科想成为亨塞克，住豪华公寓、穿昂贵服装，受下一代的法尔科们奉承。这两个人都毫无道德可言。法尔科设下毒计让亨塞克的竞争对手丑化苏珊男友，尤其凸显了他的卑劣。他先对专栏作家许以女色，将他引到自己的办公室，接着又答应和一位香烟女郎共度春宵，将她也哄到了同一间办公室。女郎发现准备跟她上床的不是西德尼而是一位虚伪的专栏作家，顿时勃然大怒，而西德尼却质问道：“你不是有一个孩子在读军校吗？”女郎被戳中痛处，左思右想之后终于屈从了。

与两位老于世故的男主角相比，片中的少男少女们显得苍白、保守，苏珊·亨塞克和史蒂夫·达拉斯这对倒霉而无辜的情侣在整部影片中几乎没有什么分量。法尔科编造的那条八卦新闻语带双关，暗指达拉斯既是瘾君子又是共产党。为了彻底搞定这桩勾当，法尔科悄悄把大麻放在小伙子的外套口袋里，让亨塞克的朋友、坏警察哈里·凯洛来抓赃。影片的结尾冷酷而讽刺，但法尔科对苏珊的冷言冷语似乎没有必要，未免使这一段稍稍减色。

《成功的滋味》属于那种为数不多的能让你记住片中人物姓名的电影，因为你会把那些角色当做真人和典型来看待。作家本·布兰特利（Ben Brantly）谈到这部电影时曾说：“即使在今天，我还听到剧院的公关人员以‘西德尼·法尔科’自嘲。”这部电影真实而细腻地刻画了两个男主角之间的共生关系，至今没有一部影片能出其右。亨塞克和法尔科，这两个名字是分不开的。法尔科曾说：“从今天起，样样东西我都要最顶尖的。”至少，他算得上一条最顶尖的走狗。

（殷宴  译）

[1] 沃尔达（Walda）一名源自德语，原意为“统治者”。

[2] “给我点烟”（match me）也有“和我比一比”的意思。